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陳年往事
第二天一早,咎虛就帶著方玄出了道觀。這一次,在街上遇到的民眾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往那些民眾看見方玄和咎虛上人時,雖然很是尊重,但是眼中比較冷漠。而這一次,他們看見兩名道人時,立刻連連施禮,很有幾個民眾想要走上來和方玄他們搭話。
看到這裡,咎虛上人笑著說:「這都是你的功勞啊。」
方玄也是一笑,沒有回答。又聽見身後似乎有人在喊,扭頭看去,只見空弦沙彌正跑了過來,見到兩人,小沙彌急忙施禮,笑嘻嘻的問方玄:「我的師父問,玄德道兄這次有時間了嗎?」
方玄扭頭看了咎虛一眼,咎虛微微點頭。少年隨後對空弦說:「好,我這就跟你過去一趟。」
空弦聽了,拍手說:「好啊,好啊,我們這就走。」
方玄這次去廣恩寺見空海尊者,倒也不是為了顯擺自己對佛法多麼了解,而是為了之前道觀下骨骸的那件事情。關於一位高僧骨骸可能魔化,這件事情方玄雖然之前已經說了要廣恩寺來負責,但是作為修道人,遇到這種情況也不能坐視不理。
空弦帶著方玄從廣恩寺的側門進入,也不前往前面的大殿,而是直接左拐右拐,一直走到了廣恩寺後面的碑林那裡。這些碑林上有著不少文豪筆跡,用來記述廣恩寺的一些事迹。也包括那些歷史上有名的高僧如何。在碑林的中間,建有一個高達三丈左右的佛塔。這個佛塔佔地約有半畝的樣子,很是寬大。在迎面的門楣上,刻著一個斗大的佛字。
到了這裡,空弦就不再繼續前進,而是示意方玄自己進入這個佛塔里。
少年點頭,大步走了進去,只見佛塔裡面空空蕩蕩,穹頂上到處雕刻著佛像。就連四壁和石柱上也是,這些佛像或坐或站,密密麻麻,給進入佛塔中的人很大的壓迫感。從正天頂的上方,還有一些刻意雕鑿出來的空隙,陽光從這些空隙中投射進來,在地面上又形成了一個光線組成的「佛」字。
方玄左右看了一眼,一時間沒有找到什麼空海尊者,又仔細看了一眼,終於從一根石柱的下面,看見了一個和坐佛姿態一樣的和尚。因為在陰影中,所以一時間居然看走了眼。
似乎意識到方玄的目光,那個和尚睜開雙眼,露齒一笑,說:「玄德道友,倒是好眼力。」
方玄微微皺眉,問:「昨天廣恩寺後面的那個佛字,就是這個佛塔的效果?」
空海尊者站了起來,說:「也是,也不是。」
不等方玄說話,尊者又說:「道友來這裡,和我請道友來這裡的目的,是一樣的。佛道鬥法雖然是道友贏了,但是那個骨骸,也到了不得不處理的地步。」
方玄微微低頭,表示禮貌。又聽見空海尊者不繼續說骨骸的事情,而是莫名其妙的問:「你知道這個多寶佛塔中,總共有多少佛嗎?」
方玄沒有抬頭去數那些佛像,而是微微一笑說:「這裡無論多少佛,其實都只是外相。雕鑿刻字,都是虛幻,這個佛塔中只有一個佛,那個佛,在大師心中。」
空海笑了起來,說:「我昨天說道友有慧根,與佛有緣,那些人還不太相信。今天道友在這裡,說出了答案,這才是真的有緣。就算是我們寺廟中的出家人,也有許多沒有通過『眼障』,數不清這個佛塔中的佛,繞不出心中的桎梏。」
看著方玄,空海尊者接著說:「廣恩寺從前,也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天資聰慧,與佛有緣。也是與道友差不多的年齡,第一次進入這個佛塔中,用了三次機會,就猜出了答案。」
方玄聽到這裡,已經隱約知道,尊者所說的那個少年,多半就是埋在道觀下的那個高僧骨骸。
空海尊者抬頭看著佛塔上空的罅隙,眼光中有種無法遮掩的的滄桑和傷感。過了片刻,他才低下頭看著方玄說:「那個出家人,原本法號靜觀。只是他很不喜歡這個法號,就給自己換了個法號,叫做不休。後來大家都叫他釋不休。」
「釋不休雖然聰明無比,但是卻從來不因為聰明而懈怠,他比其他的出家人更加刻苦用功。在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名六品珈藍。」
「以他的悟性和能力,再這樣發展下去,百年之後,成為三品羅漢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這個時候,釋不休做了一件事情。」
空海尊者虛指著廣恩寺大門的方向,說:「應該說是兩件事情,他把當年的秦王胥佢打了一頓,然後又救了胥佢一次。外面的那根拴馬樁,就是當初胥佢為了逃命,臨時拴馬用的木樁。」
