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解摩弒母

172解摩弒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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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慶帝忽然就病懨懨了,這樣的消息讓金陵的氣氛立即變得緊張了起來。雖然朝中諸事,實際上並不把握在皇帝手中,但那龍椅上坐著人還是空缺著,對大丹來說,還是有很多不同的。

不論事實如何,名義上,這個廣袤的國度是歸屬於大丹皇帝的,有皇帝在龍椅上,朝臣所做的一切才名正言順。

「宮裡是什麼情況?」華苓問大郎。

「聖上如此年輕,能生出什麼大病來?莫非是夜夜笙歌,陽精虛耗,掏空了身子骨。但即使如此,宮中也有醫術高明的醫者,也有不少保養身體的良藥,不至於衰敗得這樣快才是。」

「女兒家怎能如此不講究。」華苓的用詞也太不像了些,大郎輕斥了一句,才道:「如今並不知底細。族裡得到的消息,是提及,聖上突然就起不了身,昏迷不醒。如今宮中是太后掌著。太后昨夜裡下了一道懿旨,令輔、弼、相、丞幾位,還有六部三寺諸位高品大員進宮聆旨。」

「是昨日的事了?」

「不錯。」大郎低聲道:「太後下此懿旨,怕是聖上春秋不久矣。」

先帝朝時,是在先帝駕崩以後,才由太子召請諸位重臣入宮,匆匆料理先帝後事。但實際上,若是聖駕將崩,禮節規矩上是有許多要遵從的地方的,最要緊的,自然是趁著皇帝春秋仍在時,在朝中重臣的見證下,請皇帝頒下旨意來,定下繼任帝位的皇子,然後就是在宮中,靜默恭送聖上仙去。

道慶帝在這個位置上才幹了五年。這幾年裡,輔弼相丞四公也是陸續換人,一群新的合作夥伴,彼此要信任,要磨合到最佳狀態,要往一處使力,總需要時間的,進了道慶五年,也不過是勉勉強強。太子未立,若是皇帝未來得及頒旨就駕崩,問題就大了。

道慶帝膝下有三位皇子。陰妃所出大皇子五歲,李皇后所出二皇子三歲,還有個梅妃所出三皇子,是年頭生的,還未滿周歲。這是真正乳臭未乾的小孩子,便是坐上了龍椅,又能做什麼?

若是皇帝稚弱,無法統領皇族宗親,皇族人心分散,勢力就要大大減弱了,如此,朱衛王謝四家過強,對龍椅上的帝皇的敬重會進一步減弱,打破如今的平衡,對大丹也並非什麼好事。

再者,到底由哪位皇子繼位,又是一筆算不清的帳。

「我們大丹往前百來年裡面,帝位是代代由聖上之子繼承?」華苓問。

「當然是如此。」大郎一聽就知道華苓沒說完的意思,狠狠地敲了她一個暴栗,警告道:「你這腦子裡面總是想些出奇之事。這話在家裡說已是有些過了,出外你可莫要胡說八道,與家族肇禍。」

「知道了大哥。」華苓笑了笑。這天底下的人敢想的事是多了去了。大郎其實也不是不許她說,以他們家的地位立場,在家裡說上兩句又如何了。只是讓她注意場合而已。

她抿了抿嘴唇,心裡有些煩躁,道:「好罷,那你與我說說,我們家如今是什麼態度?不論誰坐那個位置,我只盼沒有人耽誤正事,力氣能往一處使。——只是你說這可能嗎?在邊地開戰的節骨眼兒上呢,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便是在幽州的弼公也得趕回金陵城來,這一耽擱,又要多長時間?糧草能不能按時送到前線?大家都在觀望,內政不穩,對外如何能所向披靡?那位應該活得長些!」

看見華苓面露燥郁之色,大郎從多寶格上取下一柄墨玉雕的如意,遞到華苓手裡,沉聲道:「苓娘,靜下心來。此不是族中事,我等一時之間也只能靜觀其變。不論誰坐那位置,一時半刻之內也影響不了大局。我朝這回共調派五萬兵馬,從水陸兩路進攻,新羅小國不過方寸之地,要拿下都城熊津又有何難。」

「那是衛氏本家軍隊,精悍勇猛,衛五又是少有的武藝高強之人,輕易不會受傷。如今衛氏兵馬也不是由那忠武將軍殷林力掌握,是衛乾衛大將軍。此人是衛氏長子,多次擊退北突厥人,眼光獨到,指揮得力。衛乾是衛五親兄長,自然庇護於他。你只等著衛五攜功勛歸來便了。不要浪費精神在無謂的擔憂上,否則你的眼界、敏銳都要大幅下降。你我如今手上有那許多事,怎容得你兒女情長、胡思亂想?」

華苓低頭將雕刻古拙、冰涼光滑的如意在手裡輕輕摩挲,道:「道理我都明白,我也知道欲速則不達,安時處順,無往而不得。」她沉默了片刻,再抬頭的時候已經斂去燥郁,秀美面容上只剩下沉穩和冷靜。她問道:「大哥你還沒提及,我們家是什麼態度,三位皇子,丞公傾向於那一個?其他三位如何表態?」

