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為何不救

雙眼不經意間倒映出城內景象的同時，瞳仁陡然收縮。

血。

滿城的血。

目光所及所不及之處儘是一片刺目的殷紅。

頭顱，腦漿，內臟，殘肢……零零碎碎鋪了一地。

風聲嗚咽，老鴰盤旋，正是一片人間地獄的模樣。

「唔……」一陣噁心感傳來，胃裡一陣翻騰，還好我在最後捂住了嘴沒有吐出來。

辛辣的胃酸嗆得我直咳嗽：「咳……咳咳！」

少羽蹲下來將我緊緊抱住，聲音顫得很是厲害：「不，不要看……」

視線被擋起，他身上冰冷堅硬的盔甲硌的我生疼。

呼吸漸漸平復，我低聲：「放手。」說罷，狠狠推了他一把，搖搖晃晃起身，踏著屍首緩步進入襄城。

項家軍的眾人已然是在對窮途末路的人們進行最後的清剿，以及對軍需供給的徹底掃蕩，發出狂喜的低呼——埋藏十四年的仇恨終於在今日爆發了，這種爆發出來的憤怒和憎恨，令整座城池都在顫抖。

——戰爭進行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一場屠殺了。

看著這些楚國人在城中屠戮掃蕩，看著幾乎能稱得上是「報仇雪恨」的一幕，然，我並未感到絲毫的快意。

血、復仇、殺戮的腥味果真好重好重……刺得我幾乎不能呼吸。

襄城內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到處都是損壞的房屋，間或還能看到火苗在其中幾座的裡頭跳動，伴隨著鮮血與脂肪燃燒的嗆人氣味。

「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孩子！」有女人的聲音傳來，話語像是被利刃切割過一般單薄凄厲。

「母親！」有孩子在哭泣驚呼。

我循聲走了過去，只望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橫死在街邊，心口破了一個大洞，幾乎可以透過這裡望見她身下圓潤的青石板。然，她在死亡的時候都保持著雙手往旁邊推什麼東西的姿勢，似是生命的托舉一般。

離她身側不遠處，一個孩子磕磕絆絆地爬向她：「娘……娘！」

「嬴姓之人！」認出了那女人衣服上嘲風*的族徽，周圍的幾人發出一陣怒喝，刀劍長槍朝著那個孩子砍去。

彷彿知道死亡就在頃刻間，那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停止了哭叫，靠著母親的屍首，用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著身周的所有人。

這雙稚嫩的眼中有憤怒，有悲痛，卻獨獨沒有恐懼。

「住手！都給我住手！」我大喊著跑了過去，擋在那孩子的面前。

銀髮硃砂，與通緝令上所繪一般無二的面容。

——傳聞中與將軍們關係不錯能夠隨隨便便就給人穿小鞋並進行魔鬼訓練的冷血教頭！

「教……教頭。」所有刀劍頓時歸鞘，戰士們齊齊俯首。

「已經勝利了，把武器收起來吧。我們項家軍的刀劍所指的應該是十惡不赦的罪人，而不是這些老弱婦孺！」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在場的眾人沒有回答，彷彿還無法平息內心的憤怒與怨恨。

「放下吧。」後頭有低沉的話音傳來，抵達耳畔，「所有人收起武器，歸隊。」

雖心有不甘，但畢竟發話的人是他們的少主，眾將低聲領命：「是。」

我緩步走到他面前，嘴角緩緩勾起，一字一句道：「既然你的話那麼有用，為何不在一開始就阻止？」

少羽別開目光，什麼話也不說。

「既然那麼難受，為何還要下令屠城？」我面無表情逼近一步，側頭問他，「你的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貓哭耗子？」

我轉到他面前，對上他的目光：「還是說……你用殺人泄憤，以屠戮為榮？

「……你不是少羽

「你究竟是誰？」

話音未落，面前青年的臉色忽然變了，來不及說什麼就一把將我往旁邊推。只聽細微的一聲響，一道銀光直接釘入了他的手臂。

「少主！」周圍的將士齊齊喊道。

那孩子手裡握著一支從母親身上拔下來的利箭，死死瞪著周圍的所有人，雙眼透出極似於獸類的目光。

「誰說你們勝利了？才沒有勝利！就算是勝利，也不會是你們這些殺我娘的壞人勝利！」聲音顫抖而憤怒，宛若小獸悲鳴，「還有我呢！還有我呢！只要還有一個嬴姓子弟在你們就絕不可能贏！

