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新任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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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日,秋晴。
江陵謝族的丞公繼任祭禮依舊還是在金陵城外,長江邊舉行。這不僅是謝族裡最大的活動,也是丹朝排得上號的大事,宮中帝后、金陵城裡外有些頭面的王孫世族都是要出席的,至於江陵謝氏族中上下,是入了朝的一批資質最優秀的族人,還有掌握著族中分佈在大丹各地的產業的一批族人,在金陵左近的都趕來了。
江陵謝是一個非常大的家族。祭禮上,族裡慶字輩的、德高望重的長老來了四五位,熙字輩的熙清、熙正等族叔來了三四十位,華字輩的更有將近二百人。再加上所有人幾乎都攜著妻子,人人又還帶著若干仆婢,在祭禮場中,江陵謝氏的族人就佔了好大一片地頭。
慶字輩的叔公們當中,最小的一位也已經七十歲。大丹人的平均年齡接近六十歲,能活到古稀之年就已經十分了不得,族中對長輩們是非常敬重的。謝華邵這一支兄弟姐妹年齡小,見誰都要行禮,光是抬手彎腰作個動作說幾句吉祥話兒,小半天下來華苓就覺得手發沉,有點抬不起來了。
再大的祭禮,本質都是為了將人在作的事敬告天地、鬼神、先人以及世人,所以大致就是三日沐浴齋戒、參神、供奉祭品、誦讀頌詞、再拜這一套流程。
跟著新丞公謝華德走完一整套祭禮儀式,將親手燃的三炷香進在那半人高、如今擠滿了香茬子的青銅香爐里,站起身之後,華苓很是如釋重負,轉頭一看姐姐們也都是一臉鬆了口氣的表情,於是說:「我看晚上回去我們都要腰酸背疼。」
族人是在祭禮高台的西面按照輩份、身份等列了隊,面東行禮,女郎們排在兒郎們的陣列之後。除了華苓姐妹這幾個之外,這回還有族叔們、族兄們家的二十來名族姐妹,都是嫡系,也站在一處。
七娘就站在華苓右邊,道:「方才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出,確實累人。」
八娘扶了扶自己的髮髻,說:「方才倒頭下拜了,與我瞧瞧髮髻可鬆了,簪環頭面如何。」
「都不曾,放心罷。」華苓忍不住笑。八娘這才放心,拍了拍胸口。
這祭禮是近兩年她們唯一可以脫了孝服,穿上最隆重、最華麗的一套禮服出外的機會。整個家族的祭禮,還是要比守孝要更重要些,不可能容許有人一身白喪出現的。
今日女郎都是一身玄色滾白邊的深衣,裡外各三重,頭髮梳成高高的雙環望仙髻,綴上八種簪釵,項飾瓔珞、珠串,臂套釧鐲,腰上還要懸挂一組玉環佩。這麼一套打扮下來確實莊重華美,只是人也要被墜得矮上幾分。
華苓默默地看了看八娘的胸口,有點嫉妒。八娘比她和七娘、六娘都要豐滿,是標準的□□。
長到這個程度,是完全可以嫁了吧。華苓又看看七娘,七娘頗瘦,只能算開始發育不久。
「小九又看什麼呢。」七娘沒好氣地說。
華苓說:「七姐你要多吃些,不然看起來比八姐還像妹妹。」
七娘越發沒好氣,哼了一聲,狠狠地擰了擰華苓的臉頰。她看了看八娘和華苓,一個比她高一拳,一個發育得比她好幾倍,實在惱得很。
八娘得意地說:「是啊,祭禮前見了王家姐妹,她們都問我平日里是用些甚滋補品呢。都說我長得好。我就說,回頭就叫侍婢寫一張日常飲食的單子贈與她們。那可都是我姨娘傳給我的養顏滋補心得。七姐放心,我給你寫的那一張定是最全的。」
華苓瞥她一眼,說:「我就不必給了,我還不用發育得這樣好。……」頓了頓,華苓補充道:「想來,像八姐這樣騎馬一定挺不方便的。」
八娘臉紅紅地上來擰華苓,跺腳道:「九娘總是這樣不說好話兒!你也不怕羞!還不快快住嘴。」
華苓迅速地躲到六娘後面,笑嘻嘻地說:「這有甚好羞的,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這當然是事實,只是有些事實從華苓嘴裡說出來就是那麼叫人討厭。八娘追著華苓擰她,六娘一向很淡定,袖著手站在兩人中間當柱子。只是道:「這處日頭還不夠曬?小八不是最怕晒黑了膚色?」
