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有瀚海
雖然猜到他很可能不通術法,但他也不問我如何作想,便胸有成竹地磨墨,蘸墨,是誰給的他這股子底氣?而且,他筆直坐著睥睨萬物的模樣,更是透露著隱隱的目中無人。
在夫子要求下,眾學生提筆寫字,他卻還跟一千年小王八似的,依然在慢吞吞地磨墨。
我猜啊,這傅臣之既然連《溯昭辭》都沒聽過,說不準連大字也不識幾個。門面倒是綳得夠緊夠足。漢人果然與別的凡人不同,說是巧偽趨利、人面鬼心的皮相之士,絕非書本杜撰。
不過多時,夫子已在後方嘆道:「頗好,頗好。」
猜都不用猜,我也知他在對誰說話。我和學生們一起擰過頭去,看見他站在一個學生旁邊,抖了抖對方的字帖,堆了一臉菊花盛開的微笑:「這字寫得真是風雅絕倫,入木三分,老夫彷彿看見了先王西澗的影子。」
要知道,我們夫子為師有個毛病,便是從不說人好。當他說「湊合」,已是對一個學生的至高評價。因此,坐在那字帖下的孩子算是低眉倒運,又一次被他諷刺得渾身中箭。
從遠遠的地方,我都能看見紙上的字四分五落,東倒西歪,卻筆筆下手堅決果斷,跟書寫者雜草般的頭髮一樣傲然挺起。
那孩子個頭高大,皮膚微黑,雙臂抱在胸前,此刻笑得沒了眼睛,露出一口雪白大牙,一副真被大肆讚美的模樣:「不敢,不敢。」
這孩子是軍令侯的公子。
據聞出生時,父母讓他抓周,他無視了最顯眼的鋒巨霜脊,文房四侯,戎冠錦帽,越過重重阻礙,爬到椅子上抓了一顆屠龍金桃。
這屠龍金桃始產於南海島嶼,黃金色,渾身是刺,因開殼后奇臭難當,傳說把龍都從天上熏掉下來過,因此有了這麼個羞恥的名字。
當時,別人不過把這屠龍金桃當奇物送給軍令侯共賞,無人想過要打開它。可這孩子使出渾身蠻力,硬在地將之砸碎,掏出果肉,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軍令侯見狀,心想此生大勢去矣,痛心疾首地為他起了個別緻的名字,望他能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因此,後來任何人聽了這孩子的名字,要麼笑得前俯後仰,要麼口吐白沫——沒錯,他就叫翰墨。
正如此刻,聽到那兩個「不敢」,夫子差點氣得口吐白沫,放出了他的最終絕招:「翰墨,今天罰你抄《仳鶴集》十遍。」
翰墨笑到一半,笑不動了:「為何啊。」
「讓你抄你便抄!不為甚麼何!」
「夫子自己也說過,持之打鼓,言之有理。這不打鼓也不講理的便讓我罰抄,我堅決不從!」
夫子哭笑不得:「是『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你打個甚麼鼓?連這句都能說錯,抄二十遍!」
翰墨振振有詞道:「不,我聽到的就是持之打鼓,這絕非我錯。」
兩個人正爭執得不可開交,按理說,我們應很是習慣。但不經意間,我聽見後方傳來一陣驚嘆。再轉過頭去,我們桌旁不知何時已圍滿了人,他們全都在觀傅臣之寫字。
只見傅臣之已寫了滿滿一頁楷書,字跡工整如雲,看得我一時出神,竟想到了父王的字。轉念一想,這不大對。父王雖是溯昭君王,卻也是當代書聖,我怎能拿這嫩包子與他相提並論。
那位發出驚嘆的孩子是個小才子。他望著傅臣之的字,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陣,道:「字是寫得漂亮,只是連基本的縱水術都不會,以後的道術課該如何是好?真可惜,無法人盡其才,悉用其力。」
另一名學生道:「寫字好看了不起?不過是個凡人,怎能與我等一起讀書。真不知道是誰塞他進了玄書房。」
「噓,小王姬可在旁邊,可幫著這凡人得很,當心別被她聽到。」
「怕甚麼,小王姬一向喜新厭舊,和他玩兩天就會膩了。到時,看誰再向著他。」
傅臣之的耐性倒是不俗,不管他們怎麼講,他都自顧自地練筆,充耳未聞。
那幾個學生見他沒反應,有些不樂意,搶走了他正抄著的書:「別抄了。你抄得再好看,小王姬也不會把你放心上,何必惺惺作態。」
傅臣之淡然道:「我不是抄給她看的。」
本來想幫他,誰知他竟丟了這麼個答案打我臉。我懶洋洋地往後一靠,決定袖手旁觀。那學生道:「那又如何?你也只會抄。你會吟詩作賦么?」
傅臣之皺了皺眉:「吟詩作賦?」
那學生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從懷裡拿出一本小冊子,打開丟在他面前:「我寫的。你會么?」
那冊子上寫了一首詩:
明星幾時有,把酒射鹿夜。
三兩細雨中,六五白梅謝。
這不是我們玄書房最好的詩,但在我們這群孩童里已屬佳作。也難怪他有些得瑟。我不由替傅臣之捏把冷汗。他拿著那首詩掃了幾遍,看了他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提筆揮灑寫下幾行字。
之後,大家都湊過去看,於是全體啞然。
那作詩的學生更是結結巴巴道:「這、這是什麼意思?這肯定是你們凡人的詩,庸俗,我們看不懂!」
此刻,一隻枯瘦的手抽走了傅臣之的紙。
傅臣之大抵不想惹禍,抬頭望著夫子,那水汪汪的眼睛透著些擔憂,看上去竟有些楚楚可憐。
夫子看了他的詩很久,花了看幾篇文賦的時間,才緩緩說道:「談及書法,時人道藏鋒以包其氣,露鋒以縱其神。瞧瞧這字,用筆如錐畫沙,勻面藏鋒,卻力透紙背,功極縱神。傅臣之,你年紀尚輕,滿腹錦繡是好事。然而心中想法頗多,怕是……」
夫子評價學生,向來簡潔刻薄,通常四字直擊痛處,諸如「奇醜無比」「神驚鬼怕」「猶如狗啃」「魂飛魄散」,但這回居然說了這麼多話,實在反常。
聽言,傅臣之張了張櫻花瓣般的小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夫子又道:「至於這詩,更是一目了然。老夫便不再多作評價。」他把紙放回傅臣之面前,手指關節在上面敲了兩下,轉身走掉。
只見那紙上寫著:
北有瀚海,不可泳矣。
斗下淑女,不可求矣。
高眄九垓,我項痡矣。
雲龍風虎,燕然歸矣。
反覆看了這首詩,我只看懂其表面意思,並沒明白其後真正含義。最起碼,在多年後他離開溯昭之前,都沒能徹底明白。
這一刻我只知道,這傅臣之確實有點本事,於是也把不悅的小心思拋之腦後,朝他微微一笑:「高人果真不露相,由衷佩服。在下洛薇,幸會。」
他亦回之一笑,像個大人般拱了拱手:「小王姬,久仰大名。」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包子可愛,做這動作,是在跟我撒嬌么。」
他瞬間變回之前的冰雕臉。
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幾個時辰后,自己便很難再叫他包子,或直呼大名,更不能再隨隨便便調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