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命格
第一百九十章
方蘭生烤出的果子意外地美味,風晴雪「錦上添花」,居然拿出一種綠泥添在果子上讓眾人品嘗,人人都吃得如喪考妣,倒是夢璃面不改色。吃過晚飯,大家忍著嘔吐感睡下,半夜突然被人驚醒——
「百里屠蘇你這混賬!害死肇臨師弟,竟然還私逃下山!」
方蘭生慌得跳了起來,扎辮子的可愛小師妹芙蕖在一旁辯解:「屠蘇師兄不是這樣的人!」
天墉城弟子怒喝:「這傢伙仗著自己師父紫胤真人是門下地位頗高的執劍長老,簡直目無規矩!……」
百里屠蘇瞥了柳夢璃一眼,心中已是大怒:這幫人可以拿他說事兒,但怎能牽涉到他師父?只聽「鏘」的一聲,百里屠蘇拔出長劍指向對方:「我已說過,肇臨之死與我無關,休要言之鑿鑿!給我滾回昆崙山!」
芙蕖著急起來:「師兄……」
「你也回去。」面對師妹,百里屠蘇語氣溫和得多,忽然話鋒一轉,「師父出關了嗎?」
芙蕖眨了眨靈氣十足的大眼睛:「沒有呢,我聽師父說紫胤真人這次只怕要閉關小半年。要不是這樣,肇其他們怎麼敢下山來找你麻煩?」小姑娘怒視旁邊的一干凶蠻師弟,把腳跺得砰砰響。
屠蘇又看了夢璃一眼,夢璃接觸到他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彷彿春風吹過柳枝,溫柔中滿含生機,充滿了數說不盡的感謝之意。因為這個笑容,百里屠蘇打走一干天墉城弟子之後,示意夢璃同他一起到無人處談談。
在這兩人身後的火堆邊,紅玉捂嘴,意味深長、極富八卦精神地笑了起來。晴雪倒是一派懵懂,襄鈴嘴嘟得能掛個油瓶,歐陽少恭兀自安坐,卻不自覺往那個方向暼了好幾眼。
「你到底是何人?」蟲鳴唧唧、萬籟俱寂,這樣的氛圍中,百里屠蘇的質問也不尖銳。
「百里公子不都知道了嗎?我是柳夢璃,瓊華派『璇』字輩的女弟子,曾經……跟著你師父學過劍。」夢璃應付式地說,心裡卻湧上荒謬的感覺,她能說什麼?壽陽柳府大小姐?柳家連墳塋都沒影子了。幻暝界少主?幻暝界還在不在都另說。慕容紫英的戀人?一千年過去,還有什麼不能變幻。
「這麼說來,你我是同門師兄妹。」屠蘇的低頭看著夢璃,竟有些同情的意味。瓊華派「璇」字輩女弟子,那早已是九百年前的事,夢璃並沒有成就仙身,卻能保持少女姿容,她對世情又這麼陌生……
是被捲入什麼結界異境了么?就像劉晨、阮肇一樣,不過是旁觀仙人一盤棋而已,下山後卻發現一千年都過去了。這豈不是一夜之間失去一切?
「你放心,我定讓你平安與師父會面。」百里屠蘇轉過臉,說話的語氣卻極誠懇可信。他這種人就是這麼可笑又可愛,明明自己已足夠令人同情,有時卻不自覺地要去同情他人。
「嗯。」夢璃點頭,仰頭看著屠蘇俊美臉龐,她忽然笑起來,「真是好孩子。」
「什麼啊……」屠蘇一窘,脫口而出,隨即板了臉,「勿要胡言!」
夢璃含笑回身,卻在拐角處遇到廣袖黃衫的歐陽少恭,他問:「百里少俠還好么?」
「嗯?」為什麼要不好?
