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遠遠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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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日,三十艘船的糧草押運船隊到達鴨綠水入海口。鴨綠水水質清澈,入海口處水域深,可以停泊海船,是天然的優良港口。
鴨綠水防線頗為特殊,如今是由朱衛兩家軍隊共同駐防的,衛氏陸軍的駐防地從鴨綠水北岸上游到下游,共有七八處營地,而入海口有一處朱氏海軍建立的駐防點,駐有一千人,有能夠通行鴨綠水的小型戰船數十艘,定期在江面巡航。
這道防線的最高長官是正四品忠武將軍殷林力,現年四十,相貌粗豪,為人豪爽。殷林力並非弼公衛姓族人,是從先帝朝的時候考中了武舉,入了軍,慢慢爬上來的。能在軍中出人頭地的外姓子弟都是極為出色的將才,文武兼備。海軍駐營地的最高長官是位從六品都尉,名朱謙宇,也是輔公朱氏謙字輩子弟。
衛羿等人所在的旗艦當先在海港拋錨停泊。
「糧船到了!」
「糧船到了!」
「咱們的糧草到了!」
衛羿站在旗艦前方,凝神望去。
才是近正午的時候,陽光頗烈,大小船隻林立的碼頭上一片歡快的高呼,有軍士高高揮舞衛氏、朱氏軍旗,又有不少不知什麼東西被拋擲到了天上。這些都是在殷林力帶領下來迎的軍士。船隊航行十來日,終於靠岸了。
諸清延走到衛羿身邊,拱手笑道:「叔羿,該登岸了。」
衛羿朝諸清延點點頭,緩容道:「子清此一路上辛苦。」好歹也是同行了十來日,接觸得多了,船隊三位主要的長官之間關係也越發好了些。諸清延與人交往極能把握分寸,熱情總是恰到好處,並不顯得諂媚輕浮,也時常言之有物,對邊疆軍事很有些了解,是以就連話最少的衛羿也對他有了幾分好感,朱謙潮更是已經與諸清延稱兄道弟了。
諸清延笑容滿面拱了拱手道:「延一路上並無甚建樹,怎敢居功。」
衛羿不再說什麼,兩人與朱謙潮會合,一道登岸。
「叔羿,子樂,還有這位是諸監軍罷,你們可算是到了。兄弟們是等你們等得望眼欲穿啊,哈哈哈。」殷林力朗笑著迎了上來。
在殷林力身後,被精心點選了帶來迎接船隊的近千將士整整齊齊地列隊為方陣,高喝道:「屬下恭迎果毅都尉、朱都尉、諸監軍!」其聲如雷貫耳,幾乎能激起海浪來,很是驚人。
「末將率麾下將士見過忠武將軍!見過都尉!」衛羿面色不改,領著朱謙潮、諸清延和一批親兵從舷梯登岸,大步迎上,與殷林力、朱謙宇拱手相見。
而後衛羿後退一步,將腰上佩戴的長刀連鞘斜斜高舉。染過不知多少敵人鮮血的長刀皮鞘是暗紅色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澤,在烈日下顯得晦暗,但依然有種難言的威懾力。
「屬下見過忠武將軍!忠武將軍好!」衛羿身後,從旗艦上登岸的兩百多名軍士迅速整隊為方陣,也是高聲齊喝。雖然人數上只有對方的五分之一,但氣勢上並不是差許多而已。衛羿麾下將士,經過了連日的海上航行,風大浪大,卻很明顯地,並未損失太多元氣。
朱謙潮、諸清延兩人落後衛羿一步,對視一眼,心裡門兒清。
殷林力面露詫異,衛羿麾下這批將士確實是銳氣十足,令行禁止,他也不得不把對衛羿的看法往上又提了一些。他令麾下將士齊聲相迎,這當然算是很隆重的禮遇,但也未嘗不有略給客人們一點點下馬威的意思。誠然,他是領一萬八千陸軍駐防鴨綠水之北,歸屬於衛弼公屬下,但這並不以為著他就應該對出身衛氏嫡系的衛羿十分畢恭畢敬的。
軍中衛氏子弟從來都佔據著最優勢的地位,但並不是說,軍中的外姓將領就不出色,外姓將領們也是卯足了勁兒要與衛姓將領們一較高下的。
殷林力大笑著把住了衛羿的手臂以示親熱,朗笑道:「衛老弟訓練得好將士!銳氣十足、銳氣十足,這呼聲是把老哥嚇了一跳!」
衛羿平聲道:「忠武將軍是說笑了。希望船隊並未來遲。軍情為重,如今便令人速速卸貨罷。不知忠武將軍、都尉這邊已經準備了多少船,能否將需往北運的物資一輪運完?」
黃斗領著兩名低品將領和兩名低品文官,將本次船隊運送的糧草軍備清單送了上來。三十艘糧船都是大型船,而且裝載的貨物都已經達到了最大運量,吃水極深。
