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大郎訓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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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何?」大郎沉下了臉,走出正房外。
大丫鬟織紅一時疏忽,沒有攔下彩枝,心裡很是惶恐,在一旁回話道:「郎君、娘子恕罪。是婢子失職疏忽了,才叫她闖了進來。」又趕緊小聲朝彩枝勸道:「還不快快起身來?你是二郎君與柚娘子的侍婢,跪我們郎君、娘子作甚?」
彩枝長得普普通通,但她是柚娘從娘家帶來的丫鬟,對主人最是忠心耿耿。彩枝並手朝大郎、鳳娘一拜,拜下去之後就再沒有起身。她整個人跪伏在地上,額頭貼著地面,說道:「大郎君、鳳娘子容稟。婢子深知婢子今日所為無規無舉,只是我們娘子心中委屈,日日垂淚,如今一身病弱,纏綿床榻,是連起身都起不得了。婢子看在眼裡,心中悲憤難言。娘子不願將委屈說出,但婢子不能看著我們娘子如此煎熬下去,婢子拼著沒了性命,也要為我們娘子訴說一二。懇請大郎君、鳳娘子為我們娘子做主。」
這彩枝說話倒也算得條理清晰。但所謂清官也難斷家務事,大郎只是大哥,沒有這麼隨便插手弟弟房中事務的道理,也沒有就這麼被小小侍婢的話左右的道理。這事要是處理不好,大郎、二郎兄弟之間的情分立即就要沒了。
大郎問:「可是弟媳命你到這裡來訴說?」
彩枝面露悲苦,搖頭道:「娘子並不願婢子來說,娘子只將這些委屈都放在心裡。大郎君,此事全是婢子自作主張,婢子甘領處罰,只是請大郎君、鳳娘子為我們娘子做主!娘子是太委屈了!」
大郎道:「誰給你一介小小婢子的膽子,讓你敢擅自說出替太太求情的話來?成何體統!你是二弟的僕婦,今日就念在你初犯,不予處罰,你自回二弟弟媳跟前領罰罷。」
看見大郎是當真不願插手,彩枝抬起了臉來,已經是淚流滿面。
她流著淚朝大郎和鳳娘叩了三個頭,道:「大郎君、鳳娘子。婢子求大郎君、鳳娘子為我們娘子做主,娘子之所以流產,是柔枝那賤婢氣的!那賤婢便是攪家精!我們娘子性子是溫和著些,但到底也是出身雍州大家大族,身份高貴。當初郎君迎娶我們娘子時,也是說,定會好好對待我們娘子。娘子的身子骨一直十分健康,有了身孕以後,身子骨反倒越來越差。」
「都是郎君從外面納了那賤婢進門以後才如此!那賤婢心懷禍胎,頻頻在娘子跟前說戳人心窩的話,處處給娘子添堵。偏偏郎君十分護著她。在這當口,更是日日將郎君攏到自己屋裡,回頭又來我們娘子跟前耀武揚威。」
華苓跟著大郎走了出來,看著彩枝這樣子,心裡惻然。對二郎自己院子里的事她並不了解,不能評判是非。
不過,有時候能感覺到,柚娘對待她們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對她們這些小姑子都是如此,對待夫君二郎,大概更是。印象里,似乎柚娘從沒有做過有丁點出格的事,連個笑容都是安安靜靜的。雍州左氏在當地是大族,柚娘也是嫡女,但她嫁入謝氏,還是高嫁了。
華苓一開始會想,柚娘如果當真受了委屈,為什麼不說呢?但她很快又明白了,人的個性是不同的,成長環境、學過的東西也不同,在她看來是只要動動手、開開口就能做成的事,在柚娘眼裡,也許非常難。
但彩枝這樣來求大哥大嫂做主,也是太過了。這是直接在一家大小跟前給二郎沒臉,後面即使柚娘能得個公道,將那小妾趕走,二郎和柚娘之間情分還能有幾分。
——說到底,她還是二郎的姐妹,到底要天然地站在二郎那一邊多些。
彩枝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磕得額頭見了血,泣道:「婢子不過賤命一條,若要婢子死,也只不過是大人們說一句話罷了。婢子只是不忍見著娘子也如此委屈,丞公家再勢大,也不該這般欺負我們娘子。如今丞公不在世了,娘子纏綿病榻起不來身,求大郎君、鳳娘子為我們娘子做主。」
大郎、鳳娘對視了一眼。鳳娘指使兩個侍婢將彩枝扶了起來,和言道:「弟媳是二弟正妻,明媒正娶迎進家門來的女郎,二弟如何敢不敬著她。——織紅、織藍,送彩枝回去。——院中諸人都聽好了,若是有人亂嚼舌根,不要怪我拔了他的舌,廷杖五十,趕出門去。」庭院裡外的僕婦都稱不敢。