大郎見華苓當真沉住了氣,面露讚許。這個妹妹在心智上是極為出色的,一向不必旁人多說,便是有些想不通的時候,也只需稍加點撥,就能自己轉過彎來。「若是大皇子登位,洛陽陰氏便成兩朝聖上的母族。往前數代並無如此情況。我等世家自然還是望李皇后所出二皇子登位。不過,此還是要看聖上如何作選。」

「都還太小了。」華苓想了一陣各種可能,還是搖頭道:「盼著聖上熬過這一關去,大丹需要他。」

「靜觀其變便是。」大郎道:「過兩日我將往南去一趟。如今你兩位嫂嫂都有孕在身,二哥也身有事務,時常不在家中,你們姐妹要多多看顧兩位嫂嫂。」大郎經常要往外跑,二郎如今是幫著大郎打理江州一個州城的事務,包括了城裡近十家鋪子和城外的田莊,仔細計較起來事情也多得很。於是家裡就時常只有姑嫂幾個,還有鬧鬧一個擦幾月大的小孩。

「家裡有我們,大哥放心罷。」華苓鄭重地點頭。「靜觀其變,我曉得的。新的圖書館子已經裝潢得差不多了,最晚後日,等王家哥哥們將新的一批書運過來,就能開業。我手上還有些圖稿未曾畫完,這便回去了。」

「去罷。」大郎含笑點頭,氣度沉凝,分外可靠。他最後補充了一句道:「我朝征新羅,此事之重要性,想來輔弼相丞四公是明白的,不論朝中事如何進展,只要他們幾位態度一同,年內必能拿下新羅。」

……

兩兄妹籌備了一個冬天,對謝氏在江南道的產業做了一輪仔細的分析。開春之後,大郎開始將手上掌著的產業進行整合。謝氏有大量的田地、莊園、鋪面,養著大量的人,產業有賺錢的有不賺錢的,大郎如今在做的,就是將其中的不良產業剔除,保留經營得好的,簡而言之就是優化。

這件事做得好了,大郎對家族的貢獻就會豐厚得足以讓最古板的長老對他改觀。

大郎在族裡年青一輩當中一直是極有威望的,只要他往後保持這種狀態,有很大的可能爭取到下任丞公之位。只不過如今,大郎如今也是雄心勃勃,想要提前將這個位置拿到手。既然想要對現任丞公取而代之,他在各項事務上,自然應該做得更好,更受信任,慢慢求取在族裡更大的話語權。

機會只會被有準備的人抓住,江陵謝氏原本就是一個以能力論地位的家族,在出身相近的情況下,若是華德犯錯,若是大郎足夠優秀,能讓族人給予信任,他就能替代華德。

達到這個目標也許要五年,也許更長些,但這是一個有完整前進路線的計劃,可行性很高。

越是有能力的人,通常就越是有野心。大郎再次讓華苓驗證了這句話,她也很慶幸自己的大哥是這樣的人。有能力、有野心的人才不會介意身邊的人太過出色,相反,他們總會希望身邊的人能比出色更出色一點,這樣才能幫到他們更多。

無疑,這兩年大郎給了她很多自由發揮的空間。

在江州的惠文館已經快籌備完畢了,就設在江州城裡。她將金陵惠文館的大掌事方河以及五名資深僱工接來江州,打理新館事務,這批人,也可以駕輕就熟培養新的僱工。到五月初,鐘錶作坊第一個半年的紅利就會分到她手上,會在萬銀上下,養起兩家惠文館已經太容易了。

……

次日,趙戈被送來了江州。是晏河身邊的掌事低調地將這孩子送過來的,一家人都很是詫異,晏河長公主這回送孩子來,並沒有事先派人送信。但鳳娘和柚娘還是很愉快地接收了趙戈,這孩子好脾性,全家人都喜歡他。

足足坐了一日多的船,從金陵逆流而上,到達江州時已經入夜。小小的趙戈顯得十分疲憊了,但見了華苓,等華苓陪著他在客院安頓下,梳洗用晚食,沒了外人的時候,趙戈牽住了她的手,從頸上拉出一塊白玉寄名鎖來給華苓看,奶聲奶氣地說道:「苓姨,娘說見了苓姨,就將這給苓姨瞧。」

「給我瞧?」華苓詫異地接過趙戈的寄名鎖。

「娘說給苓姨瞧。」趙戈認真地點頭。

這是個雕成流雲狀的白玉鑲金小鎖,工匠巧手,將金絲鑲成了白玉的邊,倒真像晨間的朝霞,被陽光映出了第一道金邊,設計得十分華貴。

等等,重量不對。

華苓掂了掂這塊小鎖,確認了,它的重量有點太輕。她仔細看了看這小小的物件兒,發現在鎖扣上有個小孔。

心一動,華苓從發間取下一支鑲珍珠的銀釵,以釵尖插進那小孔中,輕輕一音效卡塔,鑲在玉上的金絲一松,小鎖的白玉部分分成了左右兩半,中間掉出一張折成方形的小紙條。

華苓有些不好的預感,打開一看,小小的薄紙上擠下了十來個字:

「太后並非我母」

「昭已不治」

「保護趙戈」

晏河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若這是真的,她為何不向金陵城中諸多重臣求助,反而是暗中將口信藏在了趙戈身上?茲事體大,若這兩件事都是真的,就絕不是只需要朋友間輕輕鬆鬆互相知照的程度了!

