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獵鹿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茴數次進出書房端茶送水,每次韓嫣都致以微笑,緘口不言,擺明了不想讓她聽。而霍去病始終沉著臉,連眼神都不與夜茴接觸,她心中實在忐忑。
無可奈何之下她避出去,雨瓢潑似的下,在屋檐下匯聚成束,夜茴凝視被燈籠映得發亮的雨線,默默想:皇後娘娘此刻不知在做什麼?
她是真的在閉關嗎?或者終於得道升仙,棄這塵世而去?
其實這世上的權力之爭十分無味,皇後會得厭倦也是應該的。她竇夜茴都深深後悔當年踏進宮門,若不是那麼心比天高,想必現在也已經嫁為j□j了吧?說不得是三子之母,安享榮華。
苦海無邊。
突然她聽到書房裡有人高聲說:「你教我怎麼相信你?」
那是韓嫣,他聲音中充滿焦慮、無奈,甚至有深深彷徨。
「不然你上冠軍侯府的門來做什麼?」霍去病的聲音是冷漠的,帶著防備。
良久無人說話,終於韓嫣開口了,他語氣中帶著說不出沮喪:「事到如今,我和你計較這些也無用。你說的對,除了你我不能再和旁人商議——我總不能到長信宮去找你姨母吧?」他竟笑了兩聲,那笑聲比哭聲還難聽,誰都不能相信,這會是全長安風流第一、倜儻第一的韓嫣韓王孫。
霍去病輕輕嘆了口氣。
「衛青遇刺,你應該知道了。」韓嫣根本不待霍去病答話就迫不及待地說,「難道你不奇怪,以你舅舅的寵愛,為何陛下竟然不管不問,不要說賜葯賜物,就連一句慰問的話都沒帶出來?」
「宮中出了何事?」
「陛下莫名其妙帶著幾位嬪妃在桂宮喝得大醉,去病,皇後娘娘十有j□j出事了。」韓嫣長長嘆息,「桂宮是陛下做太子時住的地方,這麼多年來無人動用。陛下沒事去哪裡幹什麼?」
「你是怎麼知道的?」霍去病的聲音彷彿變成了一塊生鐵,冰冷的毫無感情,甚至無波動。夜茴心酸。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事兒倒好辦了。」韓嫣繼續嘆氣,「關鍵是,竇家人和陳家人也知道了,他們派人去打探,說茂陵那邊確實有人接到了命令,準備在近日葬下一位夫人。去病你也知道,近日後宮裡何曾死人?他們……他們打算衝進長樂宮去,看個究竟。」
夜茴駭然,她需要緊緊捂住嘴才能不驚呼出聲。
怎麼會!連她都不知道的事,韓嫣又何至於打聽得這麼清楚?
「他們瘋了?」霍去病的聲音也變了,他咬牙,「這是謀逆,是要族誅的!」
「當然不是他們自己。」韓嫣欲言又止。
「那是誰?」
韓嫣沒有說話。
霍去病噌一聲站了起來:「你懷疑是我?」
「不是懷疑。」韓嫣一字字說,「我幾乎要以為就是你。霍大將軍,我問你,除了你,還有誰能不經過陛下而調動羽林軍!除了你,還有誰能指揮得動李敢!除了你,誰能對學士苑那幫太學生有那麼大影響,能把一盤散沙的黃老學生、法家學生組織得井井有條!」
「不錯。」霍去病居然一口承認,「我曾經在羽林軍里待過,李敢是我屬下,我給學士苑的太學生們講過課。」他冷冷道,「但你很清楚,不是我。」
「甚至只有你有動機。」韓嫣自顧自地說,「這世上最關心皇後生死的人,不就是你?」
片刻后霍去病才說:「現在看來,不止我一個。我很高興。」他聲音中飽含複雜情感。
「不是你還能是誰?」韓嫣大惑不解。「我自己知道不是我,當然不會是衛青,你覺得李廣利那廢物能有這能耐?其他人呢,有本事的沒兵權,有兵權的沒膽子——」他突然疑神疑鬼道,「不會是皇後娘娘自己擺的煙霧陣吧?」
霍去病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想象力也太豐富了。」
「皇后不是這等樣人。」韓嫣尷尬地笑了笑。「確實是我想岔了,但霍去病,你我得拿出個主意來,難道真讓李家、竇家、陳家聯手去送死?我不是可惜他們,但幾百羽林兒郎呢?還有那些太學生,這都是大漢精英,沒死在疆場上,倒不明不白毀在長安城?」
雨聲在夜中聽來,彷彿溪流潺潺。
「陛下。」霍去病低低地說。
「什麼?」
「你想得沒錯,在現在的長安城,能操縱這些的只有五個人。陛下、皇后、我、你、我舅舅。」霍去病道,「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我舅舅,不是皇后,你說是誰。」
太大的驚駭反而帶來沉默。
最後韓嫣虛弱地問:「你打算怎麼辦?」
「既然是圈套,當然不能踩進去。」
「你阻止得了嗎?」韓嫣憂心忡忡,「不瞞你說,我弟弟去見過那幫羽林軍,但他們說陛□邊有小人,一直以來離間帝后、陷害忠良,怎麼也不肯息事寧人。」
「呵。」霍去病諷刺地笑,「這是說衛家呢。他們準備怎麼辦?把昌邑王推出來?」
「霍去病。」韓嫣又懷疑了,「如果是陛下,他總不會謀划這樣的事情吧?把昌邑王推到風口浪尖,讓太子地位動搖?」
「我不知道。」霍去病頓了頓,才又說,「我只聽說,當年劉陵翁主曾經懷了陛下的長子,但因為種種原因,王太后弄死了這個孩子,陛下沒有阻止。」
韓嫣啞然,不甘心地問:「皇後娘娘到底在哪裡?」
「她活著。」霍去病重複,「她一定活著。」
「你站在哪一邊?衛家,還是皇后?」
「你應該知道的。」霍去病的聲音陡然低沉,「臣服於誰,你心中難道沒有定論?」
那天的談話止於此。
第二天一早,霍去病被陛下宣進宮去,夜茴提心弔膽,隨即得到消息,陛下帶著一乾親信臣子到上林苑打獵去了。夜茴反覆派人進宮打探消息,聽人說宮裡進了強盜,又說四面宮門全部閉鎖。長安城內戒嚴,街道上到處是巡邏的士兵。
到了這時候,就連陳瑩也曉得大事不好,她慌張地拉著夜茴哭:「外面出事,會不會攀扯到將軍身上?會不會?」
夜茴正要不耐煩地說不會,你我身為竇陳兩家女兒,先擔心自己是正經。你好歹出嫁了,我還是在室女——她突然噎住。
是,若霍去病才是最終的目標,他又該如何?