清官也難斷家務事,華苓輕輕嘆了口氣,不願再聽,朝大哥大嫂福一福身,帶著侍婢往外去。出了院門,就看柚娘在兩個侍婢的攙扶下趕了過來。
柚娘呵斥道:「蠢婢還不跪下!我何時教你出外來說三道四的,你這是要叫誰沒臉!」
織紅、織藍兩人趕緊放開了彩枝,彩枝撲通跪落在柚娘跟前,哭道:「娘子,娘子,是婢子錯了,是婢子錯了!娘子身子不好,怎能不顧惜著身子,此時怎能起身?娘子便是要將婢子打死了,婢子也是情願的,還了娘子對婢子的好……」
柚娘以帕子拭了拭眼角,發現了走在後面,面色尷尬的華苓,勉強扯開了一抹笑,朝她道:「我這婢子無狀,叫九娘見笑了。」
從病榻上勉強起身的人能有什麼好臉色?柚娘著一身素白,那臉色跟衣色也差不多了,人看著越發單薄,兩個人扶著,也還搖搖欲墜。
華苓看得心驚,趕緊迎上去道:「她也是對嫂嫂忠心耿耿罷了。情有可原。二嫂身子弱,族叔都說了,叫你好好兒卧床歇息。有什麼事能比身子骨更重要,好好養好了身子是正經。」
「多謝九娘關顧了,二嫂領你的情。」柚娘又是撐著笑了笑,道:「今日是給大哥、大嫂添麻煩了,我去與他們說一聲歉再回去便是。」又吩咐彩枝道:「你立即回院中去,跪在階下反省!」
大郎夫妻已經聽得人報,迎了出來。
大郎緩容道:「弟媳若是遇了委屈,也勿就此放在心裡,我們家總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的,若是二弟做得不對,你只管說來。」
柚娘強著向長兄長嫂福了福身,又將那些個體面的道歉的話兒車軲轆般說了一遍,又訓斥了自己的侍婢彩枝,到底沒有提什麼委屈。
二郎到底也沒有出現。
鳳娘扶住柚娘,柔聲與她道:「怎地如此不愛惜自個兒的身子。這些都是小事,你如今甚也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將身子養好才是正經。我送你回去罷。」
柚娘微笑著點頭道謝,兩妯娌相攙扶著去了。
……
華苓和大郎落在後面。
華苓問大郎道:「大哥,我是沒有多問過二哥院里的事,不知底細,也不敢說什麼。但這事就這麼了了?」
大郎拍了拍華苓的頭,淡淡道:「教你大嫂將你二嫂多安撫勸慰一二罷了,還能如何?我是當哥的,不是當爹的。沒有扶著他二人走的道理。兩夫妻關起門來,將事情說清楚才是正經。」
看華苓面上有些擔憂神色,大郎屏退了身邊仆婢,兩人就站在院牆邊,這裡是前後掛了燈籠,倒是很明亮。
大郎嚴肅地與她道:「小九,你也看見了。我觀你二嫂脾氣綿軟,是那等思前想後才敢走上一步的人。人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們家如今上面沒有長輩壓著,下面也沒有多少孩子,能有什麼煩心事?她是誰說一二句都十分介懷,自己也沒個主次章程,又謹小慎微,這樣的人,還不是誰都能給她氣受?硬生生將孩子造沒了。」
「心中有想爭之事,卻又不敢爭。不論她是否真的委屈,她不肯說,誰知她是如何想。這樣的女郎,」大郎沉聲道:「爹給二郎選的這個女郎,我看並不適合。還不若為二郎選個性子潑辣、敢爭敢說的。二郎耳根子軟,但性情不壞,有個潑辣的管著,也散不了心去。」
「不論她心裡多委屈,最重要的還是相夫教子。現下便養不住孩兒,日後便是生了出來,又要將孩兒教成什麼樣。若是也教的如此綿軟,立不起來,你二哥這一支就是被她耽擱了。」
「爹爹那時日理萬機,有些微小處不察也是正常。」華苓皺眉反駁道。「二嫂也沒有那麼不好,她生性溫柔,對誰都很得體。」
大郎微微笑了笑道:「大哥知道你維護爹,是乖女兒。——也是千挑萬挑,當時看著好的,又怎知後來是如此這般。」
華苓心情複雜地聽著,大郎是基本完全站在二郎這邊。「但既然成了夫妻,還是要好好商量著,互相敬著過罷?二哥是否太寵愛那小妾了,叫那小妾太囂張,才叫二嫂心中生郁。」
「這便是大哥要告誡你的話。苓娘,你不可如她那般。」大郎眸中厲色一閃,盯著華苓說:「雖是嫁為人婦,女郎也並不是別人家裡的仆佣,該爭的必須爭,該開口的必須開口。雖說世情是叫人規行矩步,人人都如此要求別人,但絕沒有為了守別人的規矩,叫自個兒心裡不痛快、連腳都邁不動的道理。」
「這世道,從來就是潑辣蠻橫的吃香,自己要強些,應得的都握在手裡,不仰仗誰都能過好日子,才是正理。」
