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無題無題
邊書揚想了半晌,突然一拍腦門,道:「我知道殿下的意思了,打仗是為護國,本就是為了老百姓,鳳來縣現在百姓都吃不飽飯,何況是那些雞蛋和雞,都是他們換錢養命的東西。」低下頭道:「殿下,我錯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再歷練幾年,你倒不會比你爹爹差。」斥塵衣用火鉗撥了撥火盆里的炭,語氣看似平淡,邊書揚卻是捏了把汗,語帶試探的呵呵笑道:「這都是得我爹的言傳身教,知錯就改,有錯認罰,絕無二話,永遠以殿下為表率!」
斥塵衣瞥他一眼,語氣雖然淡淡的,卻讓邊書揚擰緊了一顆心,「為帥為將者,自己本身就是全軍的表率,軍人之氣最忌心生怨懟,心裡有了氣還怎麼指揮萬軍?敗仗後生靈塗炭,苦的就是老百姓,你說,若兩縣沒有失守,何至於一個雞蛋都吃不起?」
帥帳里一片沉寂,只有火盆里炭火的聲音噼啪作響。
邊將軍因燕京一案對皇上積怨,仗著手中二十萬軍權拖延戰事,已至兩縣失守,足可安他個擁兵自重的罪名,但戰事在即,若依法懲治大營主帥,勢必要換帥,就犯了兵家大忌,軍士們心生懼意,士氣低落,這仗就難打了。
雖說邊將軍為了認錯在監軍帳外跪了一整晚,后又自掌三十耳光,但斥塵衣並不想就這樣輕易將此事揭過去,必須讓他謹記這次的教訓。
邊將軍畢竟老了,若邊書揚調教的好,以後也會是一員可堪重任的大將,若是能在耶律清的鞭策下一心為國,將這樣的人交給皇上,也算是了了一樁事。
良久,邊書揚道:「我明白了。」
正說著,帳外有人來稟告,說是斥候有消息傳來,林勒草原上的契丹軍有拔營的動向。
斥塵衣將背送回椅子里,這種你追我趕的戰爭,就像一場被對方牽制住的遊戲,若契丹大軍在雲丹草原會師,那麼在人數上則佔了優勢,而且平原戰役是契丹的強項,這種打不死又滅不盡的游牧散居名族,實在是讓人頭疼。
……
同時綏縣那邊,蕭靜好帶著一萬新月軍避過格爾勒山西北部的契丹東路大營,繞道東面進山,借著熟悉地形的優勢,晝伏夜出,專打斥候小分隊和運送糧草的隊伍,打完就撤退,隱沒在山中各處,契丹軍對格爾勒山地形不熟悉,又猜不出山中究竟埋伏了多少人馬,斥候分隊一隊隊的派出,而後一隊隊的失蹤,加起來失蹤了數千人,到最後連個屁都沒響一聲。
契丹北路大營在臘月初三拔營,臘月二十一大軍進入雲丹草原,直襲格爾勒山北部地區佔領高地,在此期間北淵的大通北營十萬軍分三路跟進,在草原上和契丹北路大軍有過大大小小五六次戰役,草原的冬季是酷冷的,這個季節正是氣勢最凜冽的時候,狂風席捲飛雪,漫天飛舞,厚雪覆蓋著枯草,馬匹都難行,何況是行軍作戰。
契丹人在這一點上就比較佔優勢,一個身強體壯,還有一點則是馬匹的素質要比北淵的戰馬好上很多,在這幾次正面交戰中,北淵並沒有討到好,兵員損失慘重。
臘月二十八,北淵兩路軍會師臨近雲丹草原的青河口,主營設在此處,邊將軍為主帥於隅州邊境紮營,龍山為副帥駐清河口主營,敵我雙方不再打游擊,決心在雲丹草原決一死戰。
帳外飛雪連天,各崗哨的士兵們個個凍得跺腳,來往的人見面的招呼都是——你還沒凍死嗎?
