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客棧聽舊事
景初十四年,春光三月,柳絮飄飄,芳草菲菲,江南一派風和日麗。
明州城十里繁華街,紅塵客棧里有一叫淮南的說書先生,正「啪」的一聲拍下驚堂木:「最近唐門至毒——柳暗重現江湖,此毒無葯可解,先後有數十門派掌門喪命於此,唐門少主唐昭親自出蜀捉拿真兇。十八年前,江湖第一美人唐煙也因此毒丟了性命。」
在客棧的一不起眼角落,有一少女,白紗遮面,一身藍衣,青絲如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目如秋水,波光瀲灧,腰間系著的玉簫碧綠通透。此女名莫離,正聽說書先生將一段江湖舊事娓娓道來。
唐門唐煙,傾城之姿,天賦異稟,天下第一制毒解毒人,骨骼清奇,得清風老人親傳武藝。一出江湖,便引來無數青年才俊。
這年唐煙十五,明州城外桃花塢,初遇神醫蘇杭。彼時滿山桃花,灼灼其華,那一身青衫的男子,丰神俊朗,溫和如玉。唐煙一襲白衣,眸如墨玉。兩人初相識,卻如故人歸。於是相約遊歷江湖,一個治病,一個解毒。
按理說這二人應該成一對神仙眷侶。可命運出其不意,唐煙先後遇見了流雲庄少主穆天,劍聖傳人柳雲開,少年丞相莫問,都是風姿卓越,俊偉無雙的男子。而神醫蘇杭,清毓卻疏離,曲山女俠劉昔對其鍥而不捨,江都才女溫語揚言非君不嫁,逍遙宮掌門雪靈寸步不離跟隨左右。相較於此類女子們的熱烈奔放,唐煙卻過於清高含蓄。蘇唐二人因顧念種種,終沒相互表達情意。
魔宮入侵中原,盤龍山,唐煙墜崖,莫問追隨其殉情。二人墜落深潭得以保命。
后本朝與肅國作戰,莫問領兵,唐煙隨軍行醫。莫問誤食唐門至毒柳暗,無葯可解。奇女唐煙偏偏以命換命,將毒轉移到自己身上,她說,我用我的一生來償還你的深情。
神醫蘇杭匆匆趕來,將唐煙帶回藥王谷,然,此毒委實霸道,第一美女,香消玉殞。蘇杭一夜白頭,蒼老十歲。
傳聞唐煙葬於藥王谷桃花樹下,而一代神醫從此避世,日日在墳前撫琴。
從此,柳雲開回了雲蒼山,穆天浪跡江湖,難尋蹤影。
丞相莫問後來娶妻生子,卻在府里種滿了木槿,因唐煙曾說木槿花雖朝生暮死,但每一次凋謝都是為了下一次更絢爛地開放,就像太陽不斷地落下又升起,就像春去秋來四季輪轉,卻是生生不息。
眾人聚精會神,不時一陣唏噓。
客棧二樓的豪華廂房裡,有一藍衫少年,錦衣玉帶,估摸十六七歲,劍眉星目,面如朗月,容顏清俊高雅,他的目光掃過樓下眾人,停留在那藍衣少女身上,喃喃自語:「是她。」
兩個月前,莫離初出江湖,聽聞百曉生之丹青乃當世一絕,他所畫之人必要容貌傾城且功夫一等。傳聞他的聚寶閣里掛著天下最傑出的男女畫像,樓層越上,代表容貌武功越卓爾不群。據說唐門唐煙和神醫蘇杭的畫像陳列在最頂層。莫離正是唐煙之女,蘇杭之徒。
說書先生大部分所說都沒錯,只是十八年前唐煙並沒死。
話說神醫蘇杭將唐煙帶回藥王谷后,用金針封鎖了其心脈,防止毒素擴散,彼時唐煙已有孕在身。蘇杭天縱奇才,終於摸索出方法給唐煙續命,只是蘇杭一夜白頭,而唐煙失了功力。
蘇杭在藥王谷種滿了桃花,芳香襲人,唐煙白衣黑髮,一如初遇。
嘆造化弄人,情深緣淺。
唐煙撫著蘇杭的白髮,許諾來生定當攜手不棄,她說死後就葬在桃樹下,有他陪她。蘇杭眉間儘是溫柔繾倦,此生錯過,他定要她的來生。
後來,唐煙改名凌煙,與莫問回了京城,產子,名莫杭,四年後,得女,喚莫離。
