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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臻聽到她這句話,忽然有點微妙地看著她,隔了片刻才說:「爺爺當時的意思應該不是這樣的,當然最後面那一句,他連說都沒說過。」
趙思語聽他這樣說,實在是太驚訝:「你的意思是,爺爺最後的意思是說,讓我好好對你?而不是反過來的那一種?」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爺爺是夏臻的親爺爺,又不是她的,怎麼會要求她好好對待夏臻呢?
夏臻沒有回答,反而轉過頭去看靈堂正中的照片。
隔了許久許久,他突然問:「不知道爺爺現在是不是在看書,他除了喜歡養花,還喜歡看梁羽生的武俠小說。」
他這一句話,入了耳中,聽得她心都軟了。越是外殼堅硬的人,一旦變得軟弱起來,才越是教人心疼。
外面突然下起了綿綿細雨,淅淅瀝瀝的,似乎不會再停止。
夏臻跪在靈堂面前,滿滿往火盆里送紙錢,燒完了紙錢,又開始燒過去那種豎排版的武俠小說。
趙思語走到他身後,憋著一口氣,想說什麼讓他笑一笑,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她的幽默感全然失靈:「你也別……太難過。」
「我沒有很難過,」夏臻輕輕地開口,「過兩天就是頭七,酒店都已經訂好了,帖子也發出去了,大家再來熱鬧一陣子,事情也就是過去了。」
國內一些習俗就是這樣,明明是喪事,卻辦得像是喜事一樣,還分紅喜白喜。葬禮過後,就是白喜宴,大家祝酒相頌,一團和氣,再沒有人傷感。
夏臻忽然又道:「其實我覺得爺爺一直對我很失望……」
「為什麼?」趙思語有點想不出原因,她就覺得夏臻是百分百的精英男人,相貌堂堂又成熟穩重,哪裡像她,到了二十七歲的年紀還是一事無成,甚至還折騰成了失憶。她要是才二十歲,估計還有的救。
「我之前辭去學校里講師的工作,出來跟朋友一起辦了律師事務所,等到事務所的事情都上了軌道,我卻放棄了。」夏臻嘆了一口氣,「當時爺爺知道,他是非常的生氣,為了我,他耗費了不少人脈和人情,最後我卻做出這樣的事來。」
趙思語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她以前就是知道她跟夏臻開始只是合作關係,後來大家熟了,她問夏臻願不願意來公司當法務,她也一力推薦他來就職。她開始以為夏臻是佔了便宜,可是現在想來,他卻似乎是放棄了很多。
哪個男人願意結束自己的事業,來她父母是股東的公司里打工?他甚至在開始時候,還會被人說閑話,嘲諷他是吃軟飯的。
趙思語甚至都不敢說話。
如果只是說對不起或者謝謝,真的沒有一點意義。
——
夏臻爺爺的葬禮是在一個陰沉天氣的日子裡舉行的。
趙思語和公司里幾個高層領導都出席了。她站在那裡,看著夏臻站在門口,跟來弔唁的人一一握手寒暄。他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木然和遲鈍,而是長袖善舞地跟來客周旋,幾種表情輪番上陣,似乎沒有切換失靈的時候。
就連站在她身邊的執行總裁都感嘆:「夏臻真是……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還遠遠沒有他做事得體。」
趙思語嘟囔道:「我寧可永遠沒有他那樣得體穩重。」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夏臻這樣隱藏起自己的情緒,處處以大局為重,肯定是她再過一百年都完成不了的。他其實並不開心。
葬禮結束,他才得以恢復了木然的表情,坐在角落裡休息。
趙思語按照排位的順序,坐在他身邊,忽然聽見他說:「思語,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她真不覺得夏臻還有什麼事需要跟她商量才能決定下來,其實他做出的決定就已經很圓滿了,或者他其實也不是想徵求她的意見,而只是知會一聲。
「過段時間,我會提交辭職報告。」
趙思語一下子沒有控制住,失聲道:「什麼?!」
夏臻做了個讓她噤聲的手勢,繼續低聲道:「你先聽我說,我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是在倉促之下做出錯誤的決定來。我知道,現在公司里碰上了麻煩,所以我先打辭職報告,等到目前的危機平穩過渡了,才會離開。」
