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京官,你請客
我要去尋找老班長,嚴拉練非要跟著不可,她聽了我的吹捧,很想見到本人。我很少服人,唯獨老班長除外,他值得吹捧。
又來到了官帽衚衕的那座四合院,又出來了那個彎彎腰的老頭兒。也好,他還認識我,於是,我和嚴拉練遵照他的指示,站在院子里等候,他說去通報。
不會兒出來了一個人物,為什麼說他是人物呢?因為他太范了!
論身高,他最多有資格去買半票,一米六還差著一截兒,論重量,他頂多屬於兒童系列,也就百把十斤,論眼睛,那就出奇了,一瞪,跟鈴鐺似的,有意思的是,他穿著鐵灰色的西裝,卻戴著淺黃色的方格鴨舌帽,這太讓舞台小丑們汗顏了。
不用問,他準是譚老闆。
譚老闆似乎並不太在意我,見了面跟我點點頭,然後就朝著嚴拉練使勁兒,那眼睛是上上下下,**luo的。
我忍著心火,解說著來意,他傲慢地望著我:「你找他幹什麼?」
我答道:「我們是戰友,失散三十多年了。」
他眨著眼,卻不肯開口,這是故意刁難人。
嚴拉練給了我一個眼色,上前跨了半步,她盯著他的右手故作驚訝地喊道:「啊呀!好漂亮的扳指啊!帝王級的吆!」
譚老闆扭著嘴巴,得意地笑著。
也幸虧帶了嚴拉練來,如果沒有她,恐怕還要僵持下去。
她也會抓機會,趁著譚老闆得意,抽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譚老闆,我開了一家網上珠寶店,歡迎您光顧啊。」
瞧瞧,她生意都做上了,這也許就是她吵著要來的真正目的。
譚老闆接過名片看了看,然後才抬起頭來,極不情願地對我說:「建國門外交公寓對面,有一座黑白格子樓,那兒有個地下室,你們到那兒看看去吧。」
臨近中午,我們找到了那座黑白格子樓,也找到了那個地下室。
隔著一道鐵柵欄子,是一堆紙箱皮和塑料桶,我的心,期待了三十多年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隨著腳步的加快,我的激情在燃燒,熱血在沸騰,甚至有點兒不能自制了。老班長啊老班長,這些年你都到哪裡去了呀?如今你是人還是鬼呀?我跟嚴拉練拐進了柵欄門,一個堆積廢品的漢子一下撲進了我的眼裡,他背對著我,一身老掉牙的「八五式」軍服,一頭白髮張揚著,像憤怒的刺蝟,看個頭、看胖瘦,沒問題,就是老班長,於是我以衝刺的速度撲了過去,旁邊的嚴拉練也跟著我奔跑起來。
等靠近了他,我從背後一把就抱住了他腰,可是未等我進一步發揮,對方一個反制動作,我「噗通」一聲,倒在了幾米之外。
嚴拉練驚叫起來:「棒,太棒了!」
我懵懵懂懂地眨著眼睛,心裡充滿了迷惑:鍾玉奎啥時學的功夫呀?
「你……你是誰?」
那人一開口,我才發現弄錯了人。
「你……你不是鍾玉奎啊!」我掙紮起來,拍著身上的塵土問他。
「噢,你是找老鍾啊。」對方油光亮的黑臉上爆滿了歉意。他指了指牆角的一個簡易棚,說道:「他在裡頭呢。」
我無不讚賞地對他說:「好身手啊!」
嚴拉練也在旁邊附和:「好傢夥,少林武當啊!」
那人卻耷拉下臉,極其難堪地說道:「你看看,你看看,弄得多不好啊!」
我毫不介意地向他揮揮手:「沒事,我這筋骨兒,需要這樣捶打。」
嚴拉練抿著嘴兒笑了。
穿過一道冬青牆,是樓宇的角落,順著狹窄的過道,搭建了一個石棉板的棚子,門上掛著一道帘子,草綠色的。站在門帘跟前,我猶豫了,難道老班長就住在這裡頭嗎?與此同時,我發現身邊的嚴拉練也凝起了眉毛。
我忘記是怎麼掀開的帘子了,只記得那帘子異常沉重。
棚內的景象真是出人意料啊:頂上亮著一盞節能燈,蛋清色的,像是蓄電池給的力,四壁用白色泡沫板鑲嵌著,這些司空見慣的泡沫板是廢品店的常客;一張擦得乾乾淨淨的鐵制摞床,上下各有一床白慘慘的軍棉被,疊得方方正正,潔白的床單平平展展,床前有一個調和漆刷新的小木桌,上頭撂著兩隻茶缸,把手朝著一個方向,牆根下的兩個小木凳擺在一條線上。牆壁上貼著一幅印刷的彩照,是兩個誓死捍衛軍旗的戰鬥者,這幅作品也是那場戰爭的象徵。整個房間,似乎都是由廢物組成的,簡潔明快,但又溫馨、實用。床前有一塊空地,地上放著一扇門板,有個穿深藍色工裝的中年人在用羊角鎚子拔釘子,跟前放著一個盛釘子的鐵盒。起初,他並沒有察覺我們進去,這就給足了我觀察的時間。他的頭髮像是雪地里撒了一把灰,形形色色,分數不清,但梳理得有條不紊,整整齊齊;他紫紅的臉膛雖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卻颳得乾乾淨淨,連鬍渣兒都看不見;他的眼睛儘管陷在了皺紋里,仍然是那般寬和、那般清澈,望著他的目光,一幕幕溫馨的故事浮現而出。