華苓面色微變,還是想起趙戈在這裡,將紙條收進袖中,強自控制住了情緒,將趙戈抱在懷裡,含笑問他道:「趙戈可曉得你娘在那兒?」

「娘在宮裡。」趙戈有點委屈地說:「戈也要在宮裡玩,娘不許。令戈回家了。」

華苓告訴他道:「你娘身上有事務要處置呢,所以才叫你出宮,來苓姨家裡玩。——趙戈不想苓姨么?」

「想。」趙戈又高興了起來,帶著奶香味兒的小身子貼在華苓懷裡,摟著她的脖子說道:「與苓姨、菁姨去校場玩。說故事,射箭,投壺,棋子。」說的都是上回來江州的時候,她們與趙戈玩過的遊戲。

「好,不過今日已經太晚了呢,趙戈好好睡一覺,明日起身,苓姨再帶你一道玩。」華苓承諾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小孩子早該睡了,趙戈打了好幾個呵欠。華苓也不讓侍婢插手,輕輕給趙戈蓋好薄被,坐在床邊守著他。

趙戈是個省心孩子,也不認床,很快睡著了。華苓立刻去尋大郎。

「長公主此是何意?!聖上莫非已仙逝?!但宮中所傳出的消息,只說聖上是病重不起。還有此話,太后非我母——難不成,此人如同那諸氏狗賊一般,早已為人偷梁換柱!——若是當真如此,聖上是為奸人所害了!」

大郎看了這份藏在玉鎖中的密信,立即站起身,急聲道:「明日不能往南去,我今夜便趕返金陵,覷機面見丞公。此事不可等閑視之。若太后早已為人所替代,宮中由此等心懷叵測之人掌管,而輔弼相丞對此一無所知,無異於將諸位重臣性命白白交出!宮中必須徹底清洗,那鐘山上的皇廟也須徹查一番。」

華苓冷靜地道:「此事若無證據,太後身份貴重,如何能任由你等審查?這是要將皇家臉面按在地上踩踏。更糟糕的是,若是聖駕已崩,太后按下不發,召重臣入宮,這就是要將他們一網打盡,如今趕去,恐怕也來不及了。晏河只能用這樣的手段給我們送信,怕是如今狀況也不甚妙。」

仔細把這事首尾理了一遍,她忍不住驚嘆:「新羅人當真有如此手段?作一個諸清延,再作一個陰太后,就能讓我們大丹整個手忙腳亂。他這偽造麵皮的手段定然十分不易,嘗試修改一百張臉,也不知能否有一張是成功的。但這成功一回,回報也真是大。便是她並非真正的太后,若是她並無半點異動,我等也不可能動她一下。——真是,好鋼都用在刀刃上了。好心思,好手段。」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對敵人惺惺相惜起來了?大郎好氣又好笑,狠狠地拍了拍華苓的頭:「你這是說的甚?都不過是些見不得光的下作東西,放太陽底下一曬,自然就顯出原型來,蹦躂不了多久。認真論來,輔弼相丞四公及諸位重臣在宮中,身前身後自有人手,也並非那等宵小能輕易謀害的。我只速速趕返金陵便是。」

「大哥這話說得霸氣!」華苓很是狗腿地拍馬屁,心裡不由想道,果然是別人身上的虱子不癢。若不是這事發生在天家,說到底,不至於讓謝家傷筋動骨的話,大郎肯定不能這麼淡定的么。

她斂容道:「照我所想,那等給人修改容貌的手段,如今我等也不知他具體如何操作的,但有一點很清楚,他至少是拿著太后本人作為對照,進行修改。這在臉上動刀子,有傷口,他就要養傷。這一切都要在隱蔽的地方進行,不能走漏風聲,也不可能離太后所在的位置太遠。」

「說不定就在鐘山之上。抑或金陵城外。」大郎頷首:「若是如此,我等暫且不能動宮中,便設法先將鐘山周近、金陵裡外犁上幾遍再說。」

華苓福了福身:「那麼,大哥返金陵去,也一定要以自身安危為重,多帶侍衛。再則,晏河長公主、李皇后亦是站在我們這邊的,若是聖上早已身居不測,有此二人在,對那偽太后,我等也能事半功倍。」

說到此處,大郎倒是不像一開始著急了,還有心思注意到了華苓對晏河的回護,笑道:「不必你為長公主說話,大哥也曉得輕重干係。趙戈這孩子就暫且放在我們家中養著罷,這段日子外頭不平靜,就不要輕易出外了。」

「大哥放心。」

……

兩兄妹匆匆分頭行事,大郎回頭叮囑了二郎幾句,就把這一家老小留在了江州。宅邸左右安排了近二百人的侍衛隊伍,都是族兵,各個訓練有素,將家宅守得固若金湯。大郎獨自帶著上百侍衛,趕返金陵。到此時,華苓忽然發現,大郎將一家老小從金陵遷出來的決定還有個很好的點,便像如今這樣,金陵有個風吹草動的什麼事,也輕易影響不到江州。鳳娘、柚娘已經又陸續懷孕了,是才診出的喜脈,如今可也是經不起折騰的。

……

陰太后親下懿旨,將輔相丞三公以及六部三寺,共十二位重臣召進了宮中。但第一日,陰太后對諸公面見聖上的要求卻悉數駁回,只道聖上身子骨虛弱,御醫有言道,切切不可驚擾聖上歇息,否則損及龍體,這份責任是誰也擔當不住。