莫問愛妻如命,種了滿園木槿。
莫離八歲,唐煙去世,蘇杭依約而來,帶走其骨灰和莫離。
那年,師父將骨灰親手葬於桃花樹下,刻了碑,吾愛唐煙之墓。那般風光霽月的男子一生不曾向娘親訴情,此時眉眼間儘是繁華落盡的蒼涼,那耀眼的白髮像是在悲鳴故去的年華。
六年裡,莫離一手醫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制毒解毒也更勝唐煙。一支玉簫為劍,當今江湖難逢敵手。容貌也越發的傾國傾城。
十四歲,蘇杭辭世,葬於唐煙墓旁,生不能相親,死必要相守。莫離白紗遮面,離開藥王谷,開始遊歷江湖。
她遊歷的第一站便是安蘇城。那夜,她如飛升的仙女,輕盈的飄進聚寶閣的最頂層。
剛打開火摺子,莫離微微蹙了眉,她仰起頭環視了一周,從容淡定說道:「梁上君子不好當,閣下現身吧。」
一少年從樑上躍下,身姿輕如鴻毛,優雅著地。
點點火光中,兩人都微愣了一瞬。
那少年身著藍衫,眉眼間清毓高貴,他看著莫離手中的火把,毫不慌亂,氣定神閑。
莫離心裡贊了句,「好氣度。」
她瞥開眼,專心看著眼前的畫,仿若那少年不曾存在一般。
少年微微一笑,「在下與姑娘乃同道中人。」
莫離抽了抽眼角,心想這人真是辦點不肯吃虧,一句同道中人看似說地溫雅,其實把她與他歸為一類。
她挑了挑眉,「公子你言錯了,小女子才疏學淺怎麼高攀都攀不到樑上。反而公子你,瞧瞧,玉樹臨風,即便黑暗之中仍是目光如炬,頗有梁上君子的風範。」
少年扶額,這女子話說地溫雅,實則諷刺他有雞鳴狗盜之嫌。
他仍是面色不改,溫溫一笑,「姑娘誤會了,在下前來只是為了仰慕各位前輩的風姿,絕無一絲一毫不良企圖,更莫說將名畫佔為己有。」
彼時,莫離正站在唐煙的畫像前,她打量了一下少年,點了點頭,眼裡促狹味道十足。
「解釋就是掩飾,不過,我信你。」
少年見少女那雙眼睛和畫像上的第一美女如出一撤,不禁勾起了嘴角。
「這整面牆壁都是唐煙的像,莫不是百曉生也是其傾慕者之一?」
莫離挺聽聞舉起火把,認真地瞧著娘親的每一幅像,畫中場景不一,但皆讓人身臨其境,由其唐煙的神態與動作,無不是惟妙惟肖,細緻入微。
她讚歎道,「百曉生真不愧丹青聖手。」
對面牆壁掛著四副男子像,皆是一等一的容貌。莫離認出了其中兩幅是父親和師父,剩餘兩幅畫像中的男子,一位笑如朝陽,渾身磊落之氣,另一位臨淵而立,雙目清冷。
「穆天,柳雲開。」莫離念到,「嘖嘖,真是貌勝潘安吶。」
兩面牆壁相對,似是畫中的男子正深情地凝望著牆上的女子。
莫離心裡嘆道,娘親的桃花還真多。轉念又想,那是這些男子的眼光太好。
她再次看了看少年,見其站在一副畫前,面色隱在暗處,瞧不清神色。
「唐煙夠美吧?」
少年仍是微微一笑:「人間絕色,風華無雙,傳言不虛。」
莫離湊上前去,只見此副畫像上娘親在舞劍,多了一個女子在撫琴,那女子面容姣好,神色溫婉,氣質嫻靜。
畫像右下角有幾字:昭和十八年,煙遇靜好。
莫離訝然,「靜好,原來長廷太子妃長這樣,果然人如其命。」
靜好,那是娘親心心念念的知己。
少年眼神一閃,「可惜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於她而言,總是不切實際。」
莫離悵然說道:「聽聞太子長廷豁達宏遠,生地玉樹臨風,太子妃靜好更是京都洛城第一才女,二人乃天作之合。她那麼愛太子長廷,勢必至死相隨,又怎會獨自艱難求生。」
