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蛇伏地
「凡事總有一種礙眼的東西……」伊斯雷驀然危險地眯起雙眼:「——叫做變數。」
正與對手僵持的驅魔師瞬間瞳孔擴大,銳利的風和冰寒的氣浪,毫無預兆地絞碎了悠然的夜風,橫掃而來。
壓抑卻讓人心悸的,彷彿空氣被撕裂般的聲音。神田在十米開外處落地,他有些氣喘,一滴鮮血沿著臉頰淌落。
而戰鬥經驗遠遜於他的莉蓮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她的身體被氣浪拋棄又重重砸落,被割裂的皮膚底下依稀閃現金屬的色澤,漆黑的雙眼憤恨而又恐懼地瞪著氣浪的中心。但還沒等她看清楚來人的樣子,只見伊斯雷手一揮,就和那人一起消失了身影。
還稀疏地長著些許樹木的林子另一端,伊斯雷掃了一眼那個被自己拉到此處的人,有些嫌棄地說:「渾身都是血和燒焦的味道。」
「像我這種小人物,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幾位的眼前隱藏自己的存在,既然如此,又何必白費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力氣呢?」
扭曲的灼痕遍布沨的全身,一身戎裝破破爛爛,他狼狽不堪,笑得有些無奈何窘迫,卻又給人不卑不亢之感。
「手段已經用盡了,所以你是在賭我的心嗎,狂妄的冰族人。」伊斯雷神情狷傲,甚至透出了些許厭惡,說話間,沨的頸側竟悄無聲息地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準確來說,這也算是手段的一種吧。」沨卻仍無懼色:「只遵從自己,又對本世毫無眷戀的白銀之王閣下,這是值得一賭的事吧。」
阿魯瑪.卡魯瑪成為了南之界王后,神田優對於「樹」的意義已經不再普通。
以「紀」為周期守護世界之樹的人之中,界王及其部屬——作為眾多枝之界的代表被選出的亡者們,其承擔守護之責的報酬多為由樹賦予的全新可能,即回歸本世,重掌自身的命運。
但在本紀平安結束之前,他們是不可能再接觸到本世的。
而這些亡者與其本世之間的牽絆,同時也是確保他們不會背離樹的風箏線,被稱為——眷戀。這種眷戀不能狹隘地理解為思念,在物質上它可以是一個人、一件物品、一個國家;在情感上它可以是留戀、遺憾,或是愧疚。
作為界王這種級別的存在,即便不能回到這個世界,阿魯瑪也能夠感知到神田優的生死。而因為眷戀異常單一的緣故,他甚至可能得知殺人者的身份。
盟友成為仇敵,界王的防線崩壞,尼德霍格的凶焰將世界樹席捲——只要這位讓人看不透目的,但絕對不會屈從於別人的白銀之王不出手。
那絕對會是一副讓人難以想象的恐怖景象,但卻正是某些人的目的。而世上的大多數人,無論終其一生如何努力,都只會是宏大棋盤中一顆身不由己的渺小棋子,甚至,是棄子。
「那麼,你賭輸了。」
「是的,我輸了。」沨語氣平靜,「但,我知道新族長手中的那塊巫王鏡殘片的來處。」
伊斯雷挑挑眉,心中稍感訝異:「你想用它來換你的命?」
「不,我的命已經是你的了,白銀之王閣下。」沨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更加意外,「我只請求你們寬恕凈厘,他還是個孩子,即使學會了憎恨……」
「他也還完全不懂何謂『戰爭』。」
伊斯雷打量了他一會,心中瞭然,眼中那些許的厭惡不著痕迹地消失,但為表示敬意而微微低頭的沨並沒有察覺。
「剛毅團結為族捨身的冰族人中的,異端?」帶著明顯的諷刺意味,伊斯雷開口:「不過真可惜,決定那小鬼命運的人不是我。」
沨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掙扎的祈求,然後伊斯雷的下一句話就像重鎚砸進了他心裡。
「也不是赫映。」
是的,他本該明白的,凈厘被指名參與行動,不可能僅僅因為天凈簾不受力量差距制約的優勢,更不可能是凈厘自身意願的緣故。
就和自己被派遣過來,也不僅僅是因為自身的術法之能一樣。