陰太后將聖上數月來的脈案盡數賜給了朝臣們觀看。從脈案上看,聖上是因為精氣虛耗,從一次風寒開始,龍體就衰弱了,為了享受,又時時用些陽猛之葯催谷精力,身子骨更是越發的差,終於像根基鏽蝕的萬丈高樓一樣迅速傾頹。

諸位重臣對此自然心有疑慮,雖然脈案十分合理,但聖上這病依然發的有些古怪。在外廷商議了一番,便都整了裝束,齊齊往內廷正華門而來,求見聖上。

把守內廷大門的禁軍統領蕭忠早已得太后懿旨,牢牢擋住了這批位高權重的訪客。相公、輔公、丞公幾位領頭人據理力爭,詞鋒犀利,差點就說得蕭忠敗下陣來,讓開道路。不過陰太后很快就趕了過來,一身雍容華服,雲鬢高企,堪稱嬌艷的面容頗有威嚴,身後帶領著大批宮侍,人多勢眾,一下子就將朝臣們的威風壓了下去。

「臣等參見太後殿下,太後殿下萬安。」朝臣們紛紛見禮,互相交換了個面色,心中是越發疑慮了。聖上到底為何不見人?天家宮廷之中叫人不敢相信的秘事從來不少,什麼可能性都是有的……

「諸卿免禮。」陰太后親身擋在了朝臣們之前,高聲說道:「哀家早已頒下懿旨,令爾等耐心在外廷靜候便是,內廷重地,怎能容外男輕易入內?諸卿如此作為,難道是要置我天家威嚴於不顧了?!」

『置天家威嚴於不顧』,這樣的一頂大帽子,沒有人願意頂在頭上的。朝臣們自然都是否認,相公王磐代表同僚們朗聲說道:「臣等懇請太后息怒。臣等怎敢藐視天家,臣等只是分外擔憂聖上龍體,才到此處來,想要求見天顏一面而已。若是聖上並無閑暇接見臣等,便是只叫臣等在房外望上一眼,聆聽聖上口諭,也已經感激不盡。」

便是不能當面見,能聽聖上說上兩句話也一樣的,朝臣們實際上只是想要肯定,聖上仍好好活著而已。

這聖上還在世和不在世,事情就差得遠了。

「哀家早已說過聖上龍體欠安,不過是令爾等稍候些時而已!」陰太后高傲地一擺手,面色凌厲,高聲呵斥道:「爾等乃是朝廷重臣,哀家本以為爾等乃是全大丹最為知書達理、最為貴重自持的極少數人,自然知曉何事當作,何事不當作!先帝將朝廷交由爾等治理,是盼著爾等將我天朝上國打理得蒸蒸日上,而不是將爾等的聰明才智放在這些旁門左道之處!爾等今日所作所為,令哀家大失所望!先帝在九泉之下,若是得知爾等如此不敬我天家,怕是也要死不瞑目了!」

太后這一番話說的極是凌厲,鳳面含威,倒是叫王磐等人都感覺面上有些火辣辣的。都是位高權重的朝臣,誰願意白白站在這裡叫太后訓斥,在整個宮廷的人跟前丟臉呢。

想來下懿旨的人是陰太后,是聖上親母,便是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對聖上不利,裡面也不可能包括陰太后罷。所以大傢伙兒都是心想,太后如此作派,怕是聖上的狀況已經極不樂觀了,太后可能是想讓聖上養有幾分起色,再出來見人,方才不墮天家威名。

倒也合情理。

於是這十來位朝廷重臣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之後,還是由相公王磐斂了容色,拱手朝階上的陰太后一禮,代表同僚說道:

「太後殿下,既然聖上龍體欠安,臣等自然不能輕易打擾。但臣等衷請太後殿下在聖上精神猶可之時,先行與聖上面前提上一二句,如今我朝儲位空置,不可不儘早立下太子來。此於我社稷乃極為重要之大事,太后仁心慈懷,定然明白臣等所盼。」

陰太后容色稍緩,斂了斂華美的、滿綉飛鳳的宮裙裙裾,溫聲說道:「諸卿乃是我丹朝棟樑,只有一心為國的。哀家也是失態了,還請諸卿勿要介懷。諸卿所說之事,哀家也知其重要性,定然儘早與聖上提及便是。——如此,諸卿還請回罷,靜候一時,聖上也就來了。」

「既然如此,臣等便就此告退。」

重臣們都沒有辦法,這畢竟是皇宮之中,他們身份再重,也不可能無端端衝撞太后的不是?只得暫且按下疑慮,在宮中前廷分配的暫歇之處安歇下來,保持著肅穆的氣氛,等待面見聖上的時候。

他們都很清楚,說不定到時便是與他們見的最後一面了,相比於哀悼什麼,他們更重視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請聖上立下太子,讓大丹朝的正統天家血脈好好延續下去。

於是這十來位在大丹朝分量最重的朝臣,便被拘在金陵皇宮的外廷過了足足兩日。他們是時時向宮中掌事詢問聖上的狀況,也都經過了百般嘗試,想要從宮侍們口中得到道慶帝真正的近況。

奈何陰太后是將道慶帝所起居的甘露殿守得嚴嚴實實的,每日也都正常命御廚呈上飯食、葯湯,清出污穢,朝臣們掌握的情況,是只有陰太后本人、宮中醫術最優的陳御醫,還有聖上的兩名貼身寺人能見到聖上。

