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弱水取一瓢
午後陽光正好,寧遠坐在香樟樹下悠然煮茶。
水咕嚕咕嚕的響,他抬手離火晾水,有條不紊。
斑駁的光影里,他俊朗的臉龐染上一層光暈,盛青月隔著升騰的白煙,見他姿勢優雅,全身透著貴氣,心裡無端湧上一縷甜蜜。
水入杯中,滿園茶香。
新茶在水中翻騰起伏,終輕盈的舒展開來,盛青倫端杯呷了一口,贊道:「好茶。」
盛青月附和:「公子的茶藝,爐火純青。」
韓清眼裡閃過一絲瞭然,目含深意地瞥她一眼,盛青月頓時臉色微紅。
寧遠笑道:「郡主謬讚,我這手藝還不及那女人。」
盛青月道:「離簫姑娘真不像一般的江湖女子。」
韓清點頭:「她簫吹的好,像是極善音律。要不是有那一身好武功,我會以為她是哪個大世家的貴女。」
盛青倫淡淡道:「神醫蘇杭丰采絕倫,有那樣的師父,離簫又怎會普通。」
寧遠漫不經心說道:「這女人很少提及家人,我也只知道她有一個哥哥。」
盛青倫淺笑道:「妹妹如此出眾,哥哥必定也不平凡。」
寧遠深深的眸里劃過一道光,埋首喝茶,稍後道:「公子倫所言甚是,無奈這女人口風緊,遠對她口中的哥哥真好奇啊。」
盛青月道:「大炎最負盛名的便是公子杭。他九歲便以《十思疏》震驚朝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堪稱驚才絕艷。」
寧遠若有所思道:「公子倫可曾見過公子杭?」
盛青倫道:「我雖與阿恆,公子杭同為太子三友。可惜始終緣慳一面。據我了解公子杭雖出生第一世家,但生性低調,志不在廟堂,而是心泛湖海之上。」
盛青月介面道:「當年莫離小姐一曲琴音名動京城,青月一直對她很仰慕。八年前去莫府拜見,有幸見到公子杭。那時他還是少年,風姿卻已勝日月。」
寧遠笑了笑:「丞相莫問當年可是顛倒眾生般的人物,公子杭青出於藍,定然卓而不凡。」
韓清開口道:「聽說莫問年輕時鐘情於江湖美人唐煙,可唐煙剛逝,他便娶妻。可見傳說莫家男兒一旦動情,便至死不渝,這也只能是傳言,當不得真。」
盛青倫嘆了句:「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美麗的事物總是稍縱即逝,太過完滿總遭天嫉。
寧遠不經意一笑:「韓姑娘所言有理,傳言並非全真。但遠卻要替莫丞相喊一聲冤,他的心從始至終的確只屬於唐煙一人。」
韓清不信:「你如何得知?」
寧遠道:「因為遠也是男子,將心比心,曾經滄海難為水,唐煙那般傳奇的女子豈能輕易被取代。」
盛青倫道:「公子遠所言甚是,離簫的師父一夜白頭,念了唐煙一生。」
寧遠感嘆:「這還只是冰山一角,不知還有多少男子一遇唐煙誤終生啊。」
盛青月問:「他們會不會後悔遇見了唐煙?」
盛青倫淺淺一笑:「我想定是不悔的,雖是飲鴆止渴,可也甘之如飴。」
寧遠幽深地看他一眼,明光之中,盛青倫似在思索什麼,面色蒼白的臉,竟然有了淡淡的紅暈。
青煙裊裊中,一隻蒼鷹從天而降,歇在寧遠頭頂的枝上。
它轉頭四望,終於朝著寧遠開始鳴叫。
寧遠不理,它便飛到他肩上,兩隻眼珠直愣愣將他望著。
寧遠無奈拂袖:「你這隻笨鳥,究竟是在找她,還是想吃魚?」
蒼鷹振翅飛向院門口,邊飛邊朝寧遠回望。
寧遠順著瞧去,只見一黑衣勁裝的男子身後跟著一侍衛正邁入院中,那男子鼻子高挺,濃眉如劍,雪色肌膚,寬肩長臂,蒼山一般沉穩,只是這山覆了一層冰。
韓清低聲問道:「好一個威嚴冷峻的男子,他是誰?」
寧遠不答,只見蒼鷹直直衝入那人懷裡。
男子撫摸著它的頭,掃視了一眼院中的幾人,方道:「我找阿離。」
寧遠起身相迎:「公子可是齊國睿王齊淵?」
男子抬眸看他:「你就是公子遠?」
寧遠不卑不亢:「在下正是。」
他淡定看向男子,眸色深邃。
男子讚許地看他一眼,「我是齊淵,阿離可在?」