「適才見百里少俠匆匆離開,在下擔心他為今日之事不樂,故而過來看看,並非有意跟著柳小姐。」歐陽少恭沉靜如海的瞳仁凝視著夢璃,這個人看上去完全無害,不過是個全無自保之力的醫生而已,讓人敬佩而又不自覺地關心。
然而夢璃一瞬間覺得:這個人的靈魂在絕望地嘶叫!就像是經歷了無數的疲累、苦痛、折磨、失望,已經脆弱到不堪一擊的靈魂。夢璃漫不經心似的說:「今天的事?什麼事?——哦,屠蘇不過是教訓一下自己的師弟,算得了什麼大事,茶杯里風波而已,就連天墉城的長老們也只會付之一笑吧?」
「是嗎?」
「當然。」
兩人目光一碰,少恭笑道:「如此甚好。」他突然伸出手來,直向夢璃耳鬢摸過去,夢璃足下一點,向後疾退。少恭對上她含怒的眼眸,失笑道:「柳小姐不必這麼警惕,在下不過是看見有一片花葉落在小姐頭上,打算幫你取下來而已。」
「這樣。」夢璃抬手理理髮鬢,窘迫地說,「那謝謝你了。」
少恭含笑又嘆息,那眼神簡直包容得過分——夢璃只得低頭。少恭忽而傾身,幾乎是從夢璃耳畔擦過:「夜深露重,小姐若無他事便回去歇息吧,若著涼了卻是不好。」
「……嗯。」
少恭翩然離去,夢璃站在低垂柔軟的柳枝下,輕輕抖了抖長袖,臉色卻凝重起來:這傢伙分明是趁機往自己身上下了藥物吧?看著么好像是沒毒的,但起碼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和風晴雪在芙蕖身上下的避跳蚤粉是兩回事。
另一邊,本打算來找百里屠蘇的風晴雪駐足,錯愕地咬起了手指:「呀,少恭他……喜歡夢璃么?這真是……」
——————————————————————————————————————————
都被人下毒了,夢璃自然不能不提高戒心。七人從琴川乘船來到江都,歐陽少恭領著他們來到江都最大的妓院「花滿樓」,並打算拜訪老闆瑾娘的時候,夢璃感覺就有點不對了。
「歐陽公子既然要拜訪故舊,我們在一旁可能也不太方便,不如先去客棧等候如何?」一邊在心中默默吐槽著所謂花滿樓創始人「拈花公子侯無心和吹雪劍客澹臺蘭不得不說的基情」,夢璃一邊向領隊百里屠蘇提出申請。
其實百里屠蘇很不適合做領隊的,他倔強、堅定、冷漠、不諳世事,對任何外物都不太關心,甚至對他自己。他本不是一個優秀的領導者。但風晴雪和紅玉都聽他的呀,更兼襄鈴對他言聽計從,柳夢璃是無可無不可,歐陽少恭是別有用心,隊內氣氛居然也算和諧。方蘭生雖然一直唱反調,奈何襄鈴小妞把他吃得死死的。
「噗。」紅玉掩袖輕笑,「妹妹是害羞了嗎?」
「這……」紅玉大美人,為啥咱倆氣場天生有那麼幾分不合啊!我真不是在鬧情緒好么!
「幾位公子~」有女子嬌嗲甜膩的聲音插了進來,「怎麼還帶了女人來尋樂子?花滿樓呀白天可不做生意!」
見了這般陣仗方蘭生才醒悟過來:「少恭你怎麼帶我們來煙花之地!你、你……」他氣得拉起襄鈴要走,「這地方怎麼能呆,夢璃、襄鈴,我們去客棧!」
還是遲了,瑾娘出來和少恭打過招呼,再一見紅玉,登時呆住:「眉目端華、容姿如畫……」再一偏頭看到站在旁邊的夢璃,神情更是震撼,「容色絕麗、冰清霜潔;身姿楚楚、笑語盈盈……」
她慌得跳起來就回內室去了。眾人等得無聊,忽見十二扇屏風逶迤鋪開,四大美人開門以壯聲勢,瑾娘千蔟萬擁地步出,和以前那個豪爽不羈的老闆娘架勢絕然不同,真是個大美人了。
誰知美人說出的卻不是什麼佳語:「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虛入命,六親緣薄,可謂凶煞非常。可知天時循環,萬物榮枯有序,順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為妖孽!此等逆天命數,又有幾人承受得起?」
這番話一出,百里屠蘇被打擊得臉色大變,後來雖然力持鎮定,到底一個人悶悶地走了。晚上回客棧后,風晴雪邀請夢璃和她一起去施展治癒**:「夢璃,我很擔心蘇蘇,今天走的時候他臉色真的很不好……我想,他雖然說不在乎,但其實還是很不開心的吧?我們去和他聊聊,好不好?」
夢璃點頭應了。好吧,反正你不找他談我也要找他談的,紫英的徒弟啊……
不過真坐下聊夢璃的鬱悶就來了:妹子,你為啥要叫上我?你要怕一個人治癒程度不夠,那我們可以輪流來嘛!用不著三人行吧?你擱這兒和他看星星、栽桃花、說家人、唱情歌的,我抱膝默默坐在旁邊很尷尬啊!