直到第三日,丞公華德接到了謝華邵從宮外遞進來的消息。

「說是太後為贗?這如何可能?華邵說此話實在太過異想天開!原本我還以為,華邵雖然年紀甚輕,但既然在族中頗受看好,或許也能待在身邊細細培養,往後也繼承我的位置。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如此不著調的家族子弟,只會給家族招禍!」看了謝華邵的信,謝華德面上大怒,立即將信紙在蠟燭上燒了,盯著隨自己進宮的大掌事謝橋說道:「我等如何行事,你應當清楚了!」

「是,丞公放心。」謝橋應了,立即便是轉身出外,將丞公的意見交給線人帶出宮去。

……

丞公華德的口信只道宮中一切正常,叫族人都放心就是。另外華德還狠狠訓斥了大郎一番,只道他是無所事事,在此異想天開,還膽敢將主意打到皇家太後身上了,真真是罪該萬死。

丞公是如此態度,只叫大郎心焦如焚。華德是丞公,是族長,他手上掌握了謝族在金陵幾乎所有的實力。華德認為這些消息是無稽之談,那麼大郎也就不能指望,能夠動用家族的力量去處理這件事了。

這條路走不通,大郎也並不灰心喪氣,當即決定出外去尋王家、朱家在金陵的長老,稟告此事。不將這些消息放在眼裡,是華德的過失,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會同樣如此。目前最重要的,是確定宮中聖上的安全,令宮中諸位朝臣提起足夠的警惕,並且將整個金陵封鎖起來,徹底搜查一干反賊。

「卑職見過邵郎君。今日時候已經甚晚,丞公有話,還請邵郎君在宅邸之中好好歇息罷,從江州一路來到金陵,邵郎君定然已經疲憊萬分。」

大郎被攔在了自己的宅邸門口。攔住他的人,是謝華德身邊的謝橋,與老丞公身邊的謝貴、大郎身邊的謝餘一樣的,一名謝家子弟最為心腹的下屬。

大郎面沉如水,背著手立在門裡邊,盯著謝橋看了一陣,微微冷笑:「如此么……我相信族長,族長卻並非如此待我。」他已經恍然明白了過來,華德此人有此反應,定然是對此事早有所知!華德這是與叛賊有所勾搭!這是要將家族引向滅亡!

他江陵謝氏,竟選了如此一代族長!

謝橋絲毫不為大郎的反應所動,語氣極為冷硬地說道:「卑職知道,邵郎君乃是聰明人,曉得事情該是如何做。」

謝橋身後是將近三百人的族兵,比大郎從江州帶回來的侍衛多了兩三倍。這些族兵,已經足夠將這座不大的府邸牢牢圍起來,叫人插翅也不能飛了。

大郎並不硬碰硬,也不再說什麼刺耳的話來泄憤,只是順從地同意了謝橋指使十來人進入大郎的宅邸,對大郎進行『貼身』保護的請求。

謝華德對大郎的反應十分滿意。

……

朝廷重臣們被太后召進宮廷的第三日夜裡,陰太后終於鬆了口,讓百般請求的朝臣們去見聖上。

金陵皇宮,乃是整個大丹朝寶氣凝聚之所。而甘露殿,位於整座皇宮的中央,又是皇宮之中至為華美、精緻的一座殿堂。殿里處處雕龍轉鳳,畫閣金粉,整個大丹朝,整個中原,最頂尖的享用都聚集在了這座殿堂里。

甘露殿一直以來都是丹朝帝皇起居所在。居住在這座殿堂中的人乃是九五之尊,但很可惜,在大多數的時候,九五之尊也並不比世上的其他人更長命些。

朝臣們魚貫進入道慶帝的卧房,都是大驚失色,不過短短十來二十日不見到道慶帝而已,這位不過二十來歲、正該年輕力壯的皇帝已經滿面枯槁,全是皺紋,連頭髮都枯乾花白了,倒好似五六十歲了一般。

他的一雙眼就好象死魚之眼,被大大小小的滿面皺紋包裹了起來,微微睜著朝天。四月初,金陵已經頗為炎熱了,但皇帝的身體之上,還蓋著厚厚的絲綿被,並且房屋的角落裡,還燃點著一個炭盆,屋子裡又悶又熱,幾乎叫人透不上氣。

最受陰太后信任的陳御醫,還有聖上的兩名貼身寺人縮在角落裡,規規矩矩地低著頭。

「聖上,聖上!聖上該是風華正茂之時,為何隔日不見,聖上龍體便已枯槁如此!聖上……臣心中,臣心中悲痛莫名!聖上……容許臣失態一時罷……」朝臣們當中,年紀最大、也最為忠心的大理寺卿姚三省跪倒在龍床之前,痛哭流涕,其他諸位大臣,也都是面露哀色,還有許多的不可置信。

雖然床邊熙熙攘攘,道慶帝卻一動不動,就好似早已化成石塊了。只有那雙死魚眼一樣渾濁的眼睛,在聽到老臣姚三省痛哭出聲的時候,微微動了動。

陰太後面色哀戚,搖搖欲墜,在兩名宮婢的攙扶下拭著淚嘆道:「哀家如何想得到,聖上的龍體會衰退得如此迅速。這些日子以來,是千般藥方、萬般法子,都與聖上嘗試過了,只是毫不起效。諸位重臣……還請快快為聖上擬下立太子之旨意罷,千萬勿要令我大丹江山社稷無人可繼,致使江山崩頹,戰亂四起,生靈塗炭……」