此時,摸離正懶懶靠在藤椅上,手邊是一本紫藤君新著的話本子。
小院內幾顆百年老樹蒼翠欲滴,疊疊交錯,將前院的喧囂隔離開來。
這裡是飛花樓的後院,飛花樓乃西京第一青樓,年歲比大炎歷史還長。
紫藤君正將殘落的花瓣聚攏,齊齊埋進泥土裡。
莫離抬眼見他清潤的面龐有幾滴漢粒,不禁笑道:「你這葬花之舉倒頗為風雅。」
紫藤抬頭,女子眸如墨玉,他心潮波動,面色微赧。
「我平時清掃院子,教那些姑娘作畫,以抵在此寄宿的費用。我沒想那麼多,就想著人該知恩圖報,這裡的水土養育了它,現在是它入泥化土回報的時候吶。」
男子清澈如水的眸子乾淨地不染纖塵,莫離放下手中的書,上前和他一起將花瓣聚攏,問:「你很缺銀子么?」
紫藤君面色微微一紅:「我這些年靠賣畫本的錢遊歷四方,途中難免會遇到些貧困維生的人,所以。。。。。。」
莫離接著他的話:「所以你一念起,就樂善好施,然後自己淪落到寄宿青樓。」
紫藤君有些結巴的答道:「離離說地太嚴重,我的經歷還沒糟糕到用淪落二字吧。」
「你這獃子,就曉得咬文嚼字。」
莫離拍拍手道:「罷了,你既成了我師弟,去收拾收拾東西,跟我走吧。」
紫藤君憨憨道:「其實我想當離離的師兄。」
莫離哈哈大笑,見眼前之人有些窘迫地垂著頭,忽然心一軟:「好吧,好師兄,趕快行動吧。」
紫藤君抬頭,清眸極亮:「離離真願意帶著我?」
莫離直起身:「獃子,本姑娘向來說一不二,一言九鼎。」
春風攜著胭脂香,院牆一角的枯藤竟開了花,那些隔著前塵荒蒙的舊事終於翻開新的一頁。
這一日,景初二十年,四月初六。
紫藤君暗暗銘記,今日距離景初十年那場初遇,不多一天,恰好十年。
他的眼裡不禁有些氤氳,十年相思,早已刻骨,蒼天厚待,終於將她送回我身邊。
莫離幫紫藤提著一個包袱,見一女子著鵝黃紗裙立在院門口,女子柳葉眉,殷桃嘴,楚楚動人。
女子問:「紫藤先生,你要走了嗎?」
紫藤頷首:「楊柳姑娘,保重。」
莫離見女子眼含不舍,她眼裡含著戲謔與紫藤君道:「我在前方路口等你。」
待她走遠,楊柳問:「先生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嗎?」
紫藤笑著點頭,眉間處處留著喜悅。
楊柳回頭看了一眼莫離的背影,又問:「是她嗎?」
「是。」
楊柳苦澀一笑:「她喜歡先生嗎?」
「我喜歡她便好。」
紫藤抬腳欲走:「她在等我,楊柳姑娘,在下告辭了。」
楊柳在身後喚道:「先生還會回來嗎?」
紫藤回頭溫和一笑:「她在哪,我便在哪。」
楊柳胸口一痛:「我會一直記得先生。」
紫藤腳步不曾停留,聲音散在風中:「多謝,萍水相逢,還請忘了吧。」
楊柳站在原地看那二人漸漸走遠,清風吹拂,他們的衣袂相連,青絲相纏,宛若騰雲而去的神仙眷侶。
先生,願你得償所願。
她身後,那個小小的後院此刻卻突然顯得空曠,雖有閑花點綴,但斷垣低垛,蒼苔滑擦,留下一地傷心。
暮色四合,莫離領著紫藤回到寧遠的別院。
蒼鷹見主人歸來,歡樂地繞著莫離飛。
紫藤瞥見兩位男子並肩佇立在迴廊處,二人均是龍章風姿,儀錶俊朗。
終於,那藍色錦衣的男子笑著開口:「女人,你這招人的功力真是與日俱增啊。」
紫藤見他眼底一片墨色,深不可測,作揖道:「在下紫藤君。見過二位公子。」
莫離聽聞扭頭一看,笑道:「齊淵,你怎麼親自來呢?」
齊淵幾步走上前,凝眸看她:「我很想你。」
幾人均是一愣,不曾想如此冷峻沉默的男子,對於兒女情長卻直言不諱。
齊淵又問:「你想我嗎?」
他眉間一片深情,莫離突覺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紫藤見她有些無措,解圍道:「離離,這位公子是?」
他的眸光溫柔如水,莫離朝他感激一笑。
「他是齊國第一美男,睿王齊淵。」
又朝齊淵,寧遠道:「這位紫藤君,是我的師兄。」