猛然仰首,老班長發現了我,那沉靜的眸子頓時閃起了一絲火星,但很快又熄滅了,他木訥地望著我、望著嚴拉練,一雙略顯粗糙的大手在微微顫抖。
「老鍾!鍾玉奎!不認識我了?我是蘇度啊!」
我喊著,他愣著,像是在思慮,又像是在迴避。
嚴拉練輕輕拽了我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怕我再鬧錯了。
我沒有理會她,上前一步,又後退一步。
我知道,他心裡很苦,我還知道,他混到今天這個份上,是不願意讓自己過去的部下看到的,所以,我要給他緩衝的時間。
果然,稍微調整了一下,他的臉上慢慢升起了笑影。歲月,摧殘了他的青春,摧殘了他的才華,摧殘了他的命運,但他的儀態還是那樣整潔,他的神色還是那樣自若,他微微沖我笑著,在這笑里,我卻看到了凄楚和悲涼。
嚴拉練見我找對人了,也十分開心,她扭頭對我說:「你看人家!這才叫酷呢!」
鍾玉奎打量著她,唇邊掠過了一絲含蓄的笑。
「聽說你出息了。」他的話音還是那樣,起伏不大,但節湊分明:「當了大記者、大作家。」
看來他一直默默關注著我。
「你們都行啊。陳子陽當了大幹部,白光定發了大財。」沒想到他對我們如此熟悉。
我巡視著他的棚子,讚美道:「老鍾,給你個狗窩,你也能改造成皇宮啊!」
「這話!」嚴拉練顯然對我「狗窩」的形容不滿。
看到鍾玉奎關注嚴拉練,我趕緊介紹說:「粉絲,你的粉絲,我的朋友。」
他挺起了板直的身材,又彎腰拉過兩個小凳子,慚愧地對我們說:「幸虧你們人少,來,坐,一人一個。」
我落下屁股后,給了嚴拉練一個眼色。
她微微頜首,又對鍾玉奎說:「老班長,你們先坐著,我出去一下,今兒個呀,你們這些老戰友要喝個痛快!」
她一溜風走了,這是去安排酒局,我的事先安排。
真沒想到,她這一走,我們這兩個久別重逢的戰友反而陷入了窘迫的狀態。他不時地望著我,極不自然地笑著,見他這樣,我也只能傻傻地陪笑。他之所以這樣,我是深刻理解的,因為他的心靈負擔太沉了。
「到北京多久了?」職業送給了我一系列解救冷場的技巧,我就像採訪一個陌生人那樣,開始兩個人的單獨對話。
「二十多年了。」他的聲音十分沉鬱。
「孩子老婆呢?」
他沒有回答,只是眉骨蠕動。
這是難言之隱!我趕緊轉移話題:「咱們三十多年沒見了吧。」
他微微點頭認可。
還說什麼呢?
也就在我猶豫時,他主動問我:「你是咋找來的?」
我簡要彙報。
正說著,手機響了,嚴拉練說在一家醬骨店開了包間。
當我約鍾玉奎和他的夥伴一起去吃飯時,竟然遭到了他的拒絕:「我們就不去了。他要看攤子,我還有事兒。」
還用問嗎,這是心理卑微造成的!看來再和風細雨是不行了,於是我掏出了自己的手絹,用打火機點燃了,威脅他說:「你信不?你要不去,我就燒了這個棚子!」
他無奈地望著我:「你呀,還是那樣!」
他站起來,去角落裡的臉盆架洗了洗手,這才對我說:「好吧,我去坐一坐。」
「他呢?」我又問道。
他知道這是指誰,答道:「雖然是爛攤子,總得有人看吧?」
包間里的一桌酒菜極為豐盛,嚴拉練就像女主人似為我們分菜、斟酒。
我端起酒杯向鍾玉奎敬酒,他看著酒杯,問我:「你能喝多少?」
我比劃著酒杯說道:「這樣的酒杯,十杯八杯沒問題吧。」
他盯著酒杯沉思,然後拿過桌上的「口子窖「,「嘩嘩」地將十杯倒進了一隻大瓷碗里。
我和嚴拉練驚訝不一。
他不緊不慢端起了這碗烈酒,說:「一杯一杯的耽誤功夫,我還有事要做。我先幹了,你們慢慢喝。」
說著,他「咕咕」地將一碗酒灌進了肚子里。
我也抓過了酒瓶,要效仿他,卻被他攔住了:「別,你別!這樣傷身體。你們慢慢喝。」
嚴拉練嘆為觀止。她將一根棒棒骨夾給了他。
我喝下一杯酒,他啃了一口棒棒骨,嚴拉練也默默地跟隨了一杯。
等我喝下三杯酒後,他便起身告別。
看來是不好挽留他了,我也只好委曲求全,這就喝的!
