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稻草
從海水裡鑽出,髮絲衣裳卻是滴水不沾的清爽。松沙上,他間隔勻稱的腳印一直延伸,直朝九天而去。
九天宮的損毀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彷彿被人手持神兵以驚天的力道劈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地上的磚瓦碎石看上去絲毫沒有被移動的痕迹,彷彿那激烈的戰鬥剛剛結束,令人觀望這原本高大肅穆的建築時更覺得心驚。
為何沒叫人修葺?黎不免有些惑。他還不曉得東皇的脾氣?東皇是看不得一絲凌亂,只除了他自己身上的衣服和女人身上的。這二者反其道行之,是越凌亂越好。
就上了台階,從那一分兩半的宮門下走過,黎的眉頭緊鎖,心裡越發起疑——整個九天,居然看不見半個人影。那些本該無處不在的妖女竟然一個都看不見。
不過,他倒是很清楚東皇所處的位置,因為能清晰的感覺到,不出所料的話,那傢伙此刻正泡在他卧房的浴池裡。
撩開簾幕,幾米的入池台階上果然倒著那個高大的身影,竟好似是仰在床上睡覺一般的姿態,半個身子浸在水裡,濕透的衣裳緊貼身軀,雖不裸露,倒也把曲線襯得分明。
不過,他是醒的,手在淺水亂摸,摸到一隻凈白的瓷瓶后,晃了晃,隨即拔下瓶塞,喝酒一般的把瓶中青綠色的液體往嘴裡倒。
一股幽幽冷香如絲般繚繞過來,黎聞見細眉一挑,一步跨過去,毫不客氣的一巴掌將那凈白的瓷瓶拍落在池中,待到看清池水裡漂浮著好幾個相同的空瓷瓶,頓時怒了——這個混蛋好的時候喝酒,心情糟糕的時候就把致幻的妖草汁當酒來灌,純粹就是個自虐的主!
東皇便往後仰著腦袋,迷的眼瞅了半天。不知是因為他倒了個是妖草汁灌多了,東皇竟似是半天沒認出來他,怔怔的模樣,許久,才恍然大悟:「是你啊。」又道:「唔,也只有你敢這樣對我了。竟然一巴掌把我的酒拍不見了……」嘀嘀咕咕的,又在水裡亂摸。
黎見狀氣急敗壞,連忙扯住他。心道,他這樣有多久了?為何竟沒人在邊上照顧他?便冷聲:「那些妖女呢?」
「唔都給轟走了。」東皇一副醉態。胡亂地揮手。似乎對遣散姬女很是得意。嬉地道:「我叫她們都去尋找真愛去了。」
有病!黎暗罵。一下子放出去成百上千地妖女。不是存心想挑起爭鬥和事端么?
「起來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不就是一個女人么。犯得著?」
東皇便伸出一根手指直搖晃:「不是一個。是兩個……」過一時。反應過來。又含糊地道:「也不是兩個。是很多……」
然後呵地笑起來。笑著。似乎還嘆了口氣。
黎緊緊地抿著嘴。臉色有些冷清。他懂東皇。一直懂。從最初相識至今始終站在這個男人地背後。默默地注視著那高大地背影同伴之中再沒有別人比他距離東皇更近。他能看清那些最微妙地情緒變化至於這個男人從不願意說出口或者承認地心情。
一記重拳打在身上,傷雖傷了亦是很痛,或許還能容忍。可如果再一記擊在不曾癒合的痛處上,想漠視那痛都很難了。
曾經的苦戀,如今的掠情,一而再的失敗,無論是誰對誰錯,那些痛苦都疊加起來,被無限的放大——東皇,已然是在崩潰的邊緣。
便踏進池水,有些粗魯的拉扯起東皇沉重癱軟的身軀,冷聲道:「世上女人多都是,就算真碰不上兩情相悅的,也好找一個愛你的、心疼你的,都比你這樣總對不領你情的女人動心強。你簡直就是個大白痴。」心裡又添了一句,道,堂堂的東妖帝,居然為情所困落魄成這樣子,你也不嫌丟人?