絕望的顏色在他的臉上蔓延,最後匯成了一聲愴然的低笑。
半晌,他再次開口,說出的卻是本想用來當作籌碼的信息:「瀝行手上的殘片來自示.蘭恩之手,這是家父通過殘留的法陣傳達的遺言。我們家的獨有的陣紋,只有我們家的人才能看透其完整的意義。」
伊斯雷心中訝然,示.蘭恩,那個與火之天柱同歸於盡的尼德霍格元帥,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
「不管你們信不信,那位『深淵凝視』其實並沒有死。」以逐漸恢復平靜的語氣說著,沨緩緩抬手,遍布在周圍的線刃隨之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劃下道道血痕。
伊斯雷用手指在身旁的空氣中輕輕撫過,看不見的利刃當即從沨的周圍抽離,擋在沨面前的障礙消失了。耳畔傳來一陣不滿的咒罵,他只得無奈安慰:「跟著這種隊伍往後有趣的事總不會少,也不差這一個吧?好了完事帶你去喝酒行不?」
當然,這種隱秘的對話旁人是聽不到的。
感覺到身側的威脅已經遠離,沨將右手平舉於胸前,結了兩個印后握拳輕錘左胸。整個左半身頓時亮起湖綠色的繁複陣紋,包括半邊的臉和脖子,都覆滿了密密麻麻的圖形和文字。
「非常感謝。」他輕聲說,食指和中指從半握拳的左手伸出,他右腳猛一踏地,身形飛掠而出,之間的光芒在背後劃出一道弧形的軌跡。
伊斯雷的視線始終鎖在沨的身上,在他的眼裡,對方的衝刺簡直就是慢動作。恐怖的壓迫力向周遭放出,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見沨被自己咬破的嘴唇。
不需要多餘的招數,只要近了身,他隨便一抬手就能在攻擊到達之前扭斷對方的喉嚨。然而,沨並沒有如他所料地捨命直攻,疾奔的腳步忽地向左一拐,呈半圓形地繞過了伊斯雷。
就在此時,仍懸浮在半空中的湖綠色光帶驀地飛散成密密麻麻的字元,它們就像遇到了死敵的蜂群一樣,瞬間將伊斯雷牢牢包圍,以他為中心旋轉成了一個熒光的漩渦。
「騰紋泱家。」站在漩渦的中心,伊斯雷只是抱著臂淡然地判斷。
沨面對他站在他的身後,左手平舉指向前方,雙眼圓睜,將敵人牢牢鎖在了瞳孔之中。嘴唇微張,他輕聲念道:
「騰蛇……」
漩渦的上下兩端霎時向中間收縮,彷彿兩股激流相撞,飛濺出澎湃的水花。
但那並不是水花,而是數萬符文一爆發之勢瞬間排列而成的三層圓陣,它們旋轉著,流淌著令人生寒的冷色幽光。
「伏地!」
空氣發出巨浪擊石一般的聲響,蛇形光流攜著鋒利的冰屑自上席捲而下,貫穿了旋轉的三層陣,貫穿了伊斯雷的所在之處。
劇烈攪動的空氣彷彿哀鳴,沨默然望著捲起的沙塵枯葉,雙手疲憊垂下。騰蛇伏地是能夠把法陣範圍內,包括空氣中及人體中的所有水分全部汲乾的術法,術成之後,在死傷者腳下,往往能看見盤旋在地上的血色「冰蛇」。
泱家的騰紋以速度和精準著稱,騰蛇伏地在冰族的類似術法中威力並不算大,卻絕對是嘴難以防範的,因為它會緊緊依附於已經鎖定的對象,法陣本身又無質無形,無法擾亂,而冰蛇本身在汲取血液之前只是一堆冰屑,即使被打散了也能迅速重組。
所以,他很難理解。
從漸緩的氣流中悠然走出的伊斯雷毫髮無損,甚至臉沙塵都不曾沾染些許。
這就是所謂的差距吧,他心中苦澀。
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還存有的一點點回去的希望已經破滅了,戰鬥剛開始時仍抱有的一點點周旋的幻想也已散去。
而現在,還有一件事是他唯一可以做且必須要做到的——確保自己戰死在摯友之前。
指尖再次亮起光芒,他決然將它們指向自己的左胸——心臟所在的地方。枯藤一般的紋路開始在皮膚上迅速蔓延,覆蓋了原本的陣紋。
然而在紋路的擴散完成的前一瞬,他忽覺後腦一痛,在意識完全沉入黑暗之前,最後留在視野之中的,是面前伊斯雷正在散去的殘影。
「別自作主張做些讓人頭疼的事啊。」那句話隱約帶著些許柔軟的隨性,但沨並沒有聽到。
從袍子底下伸出的尾巴吧昏迷的沨捲起,伊斯雷的身影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