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圍城
第一百八十五章
霍去病率領近衛營和羽林軍在長安城外擺出迎戰的架勢,膠東王軍隊果然停駐不前。霍去病和阿嬌早已商量過數次,彼此心意相通:他們對長安城中種種榮華富貴本沒有戀棧之心,但假若兩人一走,他們的親戚朋友、門生故舊卻前途堪憂,因此和劉徹不得不爭鬥到底。
兩軍相持不下,誰也不率先出動,但罵戰是少不了的。長安士兵大罵:「逆賊膽敢作反,皇後娘娘心慈,但等咱們陛下回來,定要將你們這干反賊全族殺光!」膠東士兵本沒有造反的理由,但看自家現在做的確實是造反的事情,因此心中十分膽怯,對方越罵,他們士氣越低。
衛青固然是臉色沉重,霍去病聽了這些話也是默默,劉徹畢竟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他又沒犯什麼大錯,掌權二十多年來威重日盛,平民百姓視他為天。阿嬌自衛或許有餘,要想徹底獲勝則基本不可能。
他走下城樓,突然幾名宮娥走過來,打頭的那名女官下拜道:「大將軍,皇後娘娘遣我來問問情況。」
霍去病一看,這女官彩綉輝煌,容色雖有些憔悴,精神卻極佳,分明正是竇夜茴。皇后重回長樂宮后,將夜茴從冠軍侯府調回宮中聽差,她現在宛然是阿嬌最得力的女秘書。霍去病說:「現在情況沒什麼變化。」
「您晚上能回宮嗎?」夜茴打手勢命宮女們退後,小聲問霍去病。
霍去病心中一熱,本想答允,卻又搖頭說:「我晚上有事。」他舅舅衛青邀他晚上詳談,兩軍主帥會面,這自然非同小可。
夜茴十分失望:「那好,我去回了皇後娘娘。」
霍去病自然知道,阿嬌的冷淡自持在女子裡面可稱冠絕,她根本就是個所有事情都一肩抗的性格,不要說向他人求助,連和他人商量都是少有。她會主動來問自己,那肯定不會是因為想他了或者不放心——了解軍情?與其派女官來問霍去病,她只怕更願意直接安插兩個探子。她這個人,斷是獨斷、行是專行。
想通這點,他凝眉問道:「難道宮中出了事情?」
「沒有啊。」夜茴給嚇了一跳,「宮裡朝上都沒什麼事情,只是方才皇後娘娘拆了一封信,就讓我來問問您。」
霍去病趕到長樂宮,卻正撞上韓嫣,這位玩世不恭的丞相大人今日居然滿臉焦灼之色,額頭上隱隱冒汗,這時怒視霍去病一眼匆匆走遠。霍去病皺著眉頭看他,阿嬌揚聲說:「去病,和你說一件事情,我要出門一趟。」
霍去病本來聰明靈透,這時立刻問;「陛下出什麼事了?」他一看阿嬌,見她身著黑色曲裾,頭戴鳳冠,華麗典雅,絕非平時素衣裝扮,驚疑道,「莫非半路生了重病?」
「生病了倒好,派個太醫就成。」阿嬌臉色不好看,鬱郁地說,「江都王、楚王把劉徹扣住了,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兒?」
霍去病大吃一驚,阿嬌續道:「他這些天在外面亂跑,四處遊說人來長安城打我——哼,劉家這些藩王難道很好應付?他倒忘了自己一道推恩令下來,多少劉家的王爺恨他入骨。這下好,給人扣住回不來了。」
霍去病聽她話語中大有幸災樂禍的意思,他反倒對劉徹無甚惡感,直接問道:「江都王也是為了向你投誠吧?」
這天底下也就霍去病敢這麼對阿嬌說話。阿嬌說:「他確實受過我的恩惠——不過這也是因為劉徹王八之氣泄露太過,劉建脾氣又暴,忍他不了。」
霍去病忍不住笑,關切地說:「那邊肯定亂糟糟的,太不安全,不如等個一兩天我陪你一起去。」
阿嬌推開案幾起身,仰頭看著他,霍去病握住她削薄肩膀,輕輕啄吻阿嬌臉龐。阿嬌覺得癢,偏著臉躲,霍去病的嘴唇就碰到她脖頸,一寸寸吻下去,阿嬌叫道:「好了!讓你去,別瞎鬧。」
霍去病從背後抱住她,阿嬌靠著他不再說話,那一刻長樂宮中光陰被拉得極長。阿嬌說:「去病,你以後想做什麼?」霍去病說:「過日子。」「英雄氣概都不要了?」「我以後就是個沒用的閑人。這國家在幾十年內,都不能大規模動用兵力了。」「是啊,若要治國,現在應該奉行黃老無為而治,可惜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