他又拖又拽,東皇卻並不配合,反倒身子往下滑去。黎不免擔心他後背被台階蹭傷,只得撒手,卻聽見東皇在含糊的說話:「這世上還會有人愛我么?」
黎的腮邊稜角一現,悶聲道:「你怎知道沒有?」
他的聲音慣常冷清,如今沉悶的說話,便使人覺得他愈發的孤僻冷漠了。東皇似乎愣了下,支起身子望他,這一望,竟就有些呆。
黎的眼睛,與他整個人的氣質絲毫不相稱。
他的氣質如冷硬的冰刃,冷冽之氣仿若隨時能在人的身上割出一道傷口,可那兩汪水綠的眼眸,卻是春暖花開、破開堅冰的春水,透出無盡的柔軟細膩。
那哪裡是什麼眼睛?根本就是心湖,竟是滿溢出不知名的愁思,似是百轉千回不能啟齒的話,都在了裡面。
不忍看,彷彿越看,越是寸寸愁腸。可東皇想不看,也挪不開視線。
身子癱軟,便有些狼狽、有些凄慘爬近一些,一雙大手便捧住那張臉孔仔細的看。
黎很美的,毋庸置的美,他那容貌,沒有男人會與之攀比,能與其媲美的,唯有絕色的女子罷了。他長得並不女氣,也絲毫不矯揉造作,可或許是五官臉龐太過精緻迷人,總叫人會忽略掉他的身高、無視他的身體,以為他是個英氣逼人的美貌佳人。都知道,這副絕世容貌是他的負擔,他從不喜歡別人盯著他的臉看,可東皇卻是例外的一個,哪怕不是借著妖草汁的迷醉,他也敢肆無忌憚的這般看。
「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東皇含笑,「我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么?」
黎並沒有掙脫他滾燙的手,卻皺起眉,直瞪著東皇。
怎麼可能忘記?死也不會忘記的。
那時他還是少年,年輕的身軀更是被容貌模糊掉了性別;那一天,東皇也是這般捧著他的臉的,只不過,那時他仰望,此刻身在池邊,卻是俯視罷了。
那低沉的聲線帶著情挑的味道,如今似乎又悠然在耳邊。這個混賬東西當時竟然對他說,你怎麼會生得這般美貌?你要是個女人立刻把你壓在地上。
他愕然,對視著那銀月般眼瞳中的迷戀,竟僵硬了。這個初次見面、據說對著妖王級別的對手都能橫掃千軍的男人,居然捧著他的臉,含情脈脈的望著他?他沒有像以前被人或誤會、或存心的調戲時那樣冷漠利落的捅破對方的胸膛,也沒有勃然大怒
獃獃的對視。直到旁邊的烏鵲笑得前仰後合,他這,他即將要追隨的男人性是多麼的惡劣。
可是,東皇隨後便噗嗤笑開來。對著痴獃的他,竟笑得那麼率真善意,吃吃的,像個揀著寶貝樂得不知所措的孩子。於是,他便連生氣的機會都沒有了。
想著里有些暖,眼神卻古怪的冷硬起來,不悅的道:「你現在說這個做什麼?」
東皇不答,卻是眯眼,彷彿醉意又起來,又彷彿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紗簾糊了視線。那白凈的手掌在他臉龐上摩挲許久,到黎都有些不耐煩了,東皇才怔怔的道:「熱的……你竟特意從南地跑來了么?」
黎瞬時就一頭惱火。這個傢伙,被迷醉到這般地步,竟要感覺到他的體溫才能分辨出來面前的自己不是水分身是本尊么?
他活該千里迢的跑來,見到一個迷醉到一塌糊塗的傻瓜男人被他的不知所云攪得頭暈腦脹!
