120 人間樂土
區區人類要講述神明的事也太不自量力了。
但確實,在人間卻流傳有關於神明的書籍。
像是《古事記》啦,《葦島書紀》啦,裡面所講述的都是世界之初神明如何誕生又如何創造天地萬物的事。那麼這些事究竟是從何得知呢?這些書籍是神明藉由人之手傳下的嗎?其中故事又究竟是否那些裝神弄鬼的神漢為了吸引別人的目光而杜撰的呢?又會不會是一些妄為的狂徒去神明所居住的地方偷盜而來呢?
這樣的事情是無法追究清楚的。
畢竟對於人類來說,神明就是非常神秘無法探究的存在。這樣一來,與祂們相關的一切都不能被人類掌握。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據說,某地的某人,在某天發生了神隱之事。
所謂神隱,即是被神明帶走,或者是誤入神明的領域,導致在人間界失去蹤跡音訊的意思。
所說的這個人,就是這樣也不知怎麼地就離開了一直生活的人間界。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回去的道路了。前來的時候是冬季,在雪野中迷失方向才會胡沖亂撞,結果這時候一看,身邊全部都是一些高大壯美的櫻花樹。有紅緋櫻,也間或有一兩株白山櫻。不知從何方吹來的風一過,花瓣便婆娑落下,美不勝收。
這分明是春天的景緻。
從冬季忽然進入了春季,即使眼前展現的是美景,這個人也不由有些驚慌,但是足下的道路並不是從前走過的任何一條,就算想要出去也不知道要選哪個方向才好,於是只好硬著頭皮沿著腳下的道路走下去。
這個人,雖說是山野村夫,平常依靠著山中出產而過活,但也並非粗鄙無知之人。曾經跟隨一位遊歷全國的和尚大師學習過不少典籍,還彈得一手好琵琶,並身負吹奏笛的技藝,說起來算是一個洒脫風雅的人物了。
看見這樣的景緻,並沒有恐慌很久,想著『既然如此』便也就不再擔心了。就那麼一邊走一邊欣賞起周遭景物來。
一邊走,一邊看見櫻花開謝,櫻葉轉黃,漸漸地又被冬雪遮蓋,周而復始。
如此這個人才恍然醒悟,是遇見了神隱之事了吧。
「主人在的話,還請出來相見。」
這麼說著,這個人就索性在一株櫻花樹下正坐等待了。
不知不覺地,就那麼睡了過去。
然後,也不知道是在夢中所見還是朦朧夢醒,睜開眼睛的時候便看見面前坐著一位青年。
有著白皙透明的美麗肌膚,身材輪廓也十分纖細,身上穿著的並不是公卿的常禮服或者綢緞的大褂,而是看不出來樣式的袍服,總覺得也許是女扮男裝的女公子。
奇異的是這位公子有著春季新綠般鮮嫩的發色與眸色,一看便知不知人間之人。
這個人也就不再打量對方,而是行了禮:「突然闖入十分抱歉,可以的話請為我指路吧,不知不覺找不到來時道路了。」
他雖然穿著粗葛的短褂,但是洒脫大方的神情也可與名士比肩。
那個纖細美麗的公子說道:「是我邀你前來的,聽聞你身負令人驚嘆的琵琶與笛之技藝,如此美景,想要聽你演奏一番。就請在此處居住幾日吧。」
反正是孤身一人,也並沒有家族牽挂,那個人於是就欣然同意了。
「只是腹中實在空虛,在此居住的話飯食也是會提供的吧?」他爽朗地笑起來。
公子向他點頭:「讓你在此等待實在是失禮了,那麼就請跟隨我來吧。」
公子所帶他踏上的道路又與他自己走過的十分不同。雖然也有櫻花盛開,但是色澤花型已經完全不是人間景物了。周圍的草木,路過的走獸也全都是從未見過的,有時跨出一步就彷彿跨越了千萬重山水一般,身周的風物已經變得格外不同。
這個人不由讚歎:「這就是神明所在的世界啊。」
「並非如此。」那位公子回答道,「既不是人間世界,也並非神明所在的世界,而是每個人最終要歸宿的世界。」
「那不就是死後的世界了嗎?」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生活在那邊世界的人才算死去啊。這邊的人死去之後會前往那個世界,那邊的人死去后又到這個世界來。」
「啊!是真的嗎?」那個人露出新奇有趣的神情來。
公子笑而不答。
那個人撫掌說道:「死後的世界是這樣的話,死去就是一件完全不用懼怕擔憂的事情了。就像離開故鄉跋涉去從未涉足的地方生活一樣,也許比原本的生活還要更加有趣啊。死後的人,據說會變成鬼在人間遊盪,但是見到鬼的傳聞卻很少,所以都是前往死後世界之後便流連不願反往了吧。」
公子仍舊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露出認真的神情聽他講述,一邊微微點頭一邊分開面前的花枝。
「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可以害怕的事情不是一件都沒有了嗎?」這樣說著,又忽然抓抓頭髮,「會害怕死去,是因為死去會前往未知之地,這樣一想的話從沒死去過的人還是會害怕吧。」
公子輕聲笑道:「你是個善於思索的人呢。」
「哈哈,就像櫻花為何會盛開又為何會凋謝這樣的事一樣,向身邊一看的話,會發現不明白的事情實在有很多。看著櫻花盛開就會想櫻花是為了報春而盛開的,因為緊隨冬月而來的春月實在太過寂寞所以盛開了,而凋謝的時候就像是在說著只為那個季節那個日子而盛放一樣,顯得更加珍貴與忠貞。每一個問題像這樣去想答案的話就會覺得非常有趣啊。」
