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個心結
重新踏上那棟精巧別墅的鵝卵石小道時,天色已經泛黃了。橘黃色的蒼穹,眨著點點已可以看出輪廓的星星,一輪斜陽,羞澀地在地平線上隱下半個面容,最後,悄無聲息地離去。
別墅前是一個不算大的花園,然而時值春末夏初,繁花似錦,別有一番情調和韻味。通向屋內,必須經過一段石階,而石階旁邊,是一個藤木鞦韆,梁寧碩此時正坐在上面,閑適地翻閱著一本書。宛衿靜靜地站在離他5米遠的地方,看傍晚的風吹起他的髮絲、捲起他手中的書頁。母親說過,父親年輕時,是個一表人才的帥氣青年,精通詩詞曲賦,溫文爾雅。她說這一生最讓她難以忘懷的,就是在江南故鄉遇見了父親,後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牽動她心弦的挂念,不管父親做過什麼,母親的心裡,始終是深深愛著他的。
然而現在,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迹,他不再是當初那個俊朗的青年了。雖然宛衿仍舊無法獨自解開心中的那個結,但還是為梁寧碩的逐漸老去心疼不已。不覺得,鼻子泛起一陣酸意,眼淚就盈上了眼眶。
「哦?」他的雙眼有些發酸,抬頭休息一下時,才看到宛衿。他招手,示意宛衿過去。
宛衿用力地抹去眼角的淚珠,平復了呼吸后,來到他面前。梁寧碩看著宛衿有些單薄的身子,感嘆道:「都這麼大了……」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晶瑩,不小心被宛衿捕捉到了。
「給你樣東西。」說著攤開宛衿的手掌,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枚完整的玲瓏剔透的玉佩,放在少女柔軟的掌心上。此時別墅內亮起了暖黃色的燈光,借著光亮,玉佩溫潤得散發著瑩瑩綠光,「珺婉」二字清晰可辨。「這是你媽媽的東西,當初分別時,她雙手顫抖地遞給我一半,我到現在都忘不了,她泛著淚花的雙眼,當時,她得有多難捨,多悲痛啊……」梁寧碩的目光落在玉佩上,自言自語起來,那溫柔的樣子,好像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與宛衿的母親促膝談話。
宛衿微微垂下纖長的睫毛,竭力控制著不爭氣的眼淚,不讓它掉落。梁寧碩愛憐地撫摸著宛衿的頭,哽咽著聲音:「從在孤兒院里見你到現在,你還是無法叫我一聲『父親』,這不怪你,我本來就不是一個稱職的爸爸,突然執意把你接回來,難為你了……」她終究還是脆弱的,日日偽裝的堅強,在梁寧碩面前再次瓦解,宛衿緊緊握住玉佩,輕聲啜泣起來。
「告訴我……告訴我你為什麼離開媽媽和我……行嗎?」
梁寧碩沉默了,他緊皺著眉頭,緊咬著雙唇,努力剋制自己內心如海潮般的感情,不讓它們泛濫開來。時間在靜默中流逝,就在宛衿覺得他不會再回答時,他開口了:「我是在江南水鄉遇到你母親的……
江南的天氣,濕潤多變,我信步走在長著青苔的石板路上,把玩著手中的相機,想要拍下左前方一幢古色古香的民居,卻意外捕捉到了你母親的身影。她穿著青綠色的旗袍,披著駝白色的方巾,左手撐著一把畫著紅梅傲雪圖的白色紙傘,右手卻輕撫著石磚上的斑駁痕迹,那一瞬間,我恍惚地以為自己穿越到了清末民初,面前的女子披著一身流光,就這麼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我面前,美得不真實。我呆在了原地,而她卻紅唇輕抿,莞爾一笑。『你好,我叫趙珺婉。』那便是我們的初次相遇。
我們情趣相投,自然相談甚歡,在江南一帶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為美好的一年。可時光短暫,我母親不停打電話催我回去,說我父親生了一場大病,已到了彌留之際,希望在離開人世前看我最後一眼。我本打算帶珺婉一塊兒,可無奈她還有自己的雙親要照顧,情況緊急,我匆匆離開,分別前,她遞給我半塊玉佩,期盼著我回來。我信誓旦旦地握著她的手,向她承諾等我安頓好父親的事,就回來帶她走,在d市結婚生子。她毫不懷疑地相信著,一直等著我……可我卻負了她!