「命數什麼的,其實沒必要擔憂。」夢璃安靜地凝視著遠方的幾株桃花,忽然開口。屠蘇猛地偏過頭去,晴雪沒料到她這麼單刀直入,一時倒怔住了。
「這世上就沒有幾個人命好的。父母雙全、兄弟友愛、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最好還天生顯貴、才幹無雙?」夢璃輕笑起來,一雙秀麗的美目卻是流露出無盡悲哀,只是這樣的情緒波動也是一閃即過,「這樣的人又有幾個。而且說實在的,這樣命格的人也沒什麼快活,甚至比你還要更不快活,我經過這樣的日子,我知道。」
屠蘇雙唇緊閉,卻是搖了搖頭。這種話聽起來很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味,可誰知道這是大實話呢。身為陳阿嬌的她身份顯貴、大權在握,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但引導者主動把她送回來,還不是因為怕她撐不下去。
「好了,不說這些虛的。單我遇到的人裡面,就有好多比你的命格更壞。」夢璃掰著指頭數給屠蘇看,「比方說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親生父親是誰,長到一歲的時候,母親迫不得已把我扔了。」
屠蘇聽得愣住,他父親早亡,可至少有名有姓;他生母待他十分冷漠,但也是悉心撫養教育。
「幸運的是養父養母待我極好,可惜長到十九歲,我生母命我拋棄家園父母投到她那邊。」夢璃簡潔說著,「我拒絕了,卻又遇到另一宗事情,到底沒能照料養父母晚年,甚至沒能多見一面。現在好不容易回來,我再去看,墳塋都平了,找不到了。」
屠蘇動容,可不是,他所有親故族人一夜之間被殺,從此他淪為徹底的孤兒。而柳夢璃呢,她是時空錯亂、千年後才返回,一樣淪為孤女,不同的是兇手是時間。
別說報仇,氣都氣不起來。
「還有我的一個朋友,也是個女孩子。從小她父母待她極冷漠,到她六、七歲的時候,父母便雙雙亡故,於是她出來闖蕩江湖。好不容易後來找到如意郎君,誰知卻中了他人計謀,生命力被吞噬,寒冷、虛弱、極度痛苦、時不時暈厥……最後更是短命而亡,與情郎陰陽相隔。」這是原本的韓菱紗。
「……好可憐……」晴雪聽得臉色發白。
「另一個朋友,兩三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再長大一點,父親去世,他一個人在深山裡長大,連女孩子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夢璃笑了一下,「後來他遇到心愛的人,兩人一起下山,為了拯救黎民百姓,他雙目被天火灼瞎,愛人也因為別的原因早逝……」
「還有一個人,從小父母雙亡,於是上仙山求仙。誰料變故突起,為了門派的長遠利益,他不得不與尊敬的掌門拔劍相向,最讓他痛苦的是門派還是被滅了,涓滴不剩……後來他成了仙。」夢璃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可是柔情與牽惦重若千鈞。「整個世上只剩下他一個門派子弟,於是他終身穿著門派的道袍,永遠懷念永遠不變,做個徹頭徹尾的孤立者。」
「你說的是誰?」百里屠蘇起了疑心。
「我的朋友。」夢璃聲音清淡,屠蘇垂頭。
「確實,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太多,我的一些私事和他們比不算什麼。」百里屠蘇像是豁然醒悟,卻難掩悲傷,「只是我……」
誰能忘懷?亡種滅族的仇恨,死而復生的怒火。就是全部都忘記了,也長存著燒灼內心。更不要說太子長琴積澱千年的恨怨夜夜入夢,直要把人化為野獸。
「說這些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只是告訴你你不孤單,命格差的人多了去了,但這不妨礙他們成為優秀的人——甚至有時候,越優秀的人命格越差,還有王者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呢,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所有親近的人統統被波及。」夢璃的話語有幾分意味深長,「但有一點我很擔心你。」
「什麼?」
「世人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夢璃起身,在草地上踱步,屠蘇不自覺仰頭看她的淡紫色裙擺,「越是強者,越是敬服;越是弱者,越要歸咎,甚至當事人自己都會如此。有的時候,兇手理直氣壯,說什麼弱肉強食;反而是受害者自己引咎自責,認為是自己不好、不安分、不聰明、不強壯,才會導致他人欺辱算計。」
「你受害,是你運氣差,是兇手心腸毒,不是你自己有問題,不要怪責自身。」
屠蘇抿唇,他不自覺避開柳夢璃的目光:這美麗少女太聰明,連自己從未察覺的最隱秘想法,她一一洞悉。不可否認,寨子全滅,族人死絕,他這個唯一的倖存者心存負疚,夜不能寐,時時想著復仇,甚至夢想著救活族人。倖存者是有內疚之心的:憑什麼他們都死了,憑什麼我活著,我何德何能?
這是他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