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有來年(上)
柳府。
門匾上那兩個字和為數不多的家書上的字一樣,蒼勁有力,可見家父風骨,就如同這字一樣,剛正不阿,以至於為官數十年,卻數十年如一日,永遠的停留在了禮部侍郎這是官職上止步不前。
母親比父親大三歲,在老家有一個說法,女大三抱金磚,父親十五歲那年就銜得了人生第一塊金磚,二十二歲中舉,二十三歲留京,只用了一年時間躥升至當朝三品,禮部侍郎。
同所有話本子里的經典故事一樣,無論母親再美貌再賢惠,能下廚房卻上不得廳堂,這就是所謂的糟糠之妻。
母親也有她的驕傲,既然上不得廳堂,那就不上也罷,留在鄉下伺候花草豈不更好。
父親娶了三房妻妾,先後抱得三個兒子,應該是我的兄長,在父親第四年回鄉祭祖時,母親懷上了我,第二年的陽春三月,她終於有了可以陪伴她的人,就是我,柳瀟瀟。
站在大門口,手裡的包袱重逾千斤,是母親臨終前交給我的詩集,我沒讀過,上面的字用心血澆築,是在她驕傲的表象下,自己對自己傾訴的脆弱,父親永不會知道,目不識丁的母親在他留京的那一年便學會了寫字。
第一次踏進柳府,見到了「家人」,父親很和善,帶著我見過了三位夫人和三位兄長,行了大禮磕了頭,幾位夫人和兄長眼中有掩不住的驚艷,我知道自己隨母像,只是他們可能沒料到被父親丟在老家多年的母親竟是這麼美。
母親曾教我要掩蓋鋒芒,我覺得好笑,除了這張臉真找不出有哪裡需要掩蓋的。
也許因為我只是的私生女吧,父親和母親並沒有三書禮定,真可笑。
柳府中不愁吃不愁穿,在老家和母親一起生活,早已經習慣在一間屋子裡渡過每一個朝起暮落,閑暇時我喜歡推開窗子看阿福搬弄花草,好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木在他手裡卻像活了一樣,前一日衰敗的鈴蘭,被他的巧手撥弄幾下,次日便含苞待放。
他很怕熱,被太陽曬的黝黑的臉上總是泛著汗珠,很奇怪,那邊樹蔭下空地一大塊,他卻愛將花草搬到窗前陽光當頭的地方除草,我問他,他說花草喜歡曬太陽,我問他為何自己不去樹蔭下候著,他說他也喜歡曬太陽。
憨厚的阿福,是我在柳府里的第一個說的上話的朋友。
永安城的初夏很美,碧波湖邊楊柳依依輕舟畫舫,這些是從書上讀到的,到底有多美我也沒見過。
給大夫人請安,她握著我的手噓寒問暖,我有些受寵若驚,面上卻談笑殷殷。
她說碧波湖的永安詩會很是熱鬧,我來了三個月一直沒有機會出去遊玩,不管她是什麼意圖,我含笑道謝,次日她送來一件桃紅色的新裙子,我厭惡那種張揚的顏色,只穿了自己的素裙,帶著丫鬟碧雲出了府。
「回去吧。」
離湖邊還有數十丈,看著人潮如織,我頓時失了興緻,牽了碧雲的手轉身。
不常出府的小丫頭卻一臉興奮,時不時回頭看看湖邊的俊男美女,一張臉上寫滿了失望。
我停下腳步,看見她的眼睛一亮。
「小姐,我知道有近路去南畔,那邊初荷正當季,美的很。」
我捏捏她的圓臉蛋,笑道:「走吧。」
碧雲果真沒騙人,這片湖畔碧荷展角,芙蕖含苞待放,在暮靄下靜待月光的洗禮。
湖邊一排合歡樹斂了葉瓣,散了紅雲,卻別有一番凄美韻致。
租了一條小船,碧雲撐篙,才撐了兩下,累得喘氣,一張小臉蛋紅撲撲的,我讓她坐下,就讓小船在荷葉間穿梭,否則船離岸太遠就不妙了。
一輪圓月掛上了沉藍色的天空,船下的水流聲舒緩清韻,荷香清淡爽潔,芙蕖花苞像一盞盞玉蘭燈。
突然來了興緻,唱起了母親教的曲子,一首《愛蓮說》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碧雲聽的搖頭晃腦,笑道:「小姐就像蓮花?」
我笑道:「可不敢比,蓮花在佛門中,為菩薩所常拿來作譬喻,表徵著清靜、無染、光明、自在、解脫之義,我等紅塵中人自詡為蓮花,豈不是污了菩薩?」
碧雲聽不懂,但也知道說錯了話,吐吐舌頭,換了個話題問道:「那小姐喜歡什麼花?」