我父親身體硬朗,何來病危之談?我被母親騙了,等我馬不停蹄地趕到家裡,等待我的,卻是一場由父母包辦的婚禮!我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說我早已心有所屬,絕對不可能再娶別的女子為妻!他們把家族的利益同這可笑的婚姻聯繫在一起,見擰不過我,又強勢地要挾我,說如果我不成婚,就算我把珺婉接來,也只能收到公公婆婆的無盡欺凌,他們把我的手機銷毀,把所有關於她的照片燒掉,從此,我和珺婉斷了聯繫……雖然我也曾假借公事回去過,可那已經是婚後一年的時間了,等我到那兒時,已經人去樓空,街坊鄰居說,珺婉舉家搬遷。
婚後的生活一直很不愉快,儘管梁檸的母親一直想方設法討好我,可我的心裡始終惦念著珺婉。多年後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面是珺婉的娟秀字體,信上說,在我離開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了孕,她一直堅信我會回來,就尋思給我個驚喜,獨自把孩子生了下來,取名宛衿。可時間如白駒過隙般飛逝,我卻再沒有迴音。她有些心灰意冷,可幼小的宛衿卻一直哭喊著要爸爸,於是,她帶著孩子,不遠千里來找我。可梁檸的突然降生,壓迫得我不得離開,我派人滿城地找你們,好不容易有了點線索,傳來的卻是你母親出車禍的噩耗!那天下著大雨,電閃雷鳴,我瘋了般地跑向事發現場,那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讓我腳底癱軟,我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你母親的名字,卻發現她已被擔架抬上了救護車,我飛撲過去,可她已經……我的腦袋『轟』地一下,感覺整個世界都顛覆了,胸口有種被千萬根細密的針穿透似的撕心裂肺的痛,好在我還清醒,在大雨中,我四處尋找一個幼小的身影,可我沒看見!我發瘋般地扯著醫生的白大褂,問他們有沒有看見一個5歲大的小女孩,他們也只是搖頭,就這樣,連你的下落,我也沒有了……」
梁寧碩的情緒顯然很激動,讓他重新揭開那塊他最不願觸及的最痛的傷,的確很殘忍。宛衿看著他懊惱地抱頭痛哭,心口也一陣陣生疼:他不是一個狠心的人,他不是有意撇下我們母子的。儘管他的優柔寡斷,無意中傷害了兩個家庭,可他是善良,是無辜的,我不該賭氣般地不承認他,無論他犯了什麼錯,他都是我的父親,是給予我體內一半血液的父親!
「爸……」帶著哭腔的柔弱聲音,從身前傳來,梁寧碩驚異地抬起頭,看到淚眼朦朧的宛衿,丹唇輕啟。此情此景,就好像隔著另一個時空,珺婉帶著溫柔的笑意,輕聲呼喚。他內心的愧疚感好像因為這一聲呼喊,減輕了許多,宛衿已經不恨自己了,或許,她從來都沒有恨過自己,只是她內心的結迫使她閉口不語而已。
梁寧碩跌跌撞撞地起身,過分的激動和喜悅,夾雜著多年來對宛衿母女的愧疚和自責,讓他無法在短時間內鎮定下來,他緊緊地將宛衿擁入懷中,點頭欣慰地贊道「好孩子……」宛衿儘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抬起雙臂,與父親緊緊相擁。十六年來,她終於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懷抱的溫度,是那樣溫暖,那樣讓人心安。
別墅的二層樓,檸兒謹慎地躲在粉色的窗紗後面,滿眼愁緒地看著樓下相擁而泣的父女倆。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滑下,帶著憤怒和不甘:「爸爸……真的把宛衿當做掌中寶了……我該怎麼辦?爸爸會不會不喜歡我……我日後的一切……都會被宛衿奪走嗎?不行!不行!只要我不承認這個姐姐,她就絕不可能爬到我頭上!」她憤恨地咬著雙唇,拉上窗帘,不去看,不去想。
同父異母的兩個姐妹,為了證明父愛孰輕孰重,產生了疏離、尷尬的隔閡。較為年長的宛衿自然比較成熟,她心知檸兒的猜測只是無端的擔憂,可面對檸兒的針鋒相向,她又能怎樣呢?兩人之間這一難解的心結,何時能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