方玄聽到這裡,微微嘆氣,說:「這麼說,釋不休的心,已經不在佛門裡了。」
空海聽了,安靜片刻,也嘆了口氣,說:「想來也是他發現自己太過聰明,以為自己什麼事情都能解決,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舉動。出家人事惹紅塵,就是著相,果然心不在佛門,玄德你說的一點都沒錯。」
安靜了一會兒,空海接著說:「後來胥佢成了秦王,給了廣恩寺很多好處。釋不休讓廣恩寺一一收下,不必拒絕,自己卻到廣恩寺對面的那個地方,坐化了。」
「按照他的說法,秦王獎勵廣恩寺是報救命之恩,接下來就要報被辱之仇。廣恩寺雖大,但是也得罪不起秦王。如果真的等到秦王報仇,只怕整個廣恩寺都要毀了。」
「釋不休坐化后,秦王胥佢果然沒有為難廣恩寺,後來還有不少賞賜,廣恩寺才有現在這樣的興盛。」
「只是因為釋不休承受了秦王的仇才帶來廣恩寺現在的繁盛,所以他雖然坐化,我們卻不能置之不理。但是秦王那邊肯定還有些心結,所以我們又不能把釋不休的的身體搬回寺中,以免秦王那裡有什麼變化,連整個廣恩寺都造成影響。只能把他在原地埋了,經常檢視看顧。」
方玄微微皺眉,對於釋不休這種果斷的行動略有好感,不過這種好感很快就被淹沒在之前的厭惡之中。
如果沒有那個本事,就不要牽扯進入世俗的爭奪,更不要隨便和世俗發生衝突。那些一時痛快產生的糾葛,毀得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宗派。
這個道理方玄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在雍州雲遊一路,就已經有了了解。他不相信一個三十幾歲的六品珈藍居然還看不清裡面的問題。
說到底,這個釋不休事前把自己看的太重要,又覺得自己過於聰明,對佛門已經沒有什麼眷戀,所以才隨意插手凡俗事情。
這種自視甚高的人,不管品級多高,方玄要是碰到,絕對是有多遠躲多遠。
不過,既然對佛門已經沒有什麼眷戀,那麼後面為了廣恩寺坐化,就有些說不通了。
方玄想到這裡,抬頭看著空海尊者,與此同時,空海尊者也在看他。不用空海接著說,少年已經猜到釋不休屍骸魔化的原因。那是因為怨氣。釋不休之所以坐化,是因為他在那個時候發現自己做的事情實在過於麻煩,而廣恩寺也救不了他,索性一了百了。正是因為這種被逼無奈下的坐化,讓釋不休屍體內始終有一股積怨不能散發。
「一個六品珈藍而已。」
方玄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資格說「而已」這樣的話,就算是六品,與他之間的差距也非常巨大。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六品珈藍就算魔化,在面對廣恩寺這樣的龐然大物時,也無法造成什麼傷害。
對於方玄這個表態,空海從另一方面提醒說:「他是佛門六品。」
聽到這裡,方玄又是一愣,佛門六品,意味著佛唱對珈藍能形成滋養。整個波陽城每天兩次的佛唱是如此浩大,時間又源遠流長,這裡面能夠對釋不休造成的滋養遠遠超過方玄的想象。
「釋不休究竟是死是活?」
方玄忽然問。死了的話,只是積怨讓身體魔化,那麼最終的結果就只能成為邪魔,佛唱就無法形成滋養,反而會具有很大的殺傷力。反過來,如果是活著,那才有可能形成滋養。
空海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們每天的佛唱,也是為了鎮壓他身上的魔化。只是現在佛唱一停,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又會怎樣。」
聽完這些,方玄對著空海施禮,也不告別,轉身就要離開佛塔。
在他走到門口時,空海尊者忽然說:「劉家的幾個公子,很是不錯。」
方玄聽見,微微皺眉。空海尊者說的這句無頭無尾的話,讓人實在琢磨不透,像是在好心提醒,又像是在說明什麼。可是如果真的想要說明什麼,為什麼不直接說了?這已經不是在打禪機,完全是一個猜謎了。
除非,空海尊者不想得罪這個劉家,才會做出這樣的提醒?可他究竟想要提醒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