寧遠聽了這話,挑眉掃她一眼,而齊淵面上一點表情也無。
寧遠忽而一笑,慢條斯理道:「你莫不是看人家長得好看,硬強迫人家和你同門吧。」
紫藤柔聲道:「能和離離相伴,是紫藤三生修來的福氣。」
此話出,齊淵更是不言不語。
寧遠面上雲淡風輕,唇角卻浮起意味深長一笑。
「佛說,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同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換今生的擦肩。要想長相伴,修三生恐怕不夠。」
紫藤抬眸與他對視,面上卻是春風化雨,笑而不答。
齊淵此刻出聲道:「阿離,你要長生花是為了給公子倫解寒毒嗎?」
莫離點頭道:「是。」
齊淵沉默看她,寧遠問:「遠聽說長生花生長於肅國蒼山,六十年才開花,乃是肅國至寶,有容顏永駐之效,可是真的?」
莫離偏頭答道:「長生花能延緩衰老,但並不能讓人永葆青春。它生長於蒼茫雪山,終年覆蓋在大雪之下,所以極其難找。且一甲子開花一次,尤為珍貴。」
她又朝齊淵道:「肅國皇宮應該也只有兩株吧。謝謝你,齊淵。」
齊淵臉上無笑容,卻溫柔道:「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你說謝謝。」
寧遠烏黑的眼珠盯著莫離:「你要用這長生花給公子倫做藥引?」
紫藤問:「離離,公子倫中了何毒,這長生花對他又有何療效?」
莫離見他如此好學,便解釋道:「長生花生於苦寒之地,本身極其耐寒,對於寒毒攻身的人來說,它是最好的藥引。」
不多時,天開始落雨,大約見天色已晚,齊淵道:「阿離可否送我去客棧?」
雨絲風片,莫離望著天地間那一簾煙雨水色,搖頭道:「你哪也別想去,就宿在我屋裡。」
紫藤詫異道:「離離,你。。。。。。」
齊淵眼底湧現出一道悅色:「阿離,你心裡有我的,是不是?」
寧遠臉色平靜,眸光缺微微一變。
莫離好笑看著幾人:「你們想什麼呢,齊淵你睡床,我睡榻。」
她對著齊淵道:「你怎能掉以輕心,你那些兄弟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地狠角色。客棧不安全,你不能出事,更不能在大炎境內出事。」
寧遠揶揄道:「想不到你這女人還有如此細心周到的一面。」
莫離白他一眼:「我的優點多著呢,只是你不善於發現。」
雨淅瀝瀝的落地,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濺起水花。
寧遠看了眼雨簾道:「這女人說地對,睿王身份事關兩國安危,還請留在寒舍。」
侍衛蕭暮撐著一把傘立在屋檐下:「王爺,客房已經按您的要求定好了。」
莫離趴在窗邊朝他笑道:「蕭暮,你家主子被我留下了,今夜,你負責看門吧。」
蕭墨一聽,高興道:「主子一接到姑娘信后便動身,一路白天黑夜地趕路,途中換了好幾匹馬,今夜終於可以好好歇息。」
齊淵道了聲:「多嘴。」
莫離回頭道:「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娘說,人情最難還,齊淵,今生虧欠你的便只能虧欠了。
齊淵沉思了片刻,目含柔色:「關山路遙,只為一人赴。阿離,我想了又想,還是想問問你,可否給我一個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機會?」
一室啞然,寧遠眼裡幽光深深,涼涼地射在莫離臉上。
紫藤清水般的眸光撫慰地描摹在女子面上,莫離遲疑地開口:「齊淵,我。。。。。。」
齊淵眼裡一暗,制止道:「別這麼快回答。等我走時,再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