「黎,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皇痴痴的望著他喃自語一般。
他便被那神注視到毛骨悚然,臉上竟升騰出熱度來是一頭惱火,沉下臉:「少羅嗦,快給我起來!喝妖草汁、泡冷水,你想死啊?」
東皇便又趴到水裡去,無的語氣:「隨便啦,反正沒意思么,老天要是有膽收我,就讓它收去唄。」
「懶得理你!」黎咬牙切齒的道,「隨你折好了!」說罷,站起身就要走,東皇這時倒一點迷醉都沒有了,一把扯住他濕透的衣角。「別走,陪陪我啊!」
「陪你?」黎細眉雙手五指微張,掌心吸力勁起,竟將池中冰冷的水吸附成水柱。水波隱隱流動,不消須臾,掌心之下水柱幻化出兩個女子**半身的形態來。都是賽雪的肌膚,絕美的容貌,只不過,一個是暗紫眼眸,豐腴妖嬈,令一個則是清麗的少女,楚楚動人,分別正是鬼姬與怒放。
水分身的擬態能力確實駭。倘若兩位本尊在此,只怕見到要驚呼的—除了這兩個未完成的肉身稍嫌獃滯之外,周身玲瓏的曲線竟與真人毫無二致。
「你要哪一個?」黎明擺著有些惡毒,嘴角儘是譏諷:「還是,兩個都要?」
東皇只掃一眼,視線便定格在黎身上,隱約有不悅。他猛然從水裡站起,幾步走近,濕嗒嗒的衣袖一揮,便是嘩啦一陣水聲,美人頓時又化作池水,流淌回去。
「我才不要這種冰冷的東西呢。」
「喔,那到底是誰時常叫我的水分身幻成鬼姬的模樣陪他廝混的?」
東皇回眸,皺眉:「你總像孩子一樣和我鬧什麼彆扭?是我逼你的么?」
黎的臉上頓時閃過陰沉,緊抿雙唇,掉頭便出了門,心頭的怒氣卻是怎麼壓抑也難消。
心狠不到底,手辣不過人,就是裝可憐也裝不到一時半刻便原形畢露。再對著他,他沒瘋,自己倒要先發瘋了。
原本是想過來陪伴他,安撫幾句,怕他想不開,竟是,沒說幾句又吵了起來。想著心裡憋悶,大步走出幾步,身後卻猛然傳來沉悶的撞擊之聲。
不由得便是一驚,拔腿沖回去,定睛一看,頓時心裡抽著痛:東皇伏在牆壁上,重重的喘息,鮮血順著指縫淋漓,許是痛吧,握得那般緊的拳頭隱隱顫抖。
「你瘋了么?」他衝過去扯住那隻不肯鬆開指頭的手,捧著,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東皇強大的完全是精神力,**並不比一般的武者強悍多少,不動妖氣卻這般死命的擊牆,都不知道指骨會不會受傷了。
又是心痛又是恨,半晌,在憤怒中顫聲:「為什麼,你對著我就能這麼任性?」
看似總是我在發脾氣,其實真正胡攪蠻纏的是誰?
又是誰笑著對我說,我比你年長一千年喔,叫我大哥吧。
你哪裡像是大哥?你簡直就是個混賬!
怒到氣息難平,盯著牆壁的東皇卻倏然轉過臉來,直直的望著他,反問道:「你說為什麼?」
黎怔住。
是啊,為什麼?
我一直都知道為什麼。
就像鬼姬總是肆無忌憚的對你發脾氣一樣,你也總是對我予取予求,因為心裡清楚,我永遠不會拒絕你。
你一直都知道,只是裝作不知罷了。
便有一陣奇特的酸楚和痛從胸腹蔓延,如一根尖利的針猛然刺入心臟,卻是一霎那,來如絲,去無影,彷彿是幻覺一般。人便有些獃滯,卻驚覺被東皇推搡、抵在了牆上,不由得怔怔的問:「幹什麼?」
你為什麼那樣盯著我看?
卻有冰涼的雙唇貼上來,輕輕的摩挲,慢條斯理。於他,卻恍若是地崩天傾,江河倒流,一瞬間肉身被驚雷天火擊得灰燼不剩,頭腦一片空白。
「男人的唇,原來比我想象的要柔軟……」
輕慢的聲調,他恍若又置身於初見時的那個玩笑。男人的唇?羞辱猛然沖入頭顱,他覺得自己的眼中都不再是水綠,該是充血的紅光。
修長的手掌揮舞過去,帶起凌厲的掌風,那個觸不及防的男人頭顱猛然偏向一則,甚至於,沒有妖氣護體的身軀甚至趔趄了幾步,卻是,震驚的望著他。
他心裡一抽,有片刻的後悔,他出手太重了。這個男人是如此的放蕩形骸、如此的不羈,或許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他的反應竟然這麼過激。
他只好喘著氣,低聲道:「我……不是你最後一根稻草……」
他想說,我是你的後盾,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你身邊,所以,不要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征服或者是囚禁我。
東皇的姿態凝滯住,傾斜的身軀就那麼僵在那裡,望著他的眼瞳漸漸泛出銀灰的色來,一刻比一刻深暗。許久,東皇抬手撫摸了一下臉頰,不再看他,淡淡的道:「你替我去龍誕城。」
他心一沉:「正太還是個孩子,你無論做什麼不要牽扯上他。」
「誰說我要牽扯正太了?」東皇淡淡的神色,「你去找巴蛇,告訴他,他欠我的情,該還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diam,章節更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