中軍大帳帘子被掀開,各將領鑽出帳篷,鐵打的漢子見到這風雪都不得不縮縮脖子趕快各回各的營帳。
大帳裡面燃著火盆,倒是溫暖如春,為了節省炭火,斥塵衣白天一般都在這邊蹭三餐飯,晚上再回監軍營帳。
「要等開春還得兩個月,看來今年這上元節得在營裡面過了。」龍山手裡轉著兩隻壽核桃,清脆的響聲絲毫不影響歪在羊毛軟墊上看書的斥塵衣。
見他眼皮子都不掀一下,也不接話,不知趣的龍山大步走到斥塵衣面前,大手晃呀晃。
斥塵衣放下手中書卷,笑道:「還有五天過大年,讓軍士們吃一餐好的,也好備戰。」
「怎麼說?」
「您想想,他們攻北淵為何要分三路?」斥塵衣道:「不是為了搶先攻城儲備糧草還會是為了什麼?那三個縣本就不是契丹的目標,現在已經過了兩個多月,他們的糧草也快消耗光了,在則前陣子蕭靜好帶的人馬打游擊,阻斷了幾次糧草補給,所以大戰在即是必然的。」
龍山手裡的壽核桃轉的飛快,來回踱了兩步,道:「等他們下手還不如我們先攻其不備。」
斥塵衣沉吟片刻,蹙眉道:「話是這樣說,但戰馬不強,正面交戰我方必定吃虧,需從長計議。」
「格爾勒山被他們兩路軍圍成了犄角之勢,想從後方攻入就必須要穿山,或是將他們引進山裡,用弓弩手伏擊,殺一批是一批,打野戰他們可不是我們邊軍的對手。」
斥塵衣顯然覺得這方法不可行,若有所思的搖頭。
「他們佔據的北面和西北面,山脈東面靠近瀛州邊境,大隊人馬進山要想避過契丹的眼線恐怕不是容易事,若失敗了損失會很慘重。」
龍山眼睛一亮,脫口而出:「經瀛州穿邊境直接進入格爾勒山,絕不會被發現。」
斥塵衣用你在開玩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瞥得龍山老臉漲紅,訕訕一笑。
掀袍坐到地氈旁,沉聲道:「我也知道想法很荒唐,但是形勢逼人,契丹下一步是攻大營還是直取隅州現在還是個未知數,總不能一直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見斥塵衣不說話,又道:「老邊那邊八萬人守在隅州,咱們這邊十萬兵力,若真打起來調兵也是個麻煩事,何苦往槍口上撞?和靜好商量一下,您不說我去說。」
龍山說罷就起身叫人,斥塵衣急忙叫住他,神色不明的看了他半晌,道:「藩地本就受天子猜忌,這樣做是將睿王往絕地上推,我不許你去找她談,這事也休要再提。」說罷靠上枕頭眼睛一閉,不再理龍山。
龍老爺子頓覺沒趣有不敢造次,手裡的壽核桃轉的更響。
……
瀛州和北淵交界的邊境,也是一片草原,邊線長約四百里,在永州交界處被黃河截斷,再過來就是偏關,萬里長城和黃河就是在此交界。
瀛州的草原比不上雲丹草原那樣壯闊,兩國這四百里的邊線沒有巍峨長城作為藩籬,數百年來一直就是鐵絲荊棘網為界限,網眼對面就是別國,若沒一條河的阻攔,兩邊的駐軍還能哥倆好的喝兩盅。
瀛州邊境大營常年設在邊境五十里處,若站在高地上就能清楚的看到綿延數百里的格爾勒山,莽莽山脈終年覆雪,沉默蹲伏於蒼茫大地,遙瞰兩國戒備森嚴的邊境。
大營正中央有個不算起眼的帳篷,若是從空中俯覽卻能發現,密密麻麻的營帳很有規律的將那個小帳篷簇擁著,周圍崗哨嚴密,若是走進了還能聽見裡面時不時傳出咿咿呀呀的嬰孩奶聲。
帳內卻是豪華無比,打了地樁,鋪了黃花梨木地板,整片的細毛羊皮鋪滿了整帳,火盆燃著無煙炭,小几一張,散落著數張密報信函。
一個小肉球躺在羊毛地毯上,只穿了一件黃色的福字小薄襖,手腳並用的亂蹬亂揮,兩隻黑多白少的圓眼睛看著他爹笑眯眯,小嘴裡發出奶聲奶氣的咿呀聲,正樂的不得了。
「秋陽想娘嗎?」沐沂邯捏著兒子的胖腳丫,只穿了一件絲質寢衣,袖子下露出一截精緻的手腕,心不在焉的逗著兒子的小腳丫。
沐秋陽用「咿呀」回答了他,沐沂邯黑眸一閃,很理所當然的理解為秋陽說的是很想。
拿過小几上最面上一張密報,又上下看了一遍,自言自語嘆道:「照這種打法,猴年馬月才能打完……」猴年馬月打完了秋陽他娘才能解甲歸田相夫教子?