「壞人，壞人！你們都是壞人！」

軍士嘩然，四周傳來一陣可怕的刀劍出鞘的嗡鳴！

身著七海蛟龍甲的男子看著這個孩子，恍惚間似乎想到了什麼，眼中沒有憤怒，只有深不見底的悲哀。

十四年前相似的情景不斷在腦海中上演，清晰一如昨日——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項氏一族即使只剩下你一個人，也要重振楚國的榮耀……

失去朋友，失去親人，失去摯愛，失去一切的一切，這就是戰爭的代價。

「可惡的姓嬴的小崽子，竟敢傷少主！」一位士兵咬牙切齒，長槍挑下。

我連忙飛身撲出，卻已太遲：「不！」同時傳來的稚嫩慘叫與怒罵狠狠地衝擊著我的耳膜。

「不，不……」我失聲喃喃，卻無法直視這些士兵的眼睛。

——那樣的憤恨與怨毒啊……

長槍瞬間刺穿了孩子的身體，小小的身體毫不費力便被挑在槍尖上，拋向天空。

殷紅的血如同雨一般從頭頂灑落，周圍響起瘋狂的吶喊。我睜大雙眼，仰頭望著陰沉沉的天空，紅與黑的對比很是刺目。

嘿，活這麼大可算曉得俗語中那所謂「天上下紅雨」是個什麼狀況了。

一隻寬厚的手掌在此時擋住我的眼睛。

「呼——」

極輕極輕的呼嘯聲夾雜著風聲拂過耳畔，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緩緩滑落，滴在唇間，味道無比腥咸苦澀。

片刻之後，再沒聲息。

抬手，掰下那雙擋在我眼前的手，只望見那孩子倒在他母親的身邊，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溫和的笑意。似乎是想說什麼，他的嘴在盡量努力地張大，再張大，可因喉嚨受傷的緣故，他冒著血泡的嘴只能發出「呵呵」的詭異聲音，全然無法說出完整的話語。

在看懂他嘴型的一瞬間，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滿面。

——他想喚的那個字是，「娘」。

轉身，一巴掌狠狠地招呼在身後人的臉上，胸腔劇烈起伏，幾乎是用尖叫控訴：「項少羽，你究竟幹了些什麼啊？！」

這一巴掌足足用了我十乘十的力氣，青年的臉被打得轉向一邊，而他卻不轉回頭，只是保持著這個僵硬的姿勢良久。

「為何不救？為何不救！！！」拳頭隨著咆哮落在他滿是鮮血的盔甲上泄憤。

即便如此，我還是在等待他的解釋。

說起來我算是極沒出息的那一類人，從很久以前開始，他說的什麼話我都會相信。

少羽依舊側著頭沉默以對。

我覷他半晌，見他沒反應，終是緩緩停下已經布滿淤青的拳頭，顫抖著點頭：「好，好……你真是，真是好樣的……」

此刻，我腦海里竟蹦出一句可笑至極的「遇人不淑」來。

「畜生！」我咬牙狠狠罵了一句，抬手胡亂抹了把眼淚，淌過城中半指深的血水忿然離去。

青年站在原地，環顧四周，映入眼帘的儘是屠殺泄憤、大聲怒罵的楚軍。

他們是想把當年的痛一一奉還，不……應該說是加倍。

本是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的人，因為不同的目的和信仰來到這裡，互相殘殺。

本是同根而生，卻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還能停下嗎？還會停下嗎？

看著已然殺紅了眼的眾將，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阿霜，阿霜……」

——你且教我，如何救？

【註：嘲風是龍的九子之一，平生好險又好望，不僅象徵著吉祥、美觀和威嚴，而且還具有威懾妖魔、清除災禍的含義。但是嘲風本身是災難的集合體。地震，海嘯，天炎都是嘲風的力量。最後，族徽的事是我瞎掰的otl……】

更新啦。。。。在此聲明，由於以後使用爪機發文，且我很忙，因此會維持兩周一更的頻率。請大家體諒，蟹蟹！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