兩人沉默一陣,阿嬌把重心完全交給霍去病,忽然輕輕說:「你有沒有想過……」「什麼?」「要個兒子,或者女兒。」「……這種事情,當然是順其自然。」「嗯。」「我們倆在一起就已經夠了。」霍去病環住阿嬌的腰,「有可能的話,我和你應該在十年內退休,什麼責任也不負,到處去玩。什麼家國天下、子孫基業,還不是一場空。」
「你可比我超脫得多啊。」阿嬌狀似輕鬆地說,可霍去病垂頭,看見她眼中淚水盈然,他立刻挪開視線。
阿嬌想,如果是霍去病的話,他一定會是最好的父親,在經歷過生死後他實在已足夠的成熟,足以勝任任何角色。但誰也沒有十全十美的命格,驚才絕艷的霍去病,他命中無子。
其實阿嬌自己也是個孤獨到底的人,但不知為何她不能忍受霍去病留半點遺憾。到她這個地步,世上哪還有辦不成的事呢?只看付出多少代價而已。可霍去病又不求這個。
衛青瘦了太多,青年時的他讓人想起青松秀竹,現在的他卻像一塊岩石,沉默到捉摸不透。霍去病不能肯定舅舅是否已經知道陛下被扣——阿嬌的情報系統領先時代幾百年,她知道的大多數事情,就連劉徹都未必清楚,更別提衛青。
他實打實地雙膝跪下去:「舅舅。」
衛青原本背對著他,這時立刻搶上來扶住,溫言:「你我是平級,怎麼能隨意向我行大禮?」
「您總是我舅舅。」霍去病順勢起身,誠懇道,「我在外面再經歷什麼難關,從沒擔心過家裡。就算我死在外頭,衛家也不會倒,母親、姨母她們不會受苦,甚至霍光的前途我也不擔心,您會照顧他們。」
衛青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他停頓片刻才說:「衛家的富貴早已到達頂點,若想維持下去,我一個人怎麼能辦到?只有陛下的恩寵不歇,我們一家人日子才能過好。」
「可陛下的心意會變。」
「衛家是陛下一手扶起來的。」衛青負手,面沉如水,「且你別忘了,太子殿下還好端端的在未央宮,陛下是太子的親生父親,不會害他。其他人……卻不一定。」
霍去病悚然變色,可不是,皇后並非太子生母!這才是朝中清流大臣們對皇后抱有戒心的原因吧?
他淡淡說:「您是打算直接打進長樂宮去,殺了皇后,擁立姨母為後?要是這樣,不如直接擁她作太后罷。」
衛青大怒,目光如電直掃過來,霍去病面無表情,舅甥兩人對視片刻,霍去病突然一笑,懶洋洋地說:「是我錯了。要是舅舅真這麼想,那今晚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衛青的表情鬆懈不少,輕嘆一聲:「皇後娘娘對衛家何嘗不是恩重如山?別的不說,你姨母當年是娘娘的侍女,多次蒙她搭救;甚至我的劍術也是皇后親自指點——我們衛家,本是皇後娘娘的家奴!」
霍去病一僵,要說有人不愛聽這話,第一個就數他。衛青立刻察覺,哼了一聲:「也只有你這小子這麼大膽,竟敢褻瀆尊上!鬧出這些禍事,都只為你這些痴心妄想。」
「好了好了。」霍去病趕緊打岔,「要說退軍,宜早不宜遲。兵圍長安的事情,什麼時候翻出來都是滅族之禍。」
「退軍也不是我能說得算的。」
霍去病聞弦歌而知雅意:「陛下是什麼意思?」
「皇后不得再干預軍政之事,以後安居長樂,不得擅出。」衛青面無表情說著,神情不預,顯然覺得旨意荒謬。
霍去病還沒說話,只聽一個輕柔冷淡的女聲說:「好。我同意。」兩人同時抬頭望去,只見阿嬌玄裳鳳冠,氣清神凝,從暗處姍姍步出。衛青大驚,立刻下拜:「衛青見過皇後娘娘。」
阿嬌卻沒扶他,昂頭冷冰冰說:「你轉告劉徹,我和他的紛爭是皇室內務,鬧成這個樣子沒得讓天下人笑話。你只管退軍,他只管來做他的皇帝,別說只是不干涉軍政,就算不做皇后,那又算什麼大事了?你跟他說清楚,只要他回來,我立刻請辭,他另立賢后吧!爭來爭去,不過是些繁名瑣利,也只有他這等俗人才計較不休。」
衛青汗流浹背,分辯:「陛下絕沒有廢后的心思……」
「是我不想做。」阿嬌厭煩地揮揮手,「做劉徹的皇後有什麼好處?你也別說什麼了,自己去吧。」
衛青磕個頭,不得不告辭。霍去病對著他的背影扮個鬼臉,小聲對阿嬌說:「你又唬我舅舅。」
「老實人為什麼不唬?」阿嬌一笑,「讓他去給劉徹傳信吧。明後日我們再去江都,這次行禮的是衛青,下次非得讓劉徹自己來行禮!」
「娘子好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