兩個月前和蕭靜好在埠新分別,沐沂邯徑直回了瀛州,將兩州的所有事務交待給了容顏和莫天,就帶著沐秋陽來了邊境大營,目的當然是不放心蕭靜好,在這裡也離她更近一些,也許哪天抽瘋躍過那道鐵絲網去探親也說不定。
北淵那邊傳來的戰事消息越來越不容樂觀,綏縣那次戰事時他就在邊境大營里,那一聲爆炸在這裡都能感覺的到,雖然對她有信心,但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心裡難免會擔心,這樣的日子度日如年,很不好受。
「把沐悉和奶娘叫來!」
吩咐了外面值戊的人,起身穿好外袍和大氅,正巧沐悉和奶娘一前一後的掀簾進來了。
「陪我去走走。」
沐悉也不問,跟著他一起出帳,在營內牽了兩匹馬就出了轅門,往每日必去的邊界線飛馳。
沐悉覺得主子就像養在深閨里的怨婦,成天和他兒子絮叨啥啥如今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整掉了個。人家北淵的戰報雪片似的往他手裡飛,這會子只怕比燕京的皇帝還了解戰況,依他沐悉的性子,把人一撈扛回來算完,省得成天一副被始亂終棄的慘樣,這斷了奶的一大一小孤苦伶仃的,看了人心裡難受。
暮靄時分,雪已經停了,野風並未停止席捲,鐵絲荊棘網對面的河道已經結了一層厚冰,豆大的雪珠子在冰面上像跳動的珍珠,砸出陣陣噼里啪啦砸的響聲。
因為前線有戰事,所以北淵邊境駐軍加強了巡邏崗哨,一對十人的巡邏軍士包裹著厚棉襖,頭帶風帽,褲腿上扎著羊皮外面還綁了一層乾草,一個個裹得像狗熊,只露出兩隻眼睛。
「嘿,這麼冷的天您還來散布啊?」一個巡邏兵隔著河在對岸打招呼。
每天這個時候沐沂邯必到,對面的巡邏兵早已經跟他混熟,喝他的酒也喝過不少,見到他定時定點出現在鐵絲網對面,那邊的官兵們都會熱情的跟他打招呼,聊得最多的就是戰事。
「接著!」
一隻酒罈子越過鐵絲網,咻的一聲落到一個參將手中,那人呵呵一笑,踩著河道的冰面大步跑過來。
「要過年了,您還不回去呀?」參將扶著鐵絲網和沐沂邯嘮嗑。
「這戰事僵持不下,誰還有心思過年啊。」沐沂邯兩手攏著袖子,遙望著高聳的格爾勒山。
那參將知道這睿王的夫人帶軍在前線,見他每日來,為他如此牽挂自家夫人而感慨,此刻想到前方戰事,也不僅發出一聲嘆息,順著沐沂邯的目光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山脈,道:「契丹西路和北路兩大營佔據的格爾勒山最有利的地形,不僅互成犄角還背靠山脈,我們北淵軍難以偷襲,要強攻也難,人家善平原戰,這嚴寒天氣里光比體力就比不了那些野蠻子。」
「那不是等著挨宰?」沐悉道。
那參將瞥了沐悉一眼,被他的混賬話激起了軍人的傲性,有些慍怒的說道:「誰說的啊?契丹軍糧草供應不上,沒糧怎麼打仗?遲早會見高低!」
沐悉哼了一聲,道:「沒糧可以搶?再說他們不曉得先下手攻清河口的大營啊?要是我就先攻下隅州,那地兒連著雲丹草原,進可攻退可守,北淵的東路大營只八萬人守在那,一天就能攻破,一個州的糧食夠他們熬到下半年。」