究竟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再次獲取陛下的信任?哪怕僅僅一分一秒。
夜茴突然吩咐:「來人,把大少爺抱過來。」
陳瑩莫名其妙,夜茴卻把霍嬗緊緊抱在懷裡,不教他離開一步。陛下啊,好歹霍去病為你犧牲良多,哪怕只看在他對霍嬗的容忍上……
但一想到陛下對皇后的種種手段,她心冷。
這樣的人,還指望他有什麼恩義!對自己的髮妻都能如此薄情,對自己的兒子都全不顧念,對外人再好,又能好到哪裡?
然而,外人所能想象的,畢竟與現實情況有差距。
野鹿呦呦鳴叫,現在正是打獵的好時節,掌管狩獵的禮監早已把鹿群放了出來,劉徹早獵了好幾頭,遊興已盡。他吩咐霍去病:「你帶著其他人去多獵幾頭鹿回來。」
霍去病領命,劉徹半閉著眼睛享受美姬的按摩服務,突然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能當獵人的時候,是應該盡興的,不然身在局中,真不知是誰在獵誰!」
霍去病手心一顫。他只是半跪在地上,行完禮而後去了。
在叢林中他遭遇李敢,這個青年霍去病其實是非常熟悉的,他跟從霍去病南征北戰數年,本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而且,霍去病對他父親李廣,不能說完全沒有敬意。
李廣所代表的,本就是從春秋戰國時代流傳下來的一種古典的為將精神:盡忠、勇武、守節、愛兵如子。這是一種正道,人間正道是滄桑。
然而,今天他卻要……霍去病微微閉眼。
阿嬌,告訴我,怎樣才能做到最好。或者,最起碼像你一樣好,顧全大局,維護民益。
霍去病一甩馬鞭,紫燕騮低嘶,昂首踱了出去。
李敢回首,對上霍去病覆蓋著嚴霜的面容,他的眸子如同寒星一樣凜凜生威,李敢只覺一陣寒意襲上心頭。
「李敢!」霍去病的聲音如同金石相擊,「告訴我,你是否去大將軍府刺殺了衛大將軍?」
李敢慌張,眼神閃躲,突然又挺直胸膛:「是!我爹不能白死,必須有人為他討回一個公道!假如皇後娘娘還在——」
霍去病微微眯眼,密集的叢林是深褐色的,而箭鏃反射出的陽光是那麼刺眼,李敢愣愣看著對準自己的箭頭,愕然。
李敢衝口而出:「將軍!」
是將軍,不是大司馬大將軍,也不是驃騎將軍。這代表,李敢是從一開始就跟著霍去病的將領之一。當年他加入霍去病的隊伍也是鼓足了勇氣的,是他人生中絕無僅有的一次對老父的違逆。
霍去病的弓弦越拉越緊。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好大的膽!」
「你要為衛青出氣!」李敢反而不知害怕了,他驚怒,「你到底還是衛家的外甥,皇後娘娘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你這個做徒弟的就這麼報答她?」
「我給你一次機會。」事到如今,霍去病反而有一種孤絕的勇氣,對李敢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置之不理,只記得說完自己預先定下的台詞,「看我們誰先射死誰!」
李敢痛苦地搭起了弓,他猶自不甘心地怒喊:「竇大小姐都告訴我了,嬌夫人就是皇后!陛下殺——」
「嗖——」那一聲弓弦響動是那麼悠長。
李敢一搖晃,從馬上直栽了下去。那一箭正中他面門,他絕無生理。
霍去病手一松,弓掉了下去,他只覺得胸肺間也被射穿一個大洞。他突然難以抑制地彎下腰去,死死抵住心口。
阿嬌,如果你還活著,你回應我一句。
在這世上,你不可拋棄我。
人生的路這麼長,這麼長。我才二十三歲,然而卻覺得彷彿已活過了尋常人的兩輩子。濃黑與血腥快要淹沒我,阿嬌,你是我的光。
請你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