糧船都是船身高、兩頭翹的大型海船,不能逆流而上在鴨綠水中行駛,會擱淺。所以這些船上的糧草軍備都要在海港卸下,改以徵用的大量中小型船隻逆流往東北的中心區域運送。
駐防鴨綠水的兩部分軍隊加起來,都沒有這樣多的船隻,只能從臨近的百姓手裡徵用。
「如今才是九月初,船隊來得是很及時的,將士們都辛苦了。」殷林力贊了幾句,又面露難色。「鴨綠水左近並不十分繁榮,我等將左近民家四丈以上的船都征來了,目前也只得了五十來艘。如今我已令人往西面烏湖海灣、渤海灣中沿岸去征船,想必陸續還能征來數十艘。」
中小型船與大型船的運載量實在差太多了,別看忠武將軍說是能徵到百艘船,這百艘船恐怕最多只能裝走七八艘糧船的糧草。這回押運,恐怕要船隊來回幾趟了,需要消耗的時間登時便增加了好幾倍。
衛羿攏了攏眉,回身問朱謙潮道:「船隊長有何看法?」
朱謙潮也是覺得情況不樂觀,這趟糧草原本就是晚了出發的,再在這水路一耽擱,說不定他們到達東北三河平原的時候,外興安嶺以南已經封凍了,屆時道路將會很難行走。
朱謙潮道:「忠武將軍容稟。末將以為本次運送的糧草軍備數目巨大,即使十分擾民,這回也應再儘力多征船隻。軍隊為我大丹駐守東北,免子民於戰火動蕩,在這樣緊要的時候,令大丹子民多出些力,也是理所應當。」
都尉朱謙宇嘆氣道:「幾位聽我一言。當真不是忠武將軍言辭推諉,是如今便是如此境況。原本鴨綠水此處經濟便並不是十分繁榮,往日陸軍糧草補給也並不行經此處,我等並無多少準備。若是還要多征船隻,恐怕是連四丈以下的小船也要征來了。這等小船所歸屬者,多半只是小有家資,貿然征去船隻,是令這些人家傾家蕩產也。」
衛羿三人對視一眼,也知道他們說的大致都是事實,一時卻也無法。
殷林力朗笑道:「糧草裝卸之事不急,可以徐徐操作。如今本將已在營中設下豐盛的接風洗塵宴,三位老弟以及麾下將士在海上勞累許久,還是快快隨本將入席,好好松活一番罷!」
衛羿微微攏了攏眉,想到這接風洗塵確實是軍中慣例,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
雖然是在邊地軍中,物資略微匱乏。但一軍之將想要籌辦一場好宴會,還是很容易的,照樣能有美酒美饌,也能有頗為美艷的軍伎侍酒。除此之外,還能有威武雄壯的軍士擊劍舞,為長官佐酒之用,也十分賞心悅目。
「本將駐守鴨綠水防線已有十年。新羅人早被我們打怕了!這十年裡新羅人龜縮新羅半島,不僅每年對大丹有朝貢,對我軍也是十分尊敬。他們也要與我大丹貿易,換取糧食貨物嘛!」
殷林力據上座,大口飲酒,口沫橫飛道:「今歲是老天爺也看他們不過眼,降下懲罰,叫他們田土上蝗蟲橫行,也不知要減產多少!只不過,今歲我大丹年景也不好,也不能將活命的糧食賣與他們許多!哈哈哈,哈哈哈,這回新羅人是要十室九空、哀鴻遍野了!」
朱謙潮高高舉起酒杯,左右為敬,朗笑道:「忠武將軍說得是,真是大快人心!——上天佑我大丹,厭他新羅是也!諸位兄弟同袍,我先干為敬!」
眾將都是高聲大笑,齊齊舉杯,氣氛熱烈。
他們駐守此處就是為了防範新羅,新羅人近二三十年是十分安靜乖巧,但誰也不會忘記往前的歷史里,兩國是如何針鋒相對過。
衛羿面色冷靜,幹了一杯酒。放下酒杯,他的眼角餘光卻看見了,在一眾情緒激昂熱烈、大口飲酒、大口吃肉的將士中間,居下首的諸清延卻似是面有哀色。
衛羿轉頭看過去,諸清延正在笑呵呵地舉杯與左邊的將領道:「趙校尉威武,小官敬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十分豪爽,除了相貌太過俊麗之外,與在座其他將領並無不同。
不過衛羿是什麼人?以他如今的武藝水平,在整個大丹軍中也難逢敵手。武者修的便是身體,所追求的,便是對自己的軀體每一塊骨頭、每一寸皮肉都有控制力。衛羿並不會懷疑自己眼睛所見,是以凝目將諸清延打量了片刻,諸清延也再無異色。
直至忠武將軍殷林力麾下將領們輪番來向他敬酒,並未發現不妥,衛羿便拋開了這事。一路同行,諸清延此人給他留下的印象是極為擁護大丹的,又是相公王家女婿,蘇州大族之子,算得根正苗紅。
……
此後一旬日里,押運船隊的三十艘糧船便是輪番靠岸拋錨停泊,兩方軍士們忙忙碌碌地合作,將物資卸下、清點,以及重新裝載到各種運送工具上。殷林力麾下將士在其後,會自行負責將物資運往上游營地,衛羿這批人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要將剩下的一半物資送達東北北部邊境了。
……