「可是為什麼?」趙思語著急地問,「難道你覺得現在的工作很無聊嗎?還是目前的職位達不到你想要的水準,工資又不夠高?」她覺得以夏臻現在的年紀,到了目前的職位,已經是很萬一挑一,再說他還有入股和期權分紅,完全可以在公司里的管理層站得穩腳,根本沒有必要辭職。
夏臻見她滿臉震驚,也有些無奈,既然他當初會放棄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那麼就不會後悔,也不會再跟她翻舊賬。他做的一切,他都會自己一力承擔下來:「我想,既然爺爺生前的願望一直都是希望我能做好事務所這一塊,即使他過世了,我也會完成他的願望。再說,我的離職也不會對你有任何影響,你有你父母為你撐腰,不是嗎?」
「可是——」
「沒有可是,我想要做的就是這件事,你也不能認同嗎?」
趙思語忽然覺得夏臻有些不對勁,而這不對勁就是從爺爺過世開始的,她甚至不知道他為何有了這樣的想法。
——
這之後的一天,夏臻回公司銷假,也順便呈上了辭職報告,就在整個集團公司都被捲入容家的經濟案中的風雨飄搖的時刻。
而夏臻的辭職,似乎是開啟了人心的慌亂,也不知道那謠言究竟是從何而起的,底下也開始有員工紛紛遞上離職申請。
而幾個重點職能單位對他們的清查還沒有就此結束。每個公司都是有一些不太規範的地方,他們也不例外,現在也被全部翻查出來,公司的股價突然開始狂瀉,連續三天都是綠油油地直接跌停。
但是這一陣子,夏臻的工作還是很盡心,一直在找相關部門溝通後續的步驟。
到了周四的時候,稅務局的工作人員又來了,這回換成了副處級別的。那人走進趙思語的辦公司,把一份影印文件放在她的辦公桌上:「這份文件,是有你的簽字,你可以解釋一下原因嗎?」
趙思語看著眼前那幾張複印紙,只覺得腦海里一片混亂,那是一份為容家的某個被查封的產業擔保的文件,她根本不記得簽過這樣的文件——或者說,她可能是在看都沒看懂的情況下籤了字的。也許是在失憶前,也許是在失憶后,她根本不記得。
這份文件上,除了有她的簽字,還有財務經理的簽字。她的許可權有限,不過一些簡單的擔保合同上,她還是有簽字權的。
她拿起那份合同,仔仔細細看了一下內容,合同上簽字的日期是在她失憶后回公司上班不久。那時候她剛開始工作,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會,開始時候還會問夏臻的建議,可是到了後來幾天,就破罐子破摔,但凡遞交上來的文件,只要有財務經理簽字的,她都會簽。可是現在竟然出現了這樣的問題。
稅務人員看著她的表情變換,又問:「你當時簽字的時候,知道他們是在做什麼類型的產業嗎?」
趙思語搖搖頭:「我不知道。」
對方顯然不相信她的說辭:「你不知道,但還是簽了字。」
等到對方離開了,她都還是一片混亂。她自認為遵紀守法二十多年,結果卻栽在這上面,她想起文件上還有財務經理的簽字,就直接一個內線打過去,那一頭卻沒有人接電話。她直接去了財務部,才被告之今日財務經理居然沒來上班。
他必然是知道東窗事發,而收拾東西離開了。
等待她的卻是接下去的徹底清查。
——
接下去幾日,趙思語都是在別人怪異的目光下生活。她的所有經濟來源和銀行賬戶都被凍結,護照不能用,也不能離開這個城市。夏臻還在繼續為這件事奔波,就連一周慣例由他支持的中層例會也是缺席。
董事局會議后,下發了關於趙思語降級的通知。
她也識趣地提交了辭職報告,她現在主動離職也算是引咎辭職,至少在面子上還是好看的,再說就算她不主動離職,也會有別的辦法逼得她不得不離開。現在這樣,還算是為她保留了最後一點餘地。
再之後,關於她的審查也算是基本過去,收了容家好處的財務經理在外地落網,她雖然沒有收取任何好處也恢復了自由身,可是在整個業界的名聲已經很難聽,以後想找工作都不可能了。
趙思語只能安慰自己,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她要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再說她的家庭條件不差,就算是被全行業封殺,她也可以過得不錯。
而他父母參股的集團公司,也因為這次的風波,被停牌整頓,行業份額也急劇下降,突然間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似乎整件事里,唯一沒有受到波及的,就只有夏臻了。
他之前就提交了離職申請,而且他這次處理後續事情也十分得體,幾乎立刻著手籌辦他的律師事務所。