朝臣們也知此是要事,便都迅速地分工合作,禮部尚書親自擬旨,相公、丞公二人親自坐在聖上龍床邊上,一字一字,慢慢地將草擬的立太子詔書念給聖上聽。

將草擬的詔書反覆念了三遍,下面便是重頭戲了——王磐和謝華德二人商量了一下,由華德來問道:「聖上欲擇那一位皇子為太子?還請聖上示下。」

道慶帝方才是一直半閉著眼睛,也不知是聽到了還是沒有聽到那份詔書的內容。但華德問到擇誰為太子的問題,道慶帝眼中立即便多了幾分活氣,他枯乾萎縮的嘴唇很艱難地動了一動。

華德低頭附耳去聽,反覆幾回,都道聽不清聖上旨意。

沒有辦法,輔公朱謙濼出了個主意道:「不若如此罷。便請聖上以眨眼為號。若是聖上欲擇大皇子,便請眨一下眼,若是二皇子,便請眨兩下。若是三皇子,便請眨三下。」

朝臣們都道好,遂而華德重新將詔書念了一遍。

屋中十數個人,全數緊緊盯著聖上的眼睛。

道慶帝慢慢地閉上眼睛,又睜開了。

眨眼一下。

眾人摒息凝神。

道慶帝的眼睛又一點點地閉上了,眼角有一滴濁淚,慢慢滲下。

「聖上是欲立大皇子威為太子嗎?」良久,王磐小心翼翼地問道。

無人相應。

又是良久,陰太后忽然撲到了道慶帝身邊,高聲哭道:「我兒,我兒!我兒,你去得苦呀……」

王磐、朱謙濼等人連忙叫人請開了陰太后,又叫角落裡的陳御醫過來為聖上診脈。

陳御醫從聖上鼻下收回了手,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哆哆嗦嗦地說:「聖上……聖上賓天了……」

霎時間哭聲便從甘露殿傳開了,像漣漪一樣,很快盪遍了整個皇宮。

「聖上龍馭賓天了!」

「聖上龍馭賓天了!」

「聖上龍馭賓天了!」

……

道慶五年四月初三夜,大丹朝第六任皇帝,道慶帝宮車晏駕,闔國同悲。

道慶帝臨去之前,立大皇子錢威為太子。

四月初四日,年方五歲的太子錢威登鐘山焚香行祭,就此登位為帝,每日由太皇太后陰氏親自陪伴,臨朝視政。

……

四月中旬,道慶帝駕崩,威帝登基的消息傳到了東北前線。

「國內調撥的糧草還未到鴨綠水?」營帳之中,衛羿冷聲問剛剛掀起布簾進來的黃斗。

黃斗清瘦黃黑的面上扯了個大咧咧的笑容,回答道:「是還未曾有糧草到來的消息。都尉,屬下感覺著呢,如今的丞公比起老丞公可差得遠了!當年老丞公在世的時候,何曾怠慢過我等糧草?便是最艱難的時候,我等兵士所需物資,也是使勁兒管夠的。所謂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丞公如此輕慢,怕是壓根兒不曉得貽誤軍機是何意思。」

衛旺大聲道:「那些個高官都是身在金陵,日日高床軟枕,如何能知我們邊地辛苦。如今小皇帝登基了,金陵大概也亂得很,他丞公要做的事是越發多了,我等山長水遠的,放一放、放二放他也心安理得呢!真是,干他娘的。」

衛羿厲眸一掃,衛旺立即啪啪給自己臉上抽了兩下,嘻嘻哈哈陪笑。衛旺也曉得自己說得不雅,那可是未來夫人、謝九娘子的母族,怎能不敬。

「都尉,我等手上的糧草還能支持十五日。」黃斗細細算了算,告訴衛羿道。

十五日的糧草,聽起來很多,但實際上,這個庫存已經極其危險了,便是衛羿今日便攻下了熊津城,立即率隊返回鴨綠水,也只能勉強保證他手上的一萬人回到的時候還不必餓肚子而已。

現任丞公是比老丞公差遠了。

衛羿心中有了殺意。他冷聲道:「大軍明日清晨拔營,往熊津去。」

「遵令!」諸將領都是精神一震,齊聲應了。

新羅去冬派出一萬人馬進入大丹搜刮糧米,但最後是被衛羿率隊伏擊,奪回了近半不說,又殺死兩千餘人,令新羅元氣大傷。進入這個春季,青黃不接之時也正是新羅實力最弱的時候。衛羿指揮眼光獨到,又肯沖在最先,他的兵馬一向銳氣十足,一路往南,打下了三座城,根本沒有遇到有力的抵抗。