也許是因為中原人的膚色普遍並不十分白皙,是以,似乎不論什麼年代,中原人都十分推崇「雪膚花貌」,「雪膚」還要排在「花貌」之前。女郎都在乎自己白不白的,八娘這樣愛美,自然更是在乎。
八娘氣呼呼地說:「今日晒得已經十分多,也不差這一二刻。我非要擰掉九娘的嘴不可。」
七娘嘆氣道:「小九是該多教訓教訓。小八使勁兒些,也替我教訓一二。」
華苓樂道:「即使不騎馬,用兩條腿飛奔,我也還是比八姐要輕巧些兒。八姐別跑了,這日頭太曬,要跑出一身汗了。」
八娘被華苓氣得很了,偏偏她說得也沒錯。金陵九月底已經入秋,陽光不算很烈,奈何她們都穿得多啊,裡外六層,折騰這一回八娘是出了一身汗,渾身發粘,不得不停了下來。氣道:「九娘,我是不與你一般見識。」
「……」華苓連連點頭,笑道:「便是如此,我與八姐的見識是不一般的。」
這實在太促狹了,七娘也忍不住豎了豎眉毛,挽挽袖子上來擰華苓的臉。
在幾姐妹身後,有名族女靠近了些,笑著插話道:「菁姑、芹姑、苓姑,這處日頭甚熱,不若我們往那邊蓬底下去略歇歇?」
華字輩下面是延,這位族女是華德長女,名延樂,今年十三歲,也已經亭亭玉立了,容貌甚美。
延樂是新丞公長女,於是很自然地,成為了族裡年齡更小的一些女郎們跟隨的對象,如今身邊就跟著七八名族女。她們都是在族裡設的女學進學的,互相之間頗為熟悉。
華苓一聽延樂叫她們姑姑就忍不住笑,這種才十來歲就憑空長了一輩、甚至兩輩的感覺實在很奇妙。大家大族最容易出現這樣的情況,又是在族學里情況最明顯。年紀差不多的一群孩子,一定有有爺爺輩的、叔叔輩的,往下還可能有曾孫。若是有那家裡長輩教得特別嚴格,不許孩子亂了輩份叫的,他也就只能一口一個叔公、叔伯地叫了。
七娘穩重地點頭笑道:「好,我們往那邊去罷,與你們些介紹別家女郎,家族都是親友,延樂與你妹妹日後就在金陵長住了,如今便可以多認識些朋友。祭禮已經完成,再過一陣,大傢伙兒也就陸續各自歸家了。」
「如此多謝幾位小姑姑了。」延樂代表族妹們笑著福了福身,禮數周到。自己家族的女郎,不論如何,還是比外族的親近些。
華苓只是陪著姐妹們說笑了一陣子,沒有跟著她們去,轉頭去尋晏河。來觀禮的人家都在陸續登車離開,晏河帶著趙戈,懶洋洋地等在輦車裡。
「許久不見了。」看見晏河一如往昔,兩三個月不見,趙戈又長高了些,看著也規矩了許多,華苓很有些感慨。中原人都說嚴師出高徒,晏河用十分嚴厲的態度教趙戈,也許成才的幾率是大些。
「嗯。」晏河給華苓倒了杯茶,淡淡地問:「你還不錯?」
「還不錯。」華苓微微笑了笑,朝乖乖坐在母親身邊的趙戈招手道:「趙戈來給姨姨看看。」
「姨姨。」趙戈撲到華苓懷裡,得到了左右臉頰兩個吻,小孩兒笑出了兩排小米牙。
「趙戈開蒙是學到哪裡了?」華苓笑著問。「姨姨才兩個月不見你,就又穩重了許多呢。」
「已經學完了百家姓,如今學千家詩。」趙戈神氣地說,兩隻小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華苓,等待讚揚。
「趙戈真厲害。」華苓果斷表揚,將他抱在懷裡顛了顛,繼續表揚道:「趙戈長高了又重了,姨姨沒見你的時候,一定每日都有好好用飯罷?這就很厲害呢。郎君都是要吃多多的飯,長得又高又壯,學多多的知識,好保護家人。」
趙戈用力地點頭,大聲說:「我也保護娘,我吃多多的飯。」想了想,他又補充道:「我也保護姨姨。」
華苓眉開眼笑。
趙戈又說:「姨姨去杭州玩。」
「杭州?」
晏河說:「上月領他去了一趟杭州。那處的琉璃工坊出了些問題。」
華苓說:「什麼問題?處理好了?」
「技術外泄了。也並非大事。」晏河輕描淡寫道。
燒制琉璃並不難,如今各家都有類似的工坊,皇家的工坊已經開始專燒高端琉璃製品,越是高端的商品利潤越大。這就有關商業機密了,華苓便不再問,從袋裡掏出一小卷在抄經之後畫的簡筆故事畫兒遞給趙戈,隨他翻看,揉了揉眉心說:「之前是有個想法,想弄一個賺錢的業務,惠文館的運作需要銀子。」