趙思語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的那天,燕堯倒是從樓下跑上來看她。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然道:「趙思語,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大家都是受害者,每個人都損傷慘重,只有一個贏家,是不是不正常?」
她猛然抬起頭,盯著他看。她一直都感覺到燕堯並不欣賞夏臻,從前是因為同仁關係,一直保持著表面上的平靜,可是現在夏臻已經離職,他也就不再隱藏這份敵意:「你是什麼意思?」
「容家出事,然後連累到我們,緊接著是你出事,但是他早就做好了辭職的準備,」燕堯道,「你難道就沒有想過,他是怎麼辦到的?」
這個問題,其實她早就想過。開始容家綁架她來要挾夏臻拿出一份文件來,而夏臻並未屈從,然後就有人拿出詳細的證據檢舉了容家,這之後就開始了多米諾效應。她問過夏臻,夏臻的回答則是,他手上的證據還不足以舉報。
趙思語嘆了口氣:「你就是想得太多。只不過剛好湊巧罷了,有些人的前瞻性眼光好一些,都能看到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燕堯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又是微笑又是嘆氣:「你還是真是願意相信別人的好,這讓我該怎麼說,好像我說那種話也太枉做小人了。」
可是趙思語卻知道,燕堯的話還是對她造成了一定影響。她回想起她剛回到公司時候,開頭還很小心,碰到任何文件都會問夏臻這些法律條款是否可行,夏臻的回答很簡單,他說「那些都是規範的文本條款,不需要一個個摳字眼」,然後,她就再沒有仔細去推敲那些條款內容。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她曾經在日記本里寫過的那句話,「是否應該相信他」,還有,她在那幅肖像畫的畫框下面寫下的「千萬不要相信他」。她揣測著自己是在快失憶或者已經開始失憶的情況下來到那家畫廊訂做了這幅油畫的,她是不是想在最後一刻給自己一個暗示?
她有些混亂了。
——
趙思語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裡,屋子裡窗帘拉得嚴嚴實實,沒有人聲。夏臻還沒有回來,他最近開始準備屬於他自己的律師事務所,不著家也是正常的。
趙思語決定還是要把事情都弄清楚,她翻找了夏臻的書桌,找到了他的名片夾,找到了柳絛的電話。她直接撥號打電話過去,這個舉動有點失禮,她沒有和對方預約過,就貿然提出要求,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是幸好柳絛沒有介意,按照她的要求立刻趕到她家裡來。
過了一小時不到,柳絛就在樓下按響了可視電話。趙思語連忙讓她進來,連連道歉:「對不起啊,突然讓你趕過來,下次我一定跟你預約的。」
柳絛看了看她的表情,倒是有點猜到她接下來要提到的話題:「嗯,沒事的。我猜想也沒有下一次了,所以不要緊的。」
趙思語請她坐下,又泡了茶給她:「上次你說,你認為我的記憶是被強行清洗,然後又被輸入新的記憶。」她把這之後又重遇到過去那位心理諮詢師的事情跟她說了一遍,從護士沒有把病歷送到辦公室而那位心理諮詢師卻能準確地叫出她的名字作為判斷依據,說明她在失憶前就找過對方做心理諮詢。
柳絛對她這個判斷也是十分認可:「本來,屬於你的談話內容,你當然可以隨時查看,不受到保密原則的限制,但是如果你沒有主動提出,心理醫生也的確不會跟你提出這件事。」
趙思語把她最後一次的談話內容放給她聽:「……你覺得,我的記憶會不會是因為我自己無法接受眼前的生活,而強行洗去?」
「不可能。」柳絛直接給了她一個否定的答案。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沒有必要完全清除記憶,如果你覺得一段時間有過非常不愉快的事,其實你是可以清理掉那段時間的記憶,而不是把所有的記憶都刪除。完全失去記憶,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趙思語急切地問:「那你還有沒有辦法把我丟掉的記憶都找回來?」
柳絛皺著眉,含蓄地說:「也許會有,也許沒有,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對恢復記憶抱有太大的希望。」
希望越大,而失望越大。