他們距離熊津,已經只剩兩日急行軍的距離。

——

去冬表現差勁的忠武將軍殷林力已經被換掉了,連降三級,灰溜溜地收拾包袱去了大丹北部,手上分了兩千人馬,駐守一個小營地。

如今東北前線是以衛氏長子,衛乾將軍為帥,統領衛氏兵馬四萬,分左中右三路,越過鴨綠水,從北往南壓入新羅。而南邊是朱氏精銳海軍萬人,從新羅半島最南端登陸。

由於去冬在鴨綠水戰線的優異指揮表現,衛羿在軍中上下飽受讚譽,毫無爭議地被提了一級。如今他被任命為大丹東征軍右偏將,麾下率一萬兵馬,從右路攻打新羅。

衛羿分到的一萬兵馬,除了原本是他麾下的三千餘人之外,其餘都是之前在殷林力麾下聽令的兵士。這樣一批兵士,在一開始對衛羿的態度是很有些微妙的,誰都知道這位上司實力高強,在戰場上表現優異,跟著這樣的上司肯定有肉吃。

但若是論起來,就是這位新東家特別好的表現,對比得他們的老東家成了渣渣,如今還被貶到了極北之地去吃西北風。人總是有些念舊心理的,有了這樣的心理和情緒在,這批兵士在心裡,對衛羿就不可能完全忠誠了。

不過,這對衛羿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受命之後,他率隊從鴨綠水往南一路急行軍,一路好好地將麾下這批人操練了一番,打了幾場小勝仗,磨得沒有人再敢有脾氣。軍中實力至上,恰好,衛羿他就是那個實力最高的人。

一萬人馬漸漸被衛羿磨礪出了鋒刃,迅速前進,到四月十七日,終於兵臨熊津城下。朱氏海軍的先頭部隊兩千人,其中便有朱兆新所率領的一支千人兵馬,也只比衛羿等晚了半日到達,很興奮地與衛羿等匯合了。

熊津是新羅都城,地勢平坦,也是新羅最為繁華熱鬧的城市,城中有五萬戶子民。新羅王的皇宮便在熊津城中,新羅王族子弟也多半都居住在這座繁華的城市。

新羅的城防水平與大丹兵馬一路過來所遇的其他城市,完全不在一個等級。

這座都城的城牆是堅固的磚石結構,高有三丈,當中還設有瓮城、敵樓、戰屋、藏兵洞。城外環繞一道挖出的護城河,只要城門一關便固若金湯。

熊津城門,如今自然早已緊緊關閉,拒敵於外。

大丹兵馬在熊津城外五里紮營,分三個方向,將整個熊津城圍了起來。

朱兆新跟在衛羿身邊,兩人領著一批將領,騎馬靠近熊津城的大門視察。

轉了一圈,朱兆新嘖嘖讚歎道:「娘的,看這城牆厚得!這些個新羅狗賊,怕不是從四五十年前就處心積慮地開始修這個城牆罷!這些個新羅王族明顯是只管自己死活啊,這處城門一關,他們就都像王八一樣縮進殼子里,安全得很!只要有足夠的糧食,他們能守上至少半年!熊津外的諸多州城,是都賣與我等了!」

衛羿坐在馬背上,忽然取弓搭箭。弦成滿月,而後一聲嗡響,他手上的一支利箭朝熊津城牆上飛射。

「啊——!」

利箭隔著近四百丈距離,呼嘯著從那頂多只有人頭大小的小窗里穿過,從瞭望小窗里偵查外界的一名新羅軍士被利箭穿入了頭顱正中,當即身死。

「將軍好箭法!」

「好箭法!」

衛羿麾下的將領們一陣狂熱的鼓噪,紛紛彎弓搭箭,朝城牆上不小心露了頭的新羅狗賊攻擊。這批將領都是水平極高的,雖然隔著實在是遠,但依然有三成箭支命中了目標。

一時間城牆上的新羅瞭望兵聞風喪膽,竟是不敢再露出頭來。

——

熊津城牆堅固,衛羿也不急著攻城。

一連三日,他只是帶著一批箭術最好的人遊走在熊津城外,一看見城牆上有人冒頭,立即便是一箭射去,少有不中的。

熊津城中的子民對城外來的這些大丹凶人已經怕得不行了,一個個提心弔膽,生怕大丹人下一秒就攻進了城裡,大開殺戒。

第四日清晨,衛羿第一次嘗試攻城。身穿鎧甲的大丹軍士扛著巨大的圓木柱子撞向城門,直撞得那厚實的鐵澆鑄的城門巨響不停,整個熊津城都好似震動個不住。

又有一批攀爬技術極佳、身體素質極好的軍士從城牆根下往上攀爬,他們手上、腳尖都裝有尖爪,能在城牆上扣得穩穩的,動作迅速,很快便接近了城牆上端。

新羅畢竟地域小,不可能像大丹這般,能從大量的子民之中篩選出身體素質最好的一批訓練成軍,所以軍士素質比起大丹的,還是差了些。

新羅軍士往下潑燒滾的水,大丹這些軍士卻人人都備有一塊皮質披風,往頭上一擋,滾水便流走了,毫髮無傷。攀過城牆,如狼似虎的大丹軍士將城牆上防守的新羅人殺了近二百,頂著攻擊退走了,竟未曾留下任何一人的屍體。

經此一戰,熊津城內的新羅人越發膽喪,甚至有些貪生怕死的貴族子弟,已經開始說著,不若開城門投降罷!大丹人並不屠城,說不定只要他們願意獻上大量的財富,還能保住如今的地位。

——

第五日清晨,衛羿命人將大量的紙信綁在箭上,射入熊津城中。

那紙上都是抄錄了同一份征討文書,征討的便是去歲指使新羅兵馬入侵大丹的朴南明、朴解摩,洋洋洒洒羅列了十大條罪狀,勒令城中人立即交出此二人,或能稍稍平息大丹人的怒火。最後還說到,只要新羅人配合些,交出此二名戰犯,熊津城放棄不打,他們退走也是可行的。

