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求醫求葯
6
「太太可是起了?」
致遠堂正房外,大寒聽見了響動,在門邊輕聲問。
「嗯,進來吧。」牟氏慢慢應了一句,從雕花大床上坐起,自己撩開滿綉了多子多福圖案的帳子,訓練有素的丫鬟們已經魚貫進來,捧盆絞巾為牟氏凈面漱口,又有一個快手快腳地整理床鋪歸置物件,等牟氏坐到梳妝台前,房間內一切都井井有條了。
牟氏一一問過東廂和西廂的三郎和七娘晚上睡得不錯,又問過前院里丞公老爺早早離府上朝去了,這才點了頭,表情緩和下來。平嬤嬤帶著笑從外面進來,對牟氏今日的裝扮稱讚了兩句,才道:「太太,九娘子一早就來了這邊,說是求太太為她那個奶娘辛嬤嬤請個良醫呢。真是奇也怪了,昨日我看那辛嬤嬤好端端的呢,怎麼今日一來就說病重了……」平嬤嬤湊近了牟氏耳邊,悄聲道:「怕不是被紅姨娘,打的呢……」
牟氏盯著妝台上格外清晰的水晶鏡,唇邊露出一絲兒笑意:「哦?」
平嬤嬤早前就是牟氏的陪嫁丫鬟出身,後來嫁了府中管事,便接著作了牟氏的管事嬤嬤,最是會揣摩牟氏心思。
平嬤嬤察言觀色,早知道牟氏的意思,笑容里就帶上了些鄙棄:「九娘子也太不曉事了些,我們丞公府可是有規矩的人家,下人們都知曉太太最看不得家事靡費的。便是姨娘和小娘子們,平日里也不該隨意呼著喊著要請良醫呢,丁點兒大的事就要大費周章的,要是人人都學著這般作,那還要得?」
滿屋子丫鬟都不敢說話,捧著衣物的大寒欲言又止,被小雪不著痕迹地拉了拉,便也沒有開口。
牟氏輕輕「嗯」了一聲,揮揮手:「把她打發回去。我今個兒還得見外客呢,諸事繁忙,哪來的空閑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九娘子,你無端端跑到這邊來作甚麼喲,太太可是說了,我們丞公府滿府下人,從來都沒有一個敢仗著主人的寵愛胡亂作的,大費周章地延請良醫,不是丞公府的主人又如何當得起。按老身說的,九娘子還是快快回去吧,胡攪蠻纏,太太是要不高興的。」一身暗青色綢褙子的平嬤嬤攏著手站在台階上,滿面帶笑說著。
華苓站在中庭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石板地,安安靜靜地抬頭看去。致遠堂建在至少三尺高的檯子上,以至於從正房往出到中庭,建了五級的台階,她要仰高了頭才能看到平嬤嬤的臉。她笑笑,上前兩步,朝平嬤嬤深深施禮,堆出甜甜的笑容,軟聲央求:「平嬤嬤,平嬤嬤,小九知道你是大好人。辛嬤嬤撫養小九長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小九看著她忽然重病,心裡極不好受。」
她小步跑上去,把一個小小的綢布包塞到平嬤嬤手裡,睜大了黑亮黑亮的雙眸,央求道:「平嬤嬤,小九求你了,就幫小九一個小忙好不好?平嬤嬤在太太跟前是極說得上話的,求平嬤嬤可憐可憐小九,就幫小九說一兩句話吧,好不好?平嬤嬤,平嬤嬤,小九求你了……」
這小人兒也就三尺高,穿一身洗舊了的淺藍色小襦裙,披頭散髮的,比平嬤嬤自己家的小孫女兒還落魄些。但這一張小臉蛋兒白白嫩嫩的,眼睛像兩顆黑水晶汪在清泉里,滿臉懇求,很是可愛可憐。
這沒娘的孩子,就是格外可憐些。
平嬤嬤也不其然有些可憐華苓,猶豫了片刻,摸摸那小綢布包硬硬的,於是道:「既然九娘子這般懇切,老身便試著在太太跟前說上兩句罷,要是不成,也別怪我。」
「多謝平嬤嬤,小九以後也必定念平嬤嬤的情。」華苓漾出感激的笑,再次深深施禮。
平嬤嬤轉進牟氏所在的內間之前,飛快地打開那小綢包看了一眼,見是幾枚銀打的小耳釘,撇撇嘴,塞進袖袋,然後堆起笑容快步走到牟氏跟前:「太太,我看著那九娘子還不肯走呢,也不知她一個小小的孩童,哪來這般大的氣性。太太,依我看,隨意遣個小子去請個良醫回來卻也不費什麼事,這府外兩條街外,不就有一個小醫館么,請來與那辛氏看上一看,也能叫人感念太太慈恩呢。」
丫鬟們極快地交換了個眼色,那個醫館的坐堂醫,不是因為治死人而出了名的么,附近人家誰不知曉?太太眼見著哪裡有一丁點兒答應九娘子請求的意思,上回九娘子生病,那辛嬤嬤來求到第二日,才允了她遣人去請良醫的請求……