趙思語也不是笨蛋,自然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她是在委婉地告訴她,她的記憶也許永遠沒有辦法恢復了。只是她不能百分之一百確定的事,就不會用肯定的說法。
趙思語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再沒有接話。
柳絛也體諒到她的情緒消沉,還寬慰了她很久,一直陪到九點多,才提出告辭。趙思語打開門,正準備把她送出去,可是開門的一瞬間,她看見夏臻站在門口。
那
扇門是純實木的,再加上電子鎖,只要一開門她就會聽見聲音,所以夏臻是不可能在關著門的情況下聽見她們的談話,他又不是電子竊聽器。只是她突然越過夏臻約來了柳絛,這個舉動,實在是意味良多。
夏臻朝柳絛微微頷首:「你來幫思語做心理諮詢?辛苦你了。」
柳絛微微一笑:「反正閑來無事。」
出於心理醫生的職業操守,她們的談話一定會被絕對保密。
趙思語揉了揉臉頰,把柳絛送到電梯口,又走了回來:「你今天也很忙吧?事務所辦得如何了?」
夏臻放下公事包,正在從裡面抽出工商文件來:「正在辦理執照,之後還要費些功夫。」他頓了頓,又抬起頭看著她,忽然微微一笑,聲音柔和地問:「以前我就對你說過,你雖然有點小聰明,可是臉上總藏不住心事——不過你現在肯定也是不記得我說過這句話了。」
他的臉上明明有笑容,語氣也溫柔,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竟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能感覺到,他在生氣,並且從未有如此生氣過。
夏臻見她不說話,又繼續道:「我大致也猜得到你在想什麼。你是在想,為何在大家都受到波及的時刻,唯有我,才是既得利益者。我提前辭職,退出原來的股份和期權,別人都因為股票停牌整頓受到經濟損失,而我因為退得早,一點都沒有被影響到,甚至我還因為處理整個事態的收尾工作,而有了好名聲。」
趙思語倒抽了一口涼氣。她什麼都沒有說,他卻像是能夠探知她的內心,甚至把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那部分說了出來。她結結巴巴地說:「不,我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不對,我的意思是,我沒有這樣懷疑過你,雖然我有點疑惑,但是不能說,這一切不會是巧合——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還是會相信你的。」
她都有點語無倫次了。
夏臻看著她,那眼神越來越冷,最後降到了冰點。他有點疲憊地閉了閉眼,復又睜開:「說句真心話吧,我能進公司,的確是多虧了你的舉薦。然後,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包括現在事務所的啟動資金。雖然我家是沒有你家那樣有錢,但也是小富即安,我開我的律師事務所,我也有我的合伙人,我沒有必要為你家打工。」
「當然,我打工的這些年,也不能說是我損失了,我的確是賺到不少錢,董事局對我也十分器重,對此我十分感激。」夏臻嘆了口氣,眼神又柔和起來,「可是,我也不會一輩子都無怨無悔為你家繼續打工下去的,你說對不對?」
趙思語茫然道:「是的,我知道。」
夏臻低著頭,撫摸著手上的結婚戒指。她看到燈光下那抹微光,她才注意到他居然戴著戒指,她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是了,她在病房裡睜開眼的一瞬間起,她手上就沒有戒指的。她後來翻找過梳妝台上的珠寶盒,也沒有找到婚戒,她以為是沒有,或者是自己車禍后丟了。
趙思語直直地盯著他的無名指上的戒指看。
夏臻留意到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又注視著他手指上的戒指,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那枚戒指到哪裡去了?」
趙思語忙道:「是不是車禍的時候弄丟了?」
「不是。」夏臻扶住額頭,「其實你從來沒有戴過戒指,我以前都沒過問戒指去了哪裡。在你出車禍之前,我們的婚姻也是岌岌可危,或者應該說,你從來就沒有對我有過愛情這樣的東西。本來我還以為你失憶之後,我們可以重新來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