——

「什麼?大丹人要朴南明和朴解摩?」新羅王是個又矮又胖的人,長得倒是白白凈凈,嘴上有兩撇狡猾的鬍鬚。

他接過侍衛呈上來的箭書,親自細細看了,心下掂量了一下,當即道:「南明是我親侄兒,身份貴重,又於我國有大大的功,如何能就此交出去?——倒是另一個,無關緊要的東西,半個殘廢罷了,去,去將朴解摩綁了,以長繩吊下城牆去,就當我將這東西送給他們大丹便是。時間拖得越長越好!我們的城很堅固,只要我們閉門不出,他肯定攻不破的。去,去去,趕緊去。」

新羅王的心腹寺人金勝俊趕緊去了。

——

粗黑的藥罐架在簡陋的泥灶上,乾柴加進灶下,火焰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常年煙熏火燎,這個只有三面矮牆和一個茅草屋頂的廚房角落裡,早已經是四處烏黑,分外髒亂了。

朴解摩與母親一道居住在皇宮最外圍的一圈小房子里。這裡是皇宮地位最低賤的奴僕居住的區域。

金勝俊帶著十數名侍衛衝進門的時候,朴解摩正艱難地用著僅剩的手給母親熬藥。

「王讓你來綁了我?因為大丹人要拿我算賬?是衛家子出的招罷……」聽了那寺人的話,朴解摩俊雅的面容上浮出了一絲淺淡的笑意。飽經風霜沉浮,在他身上已經不再有一種被精心保護的精緻俊美了,但又另有一種奇異的氣質慢慢縈繞開來。

金勝俊尖聲說道:「朴解摩,你如今是戴罪之身!你在去年冬天犯的錯,還不曾贖罪完畢,如今王給你一個將功補過、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機會,便是讓我去送死?」朴解摩輕輕地笑了一下。他低頭用燒火棍捅了捅灶火眼兒,讓灶火燃得平均些。

明明是面對著如此一條死路,此人竟還如此淡定。金勝俊倒是不淡定了,也不打算再與朴解摩磨蹭,尖聲叫左右道:「上去將他拿下!」

侍衛們正要動手,朴解摩慢聲道:「對我新羅,我不論如何都是有貢獻的,你若是對我不敬,傳了出去,恐怕也不好說話。」拿話約住了金勝俊,他才又道:「懇請金掌事稍等。我願隨你們去,但王必須給我一個承諾,在我離開之後,要派人好好照顧我的母親。」

金勝俊面露不耐,誰不知這朴解摩的母親,不過是皇宮裡最低賤的一個灶下婢?他們新羅以母為尊,高貴的母親生的孩子才是高貴的血脈,奴婢生的孩子,即使是王的孩子,也只能在泥地里翻滾。

王對朴解摩是根本不曾放在眼裡,王還有五個出身高貴的兒子,三位出身高貴的妻子,怎會在乎朴解摩這個病怏怏的母親的死活。

但金勝俊此刻也不想節外生枝,遂只是敷衍道:「念在你護駕救國有功,王定然是要好好照顧你母親。」

「那我就放心了。」朴解摩又是笑了笑。正好葯熬好了,他慢慢地將葯倒進葯碗里,端了起來,含笑道:「已經是最後一回了,讓我服侍我母親飲完這碗葯罷。」

他往金勝俊一瞧,那張幾近完美的面容微微含笑。也不知是怎的,金勝俊也就默許了。

——

「娘,該飲葯了。」

朴解摩朝床榻上的婦人柔聲說道。

他將葯放在床邊的矮凳上。這屋子裡昏暗得很,一扇牖窗開在角落裡,微微透進些光亮來,叫人勉強看得清黃泥夯的牆,粗糙不平的地面,茅草覆蓋的屋頂。屋內的傢具就只有婦人躺著的床榻,和兩張矮凳而已。

床上那婦人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掙扎著坐了起來,給了兒子一個淡淡的幾近於無的笑容。她約有四十歲了,面色十分蒼白,身材嬌小,容顏依稀還看得出年輕時的幾分美麗。

婦人看著兒子捏碎了一丸小小的藥丸,盡數投進了葯碗里。

「好……該飲葯了……」她帶著笑意說,深深地點了點頭。

朴解摩用崩了個缺口的湯匙將烏黑的葯湯輕輕攪拌了一陣,待它涼得差不多了,便單手端起來,遞到母親嘴邊。

婦人慢慢將一碗葯飲了下去,眼淚潸潸而落。

兒子幫著她重新又躺到了床上,幫她蓋好土黃色的粗布被單。

婦人看著她的兒子,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娘好好睡。兒會好好照料自己。」朴解摩柔聲道。他傾身在床邊看了片刻,而後移開了牆角落的一塊磚,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袱,牢牢掛在脖頸上。

而後他從角落的牖窗翻了出去,離開了。

——

屋裡頭毫無聲息,在外頭等得不耐煩,金勝俊大聲喝罵著,帶著人衝進了這低矮的屋子。床上悄悄地躺著一個婦人,那原定要綁起來送到大丹人手上的朴解摩卻已經不見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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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重生之苓娘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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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解摩弒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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