牟氏似聽非聽,親手從鑲金嵌玉棗木梳妝盒中挑了一支金菊點翠折枝發簪,慢慢對著鏡插入高髻中。雖然年齡已經上了四十,保養得當又長得富態的緣故,牟氏看起來還是頗為雍容的,梳起高髻,簪這樣華貴的頭面是剛剛好。
「太太……」平嬤嬤的腰彎的更低了,臉上的皺紋笑得擠在一起。
「平春你是又收了什麼?」牟氏眼尾一掃,平嬤嬤雖然笑得不太好看,卻自覺地奉出了華苓塞給她的那小綢布包,幾枚銀耳釘躺在上面。
丫鬟們中傳出了幾聲輕笑。
「收著吧。」牟氏只看了一眼,注意力又轉移到了自己的妝容上。
平嬤嬤不敢再說什麼,陪著笑悄悄退出去了。
「九娘子你請回吧。」平嬤嬤板著臉,把綢布包塞回華苓手上,將她推出了致遠堂。
華苓捏著綢布包,垂眸在致遠堂大門外站了半晌,默默往回走。
丞公府的房舍都是用燒制的青磚和琉璃瓦建的,房檐高高挑起,檐角是燒製得極精緻的吞風吸雷獸樣式,那怪模怪樣的怪獸總是朝天張著大嘴。
華苓慢慢轉過一重又一重回廊,這座佔地廣大的丞公府必定出自巨匠之手,就算是一座安排在角落裡的小假山,用的也是精心挑選的太湖石,又精心引來泉水潺潺,從湖石頂上傾瀉而下,碎玉飛濺,左右攀爬繁密的青蘿,花木掩映。就好象盛夏行走在清幽山間,忽然遭遇一股活潑潑的清泉水,那等心曠神怡處,難以描述。
華苓只在迴廊的雕花欄杆邊停頓了片刻,清幽幽的眸里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意,邁動腳步。辛嬤嬤還在等著她呢,要是知道她一個人就跑出來了,必定怕得很。
後邊匆匆攆上來一個身姿纖秀的丫鬟,卻是大寒。
「九娘子,可算見到你了。」大寒左右看看,這段迴廊上並沒有人,她彎下腰,將一個不起眼的棉布包塞到華苓手上,悄聲叮囑:「九娘子,這是治外傷的葯,對跌打損傷最是有效的,你悄悄的拿回去,給辛嬤嬤塗在被打的地方吧,塗了用力搓到發熱,藥力散開,十來日就能好了。只是臉上不太好用,用了怕是要破相。」
華苓一雙黑琉璃樣的眸子驟然發亮,緊緊握著棉布包朝大寒鞠躬半拜:「大寒姐姐,小九多謝你。」
「不必謝,」大寒連連搖手,小聲道:「九娘子和辛嬤嬤日子不好過,這府里誰不知道?只是太太不管這些事,紅姨娘那個性子……」她咽下了幾個字沒說,半蹲下身輕輕給華苓梳理了下披散的頭髮:「九娘子快回去吧,府里太大了,人口也雜亂,要是走迷了路就不好了。」
「小九把路都記著呢,大寒姐姐不用擔心。多謝大寒姐姐。」華苓甜甜一笑,在大寒的目送下轉身跑了。
*
「爹爹——!爹——爹——!」
天色近晚,謝丞公身穿紫色的四鳳朝服方進後院的垂花門,一個小小的身影就從斜刺里沖了出來,腳步不穩,才跑了幾步就整個人撲到了地上。
謝丞公定睛一看,不是昨日才見過的小女兒九娘,還有誰?三四歲的小女孩兒撲在地上,早擦蹭得一張白嫩小臉髒兮兮的,許是摔得疼了,早放聲大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兒潑灑,可憐之極。
「小九這是怎的了?你奶娘呢,怎地教你一個人跑出來了,要是走失了如何是好?」謝丞公親彎腰把小女兒扶起來,看她一身髒兮兮的竟然是無人照看的情況,語氣不由就嚴厲了幾分。
「嗚嗚……嗚哇……紅姨娘打辛嬤嬤……打小九……嗚哇……背上疼……爹爹不疼小九……不疼小九……爹爹——!……」華苓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哭聲簡直是震天動地的大。
謝丞公身後的大掌事謝貴也不由露出了幾分憐憫之色,就這麼個丁點兒大的小孩兒,難為她能從榴園直摸到致遠堂前來,也不知在這裡等了丞公多久。丞公府紅姨娘的名聲,滿府下人誰不知曉,苛待下人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回手伸的是不是也太長了些……
從小女兒的話里就得到了不少信息,謝丞公的臉色陰沉了許多,掏出個帕子給小女兒擦去滿臉狼藉,和聲哄道:「爹爹怎麼會不疼小九,莫哭了,爹爹定會為小九主持公道。莫哭了,爹爹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