「嗯……」我想了半晌,一眼望進岸上合歡樹,「相傳虞舜南巡倉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尋湘江,終未尋見。二妃終日慟哭,淚盡滴血,血盡而死,後為其神。後來,人們發現她們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二為一」,變成了合歡樹。合歡樹葉,晝開夜合,相親相愛。自此,人們常以合歡表示忠貞不渝的愛情。」
「哦……」碧雲老氣橫秋的連連點頭,道:「原來小姐紅鸞星動。」
我雖對事淡然,卻還知道羞,聽她這樣取笑,當即大怒,突然站起來就要揪她的臉,哪知小船卻受不住大力開始搖晃。
我和碧雲大驚,船沿已經傾斜,湖水浸入船身,眼看就要翻了。
那一日的遭遇也不知能否算是遭遇,我只能說,若不出門,或是當時轉身就回了府,也許此後的種種便不會發生,他是我的殤,一輩子都解脫不了的殤——沐連祺。
因為有他的出現,我和碧雲並沒有狼狽的落水。
在我意識到自己被救時,正在半空,睜開眼就是一場邂逅。
他有一雙矛盾的眼眸,三分多情三分絕情,可有人卻被那雙眼睛吸引,傻傻的不知道眨眼,一直看著他,直到眼裡意味難明的笑意湧現,我方回神。
裝作很鎮定的跳下地,避過他探尋的目光,道謝。
碧雲被他的侍衛所救,後來方知他也在另一艘小船上,我想,船上那些不知所云的話,已經被他偷聽的乾淨。
頓時對他有些抵觸,連同他的笑,在我眼裡就是赤luoluo的取笑。
我不知道為何他的侍衛救下碧雲登岸的地方會是北畔,難道是侍衛腿太長,一不小心跨到了湖對岸?
我尋著路走,發現他不緊不慢的跟在身後,能感覺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背後,讓人好不自在。
加快腳步,一直走到腿軟,我發現迷路了。
沿著湖畔走也能迷路?
我很生氣,氣的是他竟然一聲不吭的任由我迷路。
「我……」
我們兩人同時開口,我半轉身,他半抬手,一個動作僵在了同一刻。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也同他一樣很滑稽,因為在我笑他的時候他也笑的很開心。
我想我的笑容一定也同他一樣很驚艷,因為在我被他吸引的同時他也漸漸止住了笑意。
他說他叫沐連禛,這個對他來說很隨意的玩笑卻開大了,大到讓我的一生,註定是個玩笑。
那一晚的風很溫柔,蟲鳴很和諧,月亮很皎潔,我們沿著湖畔走,從詩談到詞,從莊子談到孟子,從前五百年談到后三十年,從碧游湖南畔談到北畔。
在我回的時候大夫人正巧在門口,正巧看到了他派人送我回來的馬車,大夫人笑了笑什麼都沒問,我卻看到她眼裡的閃爍。
他再次約我的理由很簡單——合歡花很美。
我們看盡了永安的合歡花,那一年他十九,我十五。
永安的夏季很美,秋季卻蕭條。
也許是因為夏日有合歡花瞧,也許是因為秋季他的音訊和落葉一般隨風而去,我不喜歡永安的秋。
他就這樣消失了,沒有隻字片語,沒有一句話。
當今皇上有九子,我想皇上的年紀應該不小了吧,後宮佳麗三千為何還要選秀女入宮,大夫人說皇上是為皇子們挑選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今年二十七已經封了親王立了正妃,三皇子體弱多病是個活不長的命,四皇子溫文爾雅博學多才,最得皇上喜愛,五皇子手握重兵卻終年不在皇城,六皇子太懦弱不成大器,七皇子風流多情處處留香,八皇子九皇子出身不好。
大夫人說了很多,我一句沒聽進去,但我知道她的意思,最得皇上喜愛的那位四皇子大概就是百官巴結的對象,也是這一次參選秀女最終競爭的目標,父親是那百官中的一個,我則是那秀女中的一個。
兩年來他毫無音訊,我認命,也沒有選擇,同南晏各州府官宦家挑選出來的八十多名女子進了宮,臨行前,大夫人告訴我,四皇子的名字——沐連禛!