沐沂邯也不說話,但看錶情顯然是對沐悉突然的開竅很有些欣慰和感動,可對面參將卻是冷笑了數聲,道:「你沒打過仗,懂什麼?隅州邊城是北淵重地,光城牆就有數十丈高,堅固如堡壘,真要有你說的那麼好攻,那些蠻子還等到現在?」眼睛往格爾勒山掃了掃,嗤笑道:「再說也不是不能掌控戰局,從咱們這進山,有條隱蔽的小路,走上五天就能穿過山脈,下面就是契丹北路大營,用輕裝野戰隊在山裡面埋伏,引他們進山,北路大營一亂,西路跟著亂,龍帥的十萬軍再趁亂髮動攻擊,到那時就勝券在握了。」
沐沂邯神色未變,眼睛中的閃爍卻證明他動心了,動心的後果就會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抽瘋,在正常人的眼中,這種人就是一個活脫脫狂妄又要命的瘋子。
沐悉還在和那參將鬥嘴:「……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過大軍,進山?虧你想得出來!你倒是指條路出來,怎麼樣繞到這邊進山?往前是契丹西路大營,往後是關隘和黃河,那處是個瓶頸口,除非是經偏關入永州走還差不多。」
那參將下意識看了眼沐沂邯,訕訕一笑,嘆道:「也對,是我瞎說,王爺莫怪!」
沐沂邯笑道:「玩笑而已,本王沒那些講究,倒是將軍方才說的山中小道,是怎麼回事?」
「哎,新月族的牧民們有一部分逃到了咱們這邊,幾個巡邏的小兵們和他們閑聊知道的。」參將突然將頭一拍,道:「您夫人前一個月不是曾帶王軍一萬在山裡打過野戰么,那山裡的地形應該很清楚的,哎……早知道就不該退出格爾勒山,現在也晚了。」
沐沂邯隨口道:「不晚。」
「啊?」
「沒什麼。」沐沂邯笑容里有些狡黠的光,道:「過大年時再給你們送好酒,今日也不早了,不打擾將軍了,告辭!」
說罷就走,那參將還在網子後面不知所云,怎麼聊的好好的說走就走咧?
沐悉大步跟上,臉上露出興奮的光,「主子,一定要帶上我!」
沐沂邯斜眼瞟他,也只有干瘋事的時候這傻子的腦袋才會突然靈光,自己有什麼打算他已經心知肚明。
「怎麼可能少了你,發快報將飛龍軍調過來,務必在大年前一天到這裡。」沐沂邯朗聲道:「叫容顏也過來,把秋陽接回去。」
「是!」
……
中軍大帳中燈火通明,龍山一手架著下巴,兩眼掃視著案几上的地圖,大年已經過了,前方斥候來報,對方有兩路輜重隊伍已經穿境,一路往西一路往東,戰事僵持不下,如今這個消息若屬實,那麼將是重創契丹軍的好時機,釜底抽薪斷他糧路,只是對方明顯是故布疑雲,兩路輜重隊伍分開入境,格爾勒山又是地形複雜,若盲目出兵則很有可能落入對方陷阱,損兵折將影響士氣,若不動,這樣好的機會錯過就沒有了下次了。
「大帥,讓我去吧。」蕭靜好站起來,走到案几旁,指著地圖上幾個方位道:「不管這兩路糧草哪是虛哪是實,都少不得路過虎跳崖,白平溝這兩個地方,虎跳崖崖壑崢嶸,可預先埋伏弓弩手,白平溝地勢奇特,九曲十八彎,四面崖壁蜿蜒,形成天然掩護屏障,這一處兵力可以盡量多安排。」
龍山捋著鬍鬚,考慮她的話,若要突襲多方輜重隊伍,沒有比新月王軍更適合的了,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