「想借我的手做?」晏河立刻問:「你不是不肯碰技術?」
華苓笑了笑,沉默了一陣,搖搖頭說:「時過境遷吧,那時候覺得什麼也不做是好的,現在卻又覺得,如果能影響一下這個世界,叫他發展得更快些就好了。一開始還能純局外人地去看事情,但現在已經不可以了,我也有許多在乎的人,想改變許多東西。……想讓世界轉得快一點。」
晏河深深地看了華苓一眼,道:「只要想法好,有可行性,能賺錢,我並不介意與你合作。」
華苓聳聳肩說:「能賺錢誰不願意?你是我的第一選擇,但也不是唯一選擇。」
晏河哼了聲:「但我會是最好的選擇。如果你天真地以為你能與家族合作,就等著樹大了,叫族人來摘桃子罷。」
華苓微微皺眉,就是這個原因。她再喜歡家族,也避不開這一點。她提供任何的技術出來,在族人眼裡,這誠然是她對家族的大貢獻,以後也許會給她多一些嫁妝,但產出的分配她干涉不了。
這不行,她是想要弄一個可以持續產出利潤的產業,用這產業的利潤供養惠文館,允許的話,以後再開設更多的圖書館。金陵誠然是大城市,但它再大也就是一城,中原還有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這在族人眼裡是不務正業,因為她是在家族的資源供養下成長起來的,她的一切屬於家族,純把家族的資源往外掏,家族是不可能允許的。
江陵謝已經太大了,在它名下的產業,僅僅一個江南道,從糧油米面到各製造領域的大小工坊就有二三千處,每年都產出大量利潤。錢朱衛王謝,這幾家都是何等的龐然大物。
而晏河這邊,至少晏河有合作和分利的概念。況且如今道慶帝依然非常信任她,晏河擁有最賺錢的七成皇家產業的控制權。
「是的,你是最好的選擇。」華苓認真地點頭:「畢竟你也頂著一個十分創新的名頭好多年了,再加上一點也無所謂。」
「你會什麼?你想賺多少錢?」晏河問。「我先說好了,若是投入遠小於產出,這筆帳我可不願付。」
「當然不能虧本。」華苓說:「想要賺錢,要不就考慮生產奢侈品,專攻世家大戶,要不就考慮日用消耗品,需求量大的。我們合作制座鐘如何?或者溫度計?改進印刷技術?我想想,你手上有紡織機廠子,煉鐵的廠子,有玻璃的廠子,還有生產馬車減震彈簧的……」
數了一數,華苓忍不住笑:「好一個大雜燴,是記得能用來賺錢的技術都鼓搗出來了?」
「當然。」晏河說:「能賺錢的事為何不做?」
「不是不能做。只是,這樣只能在一段時間內賺錢,持續發展的可能性比較低。是有一批很超前的技術,也許你的工匠也能生產出超前的產品,但是他們很普遍的,應該知曉的配套技術非常落後,多數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華苓說:「就好像在一棵樹上建了個城。城慢慢會變大,但是樹上的空間太局限,再硬要膨脹下去,肯定會墜落的。」她看看晏河不以為然的神情,笑道:「當然,你我這一代未必會看到這個場景。」
「若是想要保持競爭力,恐怕還是得對工匠群進行更多的訓練,要保證熟手匠人的培養梯隊,再培養有一小批拔尖的,能夠理解技術的本質的,這種才有可能對產物再行改進。要達到這樣的程度,就要把技術整理成書,印出來一茬一茬人教。」
「為了製造如今這些產物,我這邊已經不得不對工坊里的匠人進行訓練,這成本已經夠多的了。」晏河有些厭惡地說:「學的慢也就算了,還時不時就有那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出師的,想要脫離工坊。」她瞪了華苓一眼:「你們這些世家子弟,看著光明磊落,實則各個陰險狡猾,別以為我不知道,暗中想撬我牆角的也不知有多少。」
「多教他們一點?他們願意學我還不願意教,學了就跑,當我這裡是免費培訓場了。」晏河冷冷地說:「人性便是如此險惡。我寧願將知識捂在故紙堆裡帶進棺材,也不願意教給這樣的人。就叫這個世界保持豬一樣的愚昧就行,我只要賺錢。」