「——但也不是教你日後不理睬夫君。」大郎又道:「衛羿那小子是有些橫,前陣子你是有些與他生氣罷?好一段日子不見你出外去耍子。苓娘不該如此。」
華苓根本沒有想到,大郎會在這時候提起這回事。她也不知道,大郎竟然注意到了這回事。她張了張嘴,有些心虛。她垂下視線,將手背在身後,辯解道:「也沒有很與他生氣……後來和好了。我曉得衛五人很不錯的,我也曉得日後要好好與他過日子。」
「你是自小聰慧,卻也懂得收斂風頭,爹爹是贊你的時候多。外面相公、弼公、輔公,那一個沒有贊過你。滿金陵城的世家貴女裡面,身份比你高的還有,但有這份見識眼界的是不多了。人不曾做錯過什麼事,不必折腰,傲氣自然極盛,喜歡別人捧著。面上不太像,但心裡是這樣的。大哥可有說錯?」
華苓只覺臉熱得厲害,嘟囔道:「我是沒有做錯什麼事,難道還要專門錯上一二,去尋人折腰認錯?」
大郎笑了笑,道:「沒有這個道理。你是我們江陵謝的女郎,不論如何高傲,都是應該的。只是對夫君不可如此。與夫君是要在一處一世的,你二人是對等的,互相幫著過才是正理。」
華苓心道這不是誰都會說的車軲轆話嘛,於是說:「我曉得了。」
「你還不曉得。」大郎狠狠地屈指一敲華苓的腦袋,道:「夫妻的事是兩人之間的事,關起門來與誰都無關,也沒有誰能瞧見,要那許多傲氣作甚?你該記住了,你不論如何與他生氣,也不能將人往外推,那是你的丈夫。推出去了,吃虧的還是你。」
「男人與女人不同,男人心思直、脾氣直,女人就該柔和些。他做事不如你所願,你要做的不是當面對口責備,男人也極難得能聽進去。」
「……那要如何?」
「要如何?百鍊鋼也不敵繞指柔。」大郎拍拍華苓的腦袋,笑道:「在適合的時候折腰,身段兒柔軟,撒嬌、賣乖,美顏色。身份上是對等的,但相處上你不該將他看作對等的。男人如樹,女人如藤。你要仰著他些,如藤蘿纏繞,可以視他如兄,絕不可待他如子。男人最好這一口。」
「哦……」華苓大悟:「這是叫我在衛五跟前當要人照顧的妹妹。可是裝嫩也只能裝一時,老了如何是好。」
大郎從容地說:「你老了他難道就不老?緊要的,是叫他在心裡牢牢記著,你就是該他照顧的,叫他無暇他顧。只要男人將你放在心上,他就是你的牛,你的狗,還不是任你鞭打,要去那裡便是那裡。」
華苓獃獃地張著嘴消化了一陣,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大哥,嫂嫂是這樣對待你的嗎?」
大郎咳嗽了一聲,肅容道:「沒有的事。你嫂嫂最是聽你大哥的話,端莊賢淑得很。總之你不能如你二嫂那般,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華苓乖乖地應了。心想大哥的分析還挺有道理,她是該好好學,就先跟八娘學一學,以後好用在衛羿身上。不過,看大哥的樣子,這否認得不太像啊……
「行了,記著大哥的話,回去慢慢琢磨罷。」大郎發現華苓上下打量他,表情越發嚴肅,幾句話把她打發了。
回頭在居室里,屏退了侍婢們,鳳娘輕輕扯著大郎的耳朵,似笑非笑道:「教妹妹教的甚是威嚴呢,嗯?」
「嘶……夫人鬆鬆手,鬆鬆手,疼啊。」大郎裝模作樣地皺著眉,一副十分的疼卻不敢多話,兩隻眼睛打橫覷著鳳娘的神色。
鳳娘鬆了手,微笑道:「我自然最是端莊賢淑,最是聽我們家家長的話。」
「……錯了,錯了,是我最聽夫人的話。」大郎手上抱住了鳳娘,忙不迭贊道:「夫人最是威嚴。」見大郎十分知機,鳳娘這才輕輕哼了一聲,笑眯眯地放過了他。
……
第二日,一家人還是照著行程下金陵了,族叔謝熙清、謝熙鄭幾位也同船而行,他們將會到金陵,給謝熙和這些子女主持分了父親的遺產之後,在參加了九月底的丞公謝氏繼任祭禮,再返回族中。
二郎帶走了叫柔枝的小妾,給柚娘留了一個執事,四個侍婢,將她留在族裡的宅子休養,只說待柚娘養好了身子,回頭定下了居所,再來接她。那彩枝是被罰跪到天亮,之後又被從二等丫鬟罰成了粗使丫鬟,還是柚娘下的命令。
二郎的兄妹們對二郎院里的事只做不知,反正也幾乎管不著。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別人能勸,但若是人自己想不通透,那誰也沒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