消失了兩年的沐連禛,是四皇子!
我該高興還是失望呢,他也許已經忘記了我,一個最受皇上喜愛的皇子,最有可能是儲君,意味著下一任帝王就會是他,莫說一個親王郡王,就算是父親這樣的官員都有可能娶幾房,遑論帝王。
話本子里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些故事,也只是用來娛樂深閨夢裡人,接受現實遠遠比做夢來得實在些。
聽說落選的女子會留宮,保得清白身到二十五歲出宮嫁人。
父親,我決定負您,我不想和母親一樣,為您搭進一輩子,官拜三品已經足夠了,再往上升只怕您站不穩。
阿福用黃色鳳仙花搗的汁液成功的掩蓋了我的容貌,就那麼一點點抹在臉上,白皙的膚色變得暗沉無光,我想沒人會喜歡一個未老先衰的女子吧,況且我十七歲,本就比其餘秀女年長些。
過了初選,在複選時老嬤嬤將我上下模完,目光在我的手和臉上停留了半會,當時冷汗浸濕了背心,手和臉的顏色差異被我忽視了,老嬤嬤搖了搖頭讓我下去,清楚的聽到她自言自語:「可惜了一副漂亮的五官卻配了張衰敗的臉。」
如願以償的落選,莫名其妙的失落。
看著宮裡四面紅牆,重重宮闕,那一道道豎起的圍牆就像是我和他之間的藩籬,我將離他越來越遠,在夕霧宮的角落安靜渡過我的八年。
父親該是失望了吧,我在想八年後出宮,他還會不會記得有我這個女兒,應該是不會記得了,那麼我就回老家,守著一片草木過一輩子,自在又逍遙。
我的目標就是攢夠銀子,每月的月銀和各個宮賞下的小玩意,不管值錢不值錢的都裝進了鋪頭抽屜里,同間房的小月曾笑我沒見過寶貝,又時常好奇一個三品大官家的小姐怎麼這樣小家子氣,更好奇的就是我怎麼會落選。
我告訴她,我有一顆齙牙,所以落選。
自此,小月無數次為了看我所說的齙牙偷偷掰我的嘴。
夕霧宮,聽說是皇上最愛的妃子生前所住的宮殿,那位妃子愛清靜,在她死後有我和小月再此處守宮打掃,宮殿里有她的畫像,不算很美卻是眉目英挺,絕非尋常女子那樣嬌柔,我想皇上是真的愛她。
冬去春來,夕霧宮突然美得讓人窒息。
淡紫色的花開滿枝頭,沉沉壓住宮牆小道上的陽光林蔭一片,遠觀宛若在霧中,太陽的光影也被花兒柔化,美景下,禁不住傷感,有些莫名其妙。
小月常常感概自己的運氣不好,就是腳大了些就被篩掉了。
大皇子又添了個兒子,五皇子的病越來越嚴重,七皇子終於從邊疆回來,聽說馬上要大婚……
每日聽著小月說這些小道消息,解悶解乏,好幾次話倒嘴邊卻咽了下去,四皇子他……又如何?