華苓無辜地笑:「你們商業上的博弈我不懂,事情也不是我做的,火氣別對著我發。——不過,這樣賺的錢還是不多啊,消費水平哪裡比得上更先進的時代。所以偶爾有些技術流失也算是好事,吃了肉也給別人一口湯嘛。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遊戲不好玩。而且,如果技術完全只有你一家掌握,以後如果失傳,就是從此失傳了,是不是挺可惜。歷史上一定有過很多這樣的事吧,這個世界發展得慢,與這個也有大關係。」
晏河說:「好?好也好不到我身上了,我又何必。」
趙戈趴在華苓腿上睡著了,小嘴張著流口水。華苓低頭給他擦了擦,微笑道:「那趙戈呢?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你努力過了,給兒子攢點家業,以後他要做點什麼,也會更容易些。」
「不,我要自己過得好了,才能考慮到他。」晏河說。
「你真不像一般女人。」華苓看了她一陣,點頭贊道:「錢漣,你是真厲害。——那還是說回正題吧,前面我的幾個提議,你看哪個潛力更大?」
晏河問:「你懂得制鐘?能畫圖紙嗎?這是好東西,如果能制出一兩人就能搬動的座鐘,可以在世家豪族之間賣出天價。如今全世界都還在用漏刻計時。」
「原理不難的,只是要保證計時準確不容易。不過這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先生產不那麼精確的,隔半年一年再推出新產品,每次改進一點。」華苓說:「賣高價好,賺有錢人的錢心安理得。」
晏河上下打量華苓,嗤了一聲。「還以為你真的一心為人。看著道貌岸然,其實心懷奸詐。」
華苓嘆了口氣道:「想要追逐一個目標,總要捨棄些別的東西。這事要趕緊做起來,等過了十月,王家相公的繼任祭禮過了,我就會跟大哥遷往江州。到時候要交流些什麼,就沒有這麼方便了。」
華苓與晏河談了大半個時辰,將初步的計劃定了下來。接下來這一年,她們將會組建一個新的工坊,就設在金陵南郊,廠房人手資金都是晏河出,華苓只負責設計,每期利潤分兩成。十月中旬,第一批鍾會在西市工坊中試製,晏河經營了十來年的這個老工坊,不論是工具還是人手,都更齊全。
對這個結果晏河並不是十分滿意:「你只是動動腦子動動手,我在前期投入了多少?你這邊至少應該再讓出五分。」
華苓翻了個白眼:「良心被狗吃了嗎,我拿的錢不是給自己用的。你自認不是好人,但我就願意做好事。」
想起了惠文館,晏河嗤笑了一聲,也沒再說話。
華苓這種人,有時候很討人厭,這種人做的事簡直違反人類本性,偏偏這種人有能力,不能不重視。但她也不會不承認,華苓這種人這種人既然做得來好事,偷奸耍滑的可能性極低,讓人很放心。
……
參加了祭禮之後回到家裡,華苓疲憊地撲到榻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金瓶來說道:「娘子,我們竹園庫里的東西已經全數清點完了,該裝箱的也裝了。大郎君是說,這幾日里就會派人陸續將娘子的嫁妝搬到城外的莊子上去。清單在此,娘子過目一二。」
「嗯,你帶著碧浦幾個辦罷,仔細些就行。」華苓接過清單瀏覽了一遍。
爹爹很疼她們這些女兒,給辦的嫁妝都非常精心,從傢具到擺設到首飾、衣裳布料,物料和做工全都是上好的。雖說只給八千兩的嫁妝和三千兩的壓箱銀,但其實哪裡止那麼點。再加上這幾年爹爹從自己私庫里賞了不少好東西,加起來也有好幾千銀。又還有族叔們主持,將爹爹的遺產給兄弟姐妹們分了一份,到她出嫁,嫁妝會在兩萬銀上下。
華苓輕輕嘆息。爹爹這樣為家族,希望華德堂兄不會辜負他的努力吧。只是她知道,現在族裡對族律的修改已經暫時停滯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進行。
「行了,叫碧微去書房整理下,我要畫些圖。」華苓將清單遞給金瓶說。
金瓶看她十分疲倦,便道:「娘子今日已經十分疲倦,不若先略作歇息?」
華苓搖搖頭。「時間緊,快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