「你,即使不知曉死後會去到什麼樣的世界,想必也不會害怕吧。」
「啊……還沒有到那個時候,所以還沒有思考過死去時候的事情呢。也許會覺得害怕也不一定。」那個人忽然停下腳步,「那個……我該不會是已經死去了吧?前來了死後的世界,是為了讓我不要太過恐慌,所以才跟我說是請我來為您演奏的吧?」
「會覺得害怕嗎?」
「咦?」
「如果真的死去了的話,會覺得害怕嗎?」
「這個嘛……」那個人顯得苦惱地抓著頭髮。
是個沒有父母的孤兒,一直獨自生活,但是也有熟悉的人存在。約好跟和尚大師在春季的時候見面,做了一支新的曲子要跟和尚大師一較高下。所謂和尚大師就是他在世上最為牽挂的友人了,既是友人又是老師,但實際上連對方的姓名法號都不知曉,只是和尚大師和尚大師地這麼叫著。說起死掉這個話題的話,如果是和尚大師死去那麼一定會感到悲痛的,如果是自己死去……買好的種子要等到春天種下,說要移栽一棵櫻花到院子里,家裡的瓦片碎了也還沒有補好……死去的話這些事情都無法做到了。
「總覺得……」那個人老實地笑起來,「與其說害怕倒不如說是會覺得寂寞。」
「寂寞嗎?」
「離開熟悉的人,遠離熟悉的地方,當然會覺得寂寞吧。如果不知道死後會前往哪裡的話,那麼害怕死去的心情其實是害怕寂寞的心情吧。如果到了一個只有自己的地方、到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該怎麼辦才好——想必對於死去這件事情的懼怕正是這種懼怕吧。但是托您的福,這樣的懼怕我完全沒有產生,因為這個地方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也並不是空曠無物。因為有您陪伴,所以不安啦恐慌啦這些感情完全都沒有產生。」
俊秀的公子笑了起來。
「你是這樣的想啊。難道不怨恨我把你帶來這裡嗎?不知不覺就到了這裡的人也有不少,咒罵著要我將之送回的人也是存在的,你完全沒有產生怨恨呢。沒有怨恨也沒有恐慌,這等氣度與胸襟實在可貴。」
那個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氣度與胸襟那種東西在我這等農夫的身上怎麼可能存在。只是比那些產生怨恨的人遲鈍罷了。以前的時候就總是被人欺騙,即使被人欺騙也無法察覺,也不知道產生怨恨的情緒,不知道產生警惕的念頭,因為這樣總是會被嘲笑。我沒有怨恨您,是因為完全沒有想過死去這件事會是您操縱的。」
「不是善意嗎?」
「是遲鈍!遲鈍啦!而且我到這裡來這件事怎麼看也是我自己的錯吧。覺得看見一隻牝鹿所以就這麼追到雪野里去了,最後迷了路,想必是凍死或者餓死的呢……因為被您迎接所以一點痛苦都沒有感受到,應該心存感謝才對吧。」
被人誇獎的時候會拚命否定,並不是那種欲擒故縱的把戲,也不是自卑,而是老實地認為自己並沒有那麼好。是個並不浮誇的誠實男人。對所有事都懷抱善意,不會去傷害別人,也不會想到會被別人傷害——是個總是會被嘲笑的遲鈍的男人。
與其說「遲鈍」倒不如說「難能可貴」更好吧。
秀麗的公子說道:「到這裡來的人,怨恨我的、咒罵我的、痛哭流涕的、驚懼不安的——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不少。就算也有勉強保持鎮定的人,露出猜忌神情的也有很多。覺得好奇於是就在一邊觀察,這些人,因為離開了熟知的地方而不安的也有,因為脫離了過去的身份地位而懊惱的也有,因為離開了相愛的人而痛苦的也有。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人也是有各種各樣煩惱的啊。」
「您,也有煩惱嗎?」
秀麗的公子露出問詢的神情看向那個青年。
「那個……打聽您的事情很抱歉,但是說了原來人也有各種各樣的煩惱這種話,所以想說,您也有什麼煩惱嗎?對不起,這樣問出口實在太唐突了。」
「我有煩惱。」
以為不會得到回答——青年在聽見公子的肯定回話后露出驚訝的神情,意識到自己直視著對方的臉后又馬上躬身道歉。
「實在是冒犯了,因為實在想象不出您也會有煩惱。」
原本是個洒脫爽朗的青年,一下子卻好像格外狼狽緊張那樣。公子抿著嘴唇笑起來。青年更加窘迫了。
公子側開頭,說道:「在你的眼中,無論是誰的煩惱都是不可思議的吧。」
「怎麼會,那也太不自量力了。就算是我也有很多煩惱。」
「是什麼樣的煩惱?」
「那個……米缸空了下一餐飯不知道該吃什麼好,衣服破了洞,種下去的糧食長勢不好之類的……各種各樣的煩惱!」
這些煩惱還真是普通得不行。
對於像公子那樣尊貴的人來說就算是聽見都會污染耳朵吧。
青年的耳廓因為羞愧而紅了起來。
但秀麗公子的神情以及語調里並沒有嘲笑的意味存在。
公子說道:「但是從來沒有因為這些事痛苦過吧。」
這個人,就算沒有了米糧也不會沮喪,穿著總是修補的衣服也不會覺得羞恥,對著長勢不好的田地也並不會咒罵而只會更加努力地耕種——這個人,是那樣的人吧?