臨到門口,他轉過身對我說:「我讓老趙過來。就是那個收拾攤子的。他也是參戰老兵,當過偵察班長。」
難怪啊!
老趙的風格跟老鍾迥然不同,他走路「噔噔」的,進門帶著一陣風,說話也是高嗓門,一看就是個急性子。
當他入座后,我首先問他老鍾急著幹啥去了,老趙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到地下室燒鍋爐去了,這差事他兼顧好幾年了。」
我似乎明白了。
嚴拉練又好奇地問老趙:「老鐘的老婆孩子在哪裡啊?」
老趙嘆了一口氣,傷心事寫在臉上。
「到底怎麼了呀?」我進一步追問。
他晃著頭說:「他哪裡有老婆孩子啊!」
「啊!」我和嚴拉練都震撼了。
老趙一邊喝酒,一邊訴說……
老鐘被押解回家后,那個大辮子記工員早已無影無蹤了。是啊,在那個年代里,誰肯嫁給一個俘虜兵呢。
愛面子的鐘玉奎為了躲避世俗的目光,自願去了荒郊野外的公社養豬場。他的家鄉有一種黑豬,是秦始皇他爺爺留下的老古董,這傢伙個頭瘦小,瘦肉多,曾經是朝廷貢品。1984年縣鄉機構改革,公社書記為了往上爬,批給養豬場一萬斤優質小麥,讓鍾玉奎儘快育肥二十頭黑豬,他要到上邊去活動。那時節,農民逢年過節才能吃上細糧,鍾玉奎不忍心用金燦燦的麥子來餵豬,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他一把快刀飛光閃閃,二十頭黑豬倒下了一片,公社食品站接到了信,派來了十**卡車……公社書記聞知他的寶貝黑豬慘遭殺害,一根繩子將鍾玉奎綁到了縣裡。後來,鍾玉奎落了個破壞公共財產的罪名,蹲了三年大獄。刑滿釋放后,他無顏回鄉,獨自來到了北京漂泊。
說到跟老鐘的相識,老趙講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的家鄉是冀中平原,那兒盛產黃金胚芽玉米。1985年秋天,實行了32年的糧食統購統銷完成了歷史使命,改成了合同訂購。中國的事情就這樣,一個新政策出台後,總會跳出幾個騙取榮譽、盲目冒進的投機家。他們的縣委書記不顧群眾死活,號令全縣「一季完成全年定購任務」。當官的作秀,往往群眾跟著遭殃。一些家中短糧的農民聯合起來,抗擊逼上門的征糧隊。幹這種事情,老趙一般不會落後。他抗糧出盡了風頭,也成了打擊報復的對象,為了躲避災難,他帶著老婆到了北京一家建築工地賣力氣。在北京這地兒,混碗飯容易,混張床可就難了,他跟老婆近在咫尺,卻只能隔壁相望,因為沒有自己的窩啊!正是如狼似虎的歲數,怎麼會受到了禁慾凈身的煎熬,在一個雨夜,他跟老婆在工地上悄悄**,一陣電閃雷鳴,老婆也跟著驚叫起來,原來七八個避雨的工友就在他們的**現場。向來羞澀、扭捏的妻子提起褲子就竄了,幾天幾夜沒有回來,後來人找到了,漂浮在一條河流的下游……老婆沒了,老趙也覺得沒臉在工地了,就過起了飢一頓飽一頓的勞工生活,在一個風雪天,他鑽進一堆廢舊泡沫里過夜,讓鍾玉奎發現並收留了。
老趙還告訴我們,老鍾之所以拚命掙錢,就是想把廢品收購點附近那個地下室給盤下來。
我問他盤地下室幹什麼,他說老鍾早就夢想建一個「老兵之家」,關照那些北漂的老兵。
我問他盤下那個地下室得多少錢?老趙說一年20萬元,老鍾才積攢了**萬,加上燒鍋爐頂賬,還差著10萬元。
聽到這兒,我借著酒勁兒撥通了陳子陽的電話:「老鍾找到了,他遇到了難事,需要十萬元,你五萬我五萬,就這麼定了!」
沒等他陳子陽再說什麼,我這頭「咔」地關死了電話。
嚴拉練當即向我豎起了大拇指:「老蘇,夠哥們!」
可正在這時,包間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老鍾。他面無表情地望著我:「我不要,一分錢也不會要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