九月十五日,軍中總共征來了一百四十艘中小型民船,連帶入海口海軍紮營地提供的十五艘戰船一起,勉強裝下了所有物資,啟程往上游去。
鴨綠水的水質非常清澈,微微帶著綠色,這也是從前唐開始,這條河流便被呼為鴨綠水的原因。
衛羿等船隊長官的座駕也換成了一艘只能載五十人的中型戰船,行駛在船隊中前的位置。一百五十五艘船組成的船隊無疑十分壯觀,在鴨綠水中行駛,有時能看見岸上百姓抬手躬身而拜。
衛羿命人請來了朱謙潮、諸清延等將領,在主艙室中攤開了東北區域地圖,沉聲問道:「預計需時多久才能到達望建河上游?」
這趟運送時間緊張,朱謙潮回道:「船隊載滿物資,又是逆流而上,恐怕要十來日才能盡數到達上游。阿羿,屆時北部營地軍士當會調派人手來迎接這批物資罷?」
「有的。」衛羿頷首,淡淡道:「我等三四千人手倒是夠了,只是到時棄船登岸,即使人人肩扛手提,也無法將這許多物資帶走。必得那方在當地徵用車馬進運送。」
諸清延在地圖上將整條航線劃了一圈,嘆氣道:「我們從鴨綠水往上去,還得先行經栗末水,又折往東入那河。沿那河到達三河平原,又復折往西,入望建河,溯流而上。這河道怎的如此曲折,如此航行,也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
朱謙潮道:「河道乃是老天生成的,我等也無可奈何。」
衛羿立在首位,默然不語。半晌沉聲道:「傳令下去,船隊首尾都打醒精神,防備敵襲。」
啟程前,他看過了近兩年來鴨綠水防線的駐軍記錄。大丹軍隊在新羅國中也有哨探,每隔一定的時間將消息傳回大丹來。今歲從四月起始,從新羅傳回的消息都是說,新羅中部、南部害蟲肆虐,原本豐產的糧作物大量減產,新羅朝廷之中,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
既然如此,新羅人缺少口糧,他自然更渴求從大丹換取糧食,抑或搶奪。
鴨綠水以南如今風平浪靜,新羅人當真是如殷林力所說,是被大丹打怕了?對此衛羿並不能判斷。
不過,鴨綠水入海口是新羅人與大丹交換貿易最頻繁的地方,入海口左右兩岸都設有集市,他去看過,新羅商人大多也都求購糧米,但看面相,多半還算得心平氣和。這讓衛羿十分警惕。
朱謙潮驚異地抬了抬眉,笑道:「阿羿這是擔憂新羅人出兵攻打我們,想要搶我們手上糧草?」
衛羿道:「窮則思變。不可不防。」
諸清延道:「我以為長官此話有理,新羅人又不是石頭草木,若是餓得慌,如何不會嘗試往北來搶我們大丹人的食物。」
討論至此,諸將都不再存疑,皆是肅容道:「屬下遵令!」
……
華苓做了個夢。在夢裡,她倒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夢裡有爹爹,還有上一輩子的爸爸。兩輩子的父親對她都很好,面貌慈和,語氣溫柔,教了她許多東西。
這真是個好夢,在夢裡,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開心得要唱歌。
爸爸在辦公室里教她學高數,爸爸的鋼筆字寫得很好,還會畫鋼筆畫。她趴在桌上寫公式,她學得很快,爸爸說數學是積木一樣的學科,積木的大小和形狀都是固定的,把積木堆上去就好了。
與爹爹在花窗邊下棋,爹爹看她不能靜下心來,便叫她烹茶。茶藝她是學過的,教授都說她做得不錯,她心裡很驕傲,一邊烹茶一邊心裡想道,待會爹爹定要贊她。
在河邊散步,白襪子四蹄踏踏,衛羿牽著她的馬。
是一條很清澈的小河,河裡有一群群青黑色脊背的魚來回地游,河邊種著許多碧色垂柳。她說:「你能抓魚嗎?」
「能。」衛羿說。然後他利落地翻下了馬,往河邊去。
「我要很多的魚。」
華苓高高地坐在馬背上,期待地看著他。衛羿的身影很有特點,動作總是很利落,有種張力,她從來不會認錯。
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屋裡,衛羿站了起身往外走,她疑惑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他並未回頭,慢慢走出屋外。
華苓想要喊他,卻走不動路,也喊不出聲,猛地醒了過來,淚流滿面。如今大丹與新羅開戰了,衛羿定然參戰。從不曾像此刻這樣悔恨,浪費了他在身邊的許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