「我有……」
公子的眼神落在花木的深處,那是一種沉溺於回憶的神情。
「我有……那樣的煩惱,一想到就痛苦地不知道要怎麼才好。無論如何都不能得到解脫。只能不停地等待,如果有人能夠為我解開心結就好了。看見身為人的各種各樣的煩惱會覺得憤怒與可笑。那樣的事情算是什麼呢,那樣的情況有什麼值得痛苦呢?——總是這樣想著,變得醜陋起來。」
「我有著……會令我化身為鬼的煩惱。」
公子臉上露出的神情實在太悲哀了。
「不會變成鬼的!」
青年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牢牢抓住了公子的手腕。
是十分纖細的腕子。上面的皮膚也好像絲緞一樣光滑又柔軟。
青年注意到這點之後整張臉都紅了起來,但是就算冒犯了對方也好,就是無法放開手。
不能就那麼放著對方不管——青年心底產生的是這種急迫的心意。
「那種心情是很普通的心情,不會因此變成鬼的。會覺得人的各種煩惱渺小,那麼自己的煩惱也會被別人說沒什麼了不起的這種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您的煩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就算是會令您痛苦的煩惱也一樣。說起來煩惱啊痛苦啊這種事只有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才會覺得無論怎麼樣都沒有辦法擺脫,在別人眼裡都會覺得簡單得不行。這種時候……這種時候就說出來吧!」
看著略顯詫異的公子的臉,青年更緊地握住他的手腕,就像是不許他逃脫那樣。
「就請說出來吧。我想要聽聽到底是多麼了不起的煩惱,說不定我會嘲笑您的煩惱簡單得不能想象,然後輕易就得出怎麼驅逐這種煩惱的結論的。就算我無法得出這種結論,在人間界也好,在神明中間也好都有聰明得了不得的人存在,找到這樣的人然後再去詢問的話一定能夠解決的。所以,什麼都不做就自己決定要變成鬼這種事,我絕對不會允許!」
「你……你真是狂妄啊。對我說了這樣的話,真是狂妄。」
公子把手腕從青年的手中抽了出來。
是非常纖細的腕子,皮膚也柔軟白皙。只是被用力地握住,上面就產生了青色的淤痕。
青年看見了那樣的痕迹頓時惶恐窘迫地不行,然而想要下跪道歉的身體卻無法行動了。
從公子的身上傳來了讓人十分想要親近的氣息。
被這種氣息纏繞的公子,用手指輕輕拂過自己的肌膚,那些黑青的淤痕就消失了。
他色澤奇特的眼睛就像是春季新冒的葦芽般鮮明又清廉,那雙眼睛靜靜地注視了青年一會兒,然後又移開。
「煩惱這種事,隨意地就能夠向別人說出口嗎?」
唔唔……
青年瞪著眼睛,但是完全無法行動。
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才好。
總覺得公子雖然好像是在生氣,但要說出口的卻是十分悲哀的話。
「但我一直在等待吧,那樣的人。能夠讓我說出煩惱,會跟我說那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那樣的人。」
是十分輕的低語般的聲音。
甚至青年覺得這些話公子並沒有說出口,卻被自己聽見了。
想要說些什麼來回答,但是既不知道要說什麼,也害怕又將公子惹惱——青年緊閉著嘴巴,連發出聲音的嘗試也不做了。
「前方就是寒舍。」
公子的聲音了過來傳來。
「飯食已經準備好,實在招待不周。」
一邊說著,公子已經向前走去,推開半掩的門扉。背影似乎格外寂靜,似乎格外清冷。
可以填飽肚子的事一點也沒有讓青年覺得輕鬆起來。
也沒有注意到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自由行動的。
總之就那麼跟在公子的身後走去,腳步卻無比沉重。
是個無論自己遇到什麼煩惱都毫不在意的爽朗洒脫的青年。
但是也會有覺得痛苦糾結的體驗。
面對別人的煩惱的時候,要比面對自己煩惱的時候要更加苦惱無措。
——他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