少年抿唇,神色淡淡,一雙黑眸卻極亮:「這便是,情之所至,生死相許么?」
阿離不語,目光從畫像上移過,又落在那四位男子身上,眼有敬意。
少年道,「他們四位都鍾情唐煙,若是你,覺得誰更好?」
莫離道,「都極好,難分高下。時機更重要。先入為主,後面的再好,也難以爭輝。」
少年高深一笑:「姑娘說得有理,人心如此,世事亦如是。」
莫離不答,只看他一眼,陷入了沉思。
少年凝神,片刻后道:「有人來了。」
二人將將出窗落地,正遇上一少年,著紫衣,十五六歲模樣,手裡提著燈緩緩而來。
莫離抬眸,向少年眨了眨眼,便飛奔離去。
那少年先是驚異,后回過神大聲喊道,「你,等一等,等一等——」
只可惜,他的聲音留不住少女輕盈離去的身影。
藍衣少年趁此朝另一方向離去。
而今,那藍衫少年把玩著掌中的碧釉瓷杯,目光定在那抹藍色窈窕的身影上,感嘆人生何處不相逢。
說書先生清了清嗓,繼續道:「如今唐昭已來了明州城,就歇在翠冷別院,錦州向來人傑地靈,唐昭生的極其英俊,據說百曉生正打算為新一代俊男美女畫像,唐昭就在應邀之列。」
莫離白色面紗下的嘴角已是滿滿笑意,唐門唐昭,雖素未謀面,但卻是這世上除了爹爹和哥哥以外最親的人,不妨前去會會。她一起身,輕輕一閃,身影已落在客棧外。樓上的少年隨即尾隨而去。
明州城以湖光山色聞名,靈湖之美更是大炎第一。
靈湖邊的翠冷別院,兩個藍色身影一前一後越上了屋頂。
後院,一男子面竹而立,幾片青竹翠葉飄飄蕩蕩,落在那一身玄色衣衫上,他稍一彈指,姿勢瀟洒,衣袖上的竹葉便若蝴蝶,翩翩揚揚,
他並未轉身,聲音如清泉墜落山澗隨風而來:「閣下若不嫌棄,不妨與昭同飲此茶如何?」
莫離腳尖一點,翩若驚鴻,身子瞬間立在唐昭眼前,裙裾飛揚,她並未看石桌上的茶水,而是上下打量起唐昭:「果真倜儻,錦州之風流,於斯盡矣。唐少瀟洒,名副其實。」
唐昭的眼裡劃過一道驚訝,贊道:「姑娘年紀輕輕,居然習地御風踏月,在下佩服。」
御風踏月,乃江湖失傳的絕頂輕功。
莫離端起茶杯,嗅了嗅:「明前龍井。」
唐昭燦然一笑:「好鼻子。」
莫離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玉瓶:「初次相見,將此為禮,此藥名為花明,能解柳暗之毒。」
唐昭見少女白紗下面容隱隱透著輪廓,雙眼異常清澈明亮,眉目如江南的遠山,映襯著明媚春光,於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柳暗無解,敢問姑娘從何處得來良方?」
莫離將解藥置於石桌上,把玩著手中的玉簫:「以前是無解,實不相瞞,這解藥著實花費了我一番時間,唐少儘管放心,若有差池,儘管找我。」
唐昭笑道:「我信姑娘。只是姑娘與在下素不相識,為何前來相助?」
莫離眨了眨眼,調笑道:「因為,你長地好看。」
唐昭哈哈大笑:「好眼光。」
他取下腰間的玉佩:「姑娘哪日若有需要,持此玉佩前來唐門,昭定全力以赴。」
莫離欣然接過,此玉為上好的羊脂白玉,系在簫上,相得益彰:「謝了。」
唐昭眸中燦然:「昭榮幸。敢問姑娘芳名?」
莫離瞥了一眼腰間的玉簫,展顏道:「離簫。」
「今日見姑娘性情與我家小妹極是相似,不妨喚我唐大哥吧。」
「唐大哥聽起來多疏遠,不及昭哥哥親近。」
唐昭見少女眼中戲謔笑意十足,一愣一怔,便應道;「好,昭哥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