夕霧的花期只有七天,在春雨前的一晚,最茂密的一顆樹下,那個高大又蕭索的身影,讓我險些衝口而去在心中叫了萬遍的名字。
幸虧沒叫出聲,我拍拍胸口慢慢迎上前,跪地行了大禮。
皇上沒有想象中的老,言談風趣又自有一股威懾力,他能打下南晏江山,絕不是一個普通人,正如他淡笑間每個字都是在試探,我可以騙過小月,在他面前卻不敢藏拙。
對弈論道,古今暢談,他准我無需忌諱暢所欲言。
夕霧宮的春雨澆散了一地飄零殘紫,雨珠點點的廊檐下焚香彈琴,在琴音中他時常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只是看著花瓣被雨水打落,看著殘花腐爛化為泥土。
他說花期還有來年,人卻只有一世。
我說人只有一世,花期卻有來年。
他哈哈笑,說不信鬼神之說,看著夕霧的目光卻繾綣纏綿。
嘴裡說不信心裡卻不由得希望那是真的,愛人的魂魄每年都會隨著那花期準時來看他。
他最後一次來時,已經是初夏,他說人爭不過命,問我四皇子可好。
我從容點頭,爭不過命又何苦在爭,能遇到喜歡的人,何必要等到死別後將寄託留在每年的花期上。
於是我被送到了四皇子的府里,依然和夕霧宮一樣,冷冷清清,甚至是更冷清。
聽說他和王妃感情很好,從夜夜纏綿的琴曲可以聽到,正應了那句「琴瑟和鳴」,我知道不該傷心,卻止不住痛心,原來避開他是在騙自己,以至於現在才知喜歡早已經升華成愛,累積了三年的時光,愛越來越沉重。
遇到那個人,是在我進府三個月後,又是一個措手不及的秋,彷彿一夜北風就吹黃了樹葉,推開窗落入眼帘的就是滿目蕭索。
楓樹下,他一襲枯黃色錦袍,溫潤如水的笑容柔化了衣袍的暗淡顏色,原來竟也有人能勝任這種讓人心情低落的顏色,不過他的出現並不能讓我心情開朗,因為他是沐連禛。
對,他才是沐連禛!
在他身下承歡,我在心裡不住的笑,這個玩笑真的很可笑,不是么?
四皇子協理朝政,事務繁忙,他是心懷天下的人,自然不會將一個一夜露水的女子記在心裡,我很慶幸他再也沒出現過。
在四皇子的府里,我的存在或許只是一個暫寄的物品,在我被四皇子像貨物一樣送給了別人時,我方明白走出夕霧宮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從後門出府,兩手空空,就連一個包袱都沒有,領我走的嬤嬤說,姑娘你飛上枝頭變鳳凰,為了你七皇子都和舒妃娘娘杠上了,過府就是喜事等著呢,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是從四皇子府里出來的,否則會給七皇子抹黑。
不用猜我也能知道七皇子是誰了,那位風流多情的沐連祺,那個一走三年音訊全無的男人,那個跟我開了個大玩笑的救命恩人,若說我能選擇,一定會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亦或是呆在四皇子府里了此殘生。
可我沒有選擇……
側妃!
對於我這種私生女來說是天大的榮寵!
揭開蓋頭的那一刻,我終於再次看到了那雙眼睛,三年來夢裡那個魂牽夢繞的人此刻在夢外出現。
他三分多情三分絕情的眼睛,帶著欣喜以外的怒火,我不明白他為何怒,難道是因為我被送給了四皇子?
可那不是我的錯!!!
他抱著我耳鬢廝磨,一遍一遍吻過我的眼睛,溫柔裡帶著壓抑的情緒。
溫柔的進入,像愛撫一隻小貓一樣和我抵死溫存。
沒有隻字片語!
直至他猛然推開我,手上那條落紅布,白的刺眼,彷彿也在嘲笑我,給尊貴的七皇子抹了黑,一輩子洗不掉的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