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27【第二十七章】

曾經擺在他面前的是兩幅不同的拼圖。

每一個都不完整,每一個都想要知道全部。拼圖的過程中,感覺某些碎片相互間有一種熟悉感,卻沒有往深處想。

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它們其實是同一幅圖的兩個不同部分。

整幅圖片一下子在眼前變得完整,清晰得可怕。畫面上的那個男人走了下來,走到他的身邊,走進他所在的世界。

雖然這個世界里雨水還在匆匆飛落,冰涼沁骨。

而他們,分別在兩把不同的傘下。雨傘之間並無交集。

十五分鐘的路程出奇漫長,因為兩個人誰都沒有打開話匣。

這種沉默將眼前濕漉漉的瀝青路面無限延伸,在大街小巷間迂迴曲折,怎麼走也走不到頭似的。

周末的陰雨天,除了出售早餐的攤位,許多店鋪都還關門閉戶,平日里熱鬧的巷子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輛汽車碾過水窪發出吱啦吱啦的響聲,剩下的只有兩把傘上雨點頻頻敲打的聲音。

齊誩走在前面,因為他必須帶路。

沈雁在他斜後方,一路默默相隨。

當齊誩不由自主放慢腳步,看看他是不是還跟著,他們之間便會形成並肩而行的局面。每到這時,沈雁總會相應地慢下來,讓兩人錯開位置,回到原來的距離。

診所剛剛開門不久,候診室里半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一名貌似清潔工的人睡眼惺忪地提著幾隻垃圾袋出來。

齊誩正向工人詢問醫生現在何處,沈雁卻將目光放在工人剛剛從病房裡拎出來的垃圾袋上。那些只是普通的小型塑料袋,顏色不一,薄膜下還隱隱看得見動物的毛髮和血跡,和醫用手套混在一起。

他眉頭輕輕一皺,跟著齊誩和那名工人來到醫生辦公室前。

接待他們的正是昨天給小歸期下診斷的那個醫生,看樣子睡醒不久,頭髮半翹不翹的,白大褂的扣子都扣錯了兩個。

當齊誩問起小歸期的情況,他呵呵一笑:「得了貓瘟至少要掛一星期的點滴,早得很呢。」

此時,站在一旁的沈雁忽然開口:「介意我們去看一看小貓嗎?」

對方滿口答應:「當然,當然。不過住院還是要繼續的。」

醫生一面向齊誩推銷哪種進口葯比較管用,一面領著他們來到一間窄小的病房。打開門后,撲面而來一陣動物糞便的臭味,齊誩微微蹙眉,下意識掩起口鼻。沈雁卻已經很習慣似地邁入屋內。

大概有九平方的病房裡放著大大小小十多隻籠子,小歸期被轉移到其中一個裡面。

它身上還蓋著齊誩那條小毯子,雙目緊閉,萎靡不振,旁邊果然吊著一個點滴瓶,通過一條細細的輸液管連著它的一隻前爪。

看到這裡,沈雁神情一肅,沉聲道:「你確定這隻小貓得了貓瘟?」

醫生點頭:「當然,試紙和白細胞數都證明了。」

沈雁筆直地看過去,目光嚴厲,叫那個醫生心裡都有些發怵。他一言不發先走到籠子前,觀察小歸期的外表特徵,這才開口:「這隻小貓看上去頂多兩個月大,從母親身上帶過來的抗體很可能還在,得貓瘟的機率很小。就算真的得了,你不但不隔離它,還把它和別的貓關一間房,交叉感染——犯了貓瘟的大忌。」

這間診所連專用的醫療垃圾袋都沒有,而且裡面血跡斑斑,消毒清潔工作顯然不及格,傳染的風險很高。

話說得那麼明白,醫生終於意識到他是同行,臉色遽變。

齊誩一愣,倏地也盯住那個醫生,冷冷發問:「原來你在騙我?」

「您誤會了,這隻貓真的得了貓瘟!」醫生打量齊誩才是飼主,連忙一個箭步跨過來,激動地嚷嚷,「您是要相信化驗報告呢,還是一面之詞呢?萬一貓咪出院死了,這個責任誰負?」

情急之下,居然開始拿小歸期的性命說事。

沈雁這時候將點滴瓶的瓶身扳過來,皺眉看著上面的字:「連葡萄糖和生理鹽水都是過期的。留在這裡,我怕這隻小貓連出院都出不了就沒命了。」

事情已經非常清楚。

齊誩聽見那句話里最後幾個字,心裡涼了半截,不由深深懊悔自己的過失。

如果他當時可以為小歸期找到更好的救助地點,它也不至於受罪。如果他當時……放下心結,去見沈雁的話。

在醫生護士的一片爭辯聲中,齊誩毅然選擇出院。

醫生堅稱自己的診斷沒有錯,卻拿不出當天的血檢報告和試紙結果,說是檢查完畢便處理掉了。他連基本數據都沒辦法帶走,已經支付的錢就當是買了一個沉重的教訓。

拔下針頭的小歸期看上去比送院前更加憔悴,眼角流出的分泌物已經粘成一片,叫它睜都睜不開眼,四肢虛脫似地掛著。在他的再三要求下,護士不情不願地給了他兩張新的一次性尿布,還有一塊消毒濕巾。

沈雁默默地坐在一旁,用濕巾給小歸期擦拭眼睛和針口周圍的髒東西,然後把它裹上兩層尿布,作為臨時保暖之物。

那張小毛毯經過一夜折騰,沾了許多貓毛和排泄物,而且還可能沾上了別的貓身上的細菌。看到沈雁輕輕搖了搖頭,齊誩便毫不猶豫地把毯子扔了,打算給小傢伙重新買一條幹凈又舒服的。

可是,這些贖罪般的舉動無法減輕他的自責。

齊誩茫然地抱著小傢伙,把它又小又瘦的身子圈在臂彎中,低下頭用臉頰貼著它的前額。似乎覺察到他的觸碰,一對貓耳朵顫了顫,纖細的絨毛痒痒地掃過他的面龐。

「對不起……」

他側過臉,嘴唇幾乎銜著小傢伙的耳朵喃喃道。

小歸期彷彿聽出了他聲音里的痛楚,雙耳豎直,小腦袋動彈一下,眼睛睜開一條縫兒,極其孱弱地「喵」了兩聲。

「我來吧。」近距離傳來沈雁的低語。

齊誩俯下去的頭很輕地點了點,卻還捨不得鬆開,又抱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交出去。

他們準備離開診所,而齊誩身上帶傷行動不便,在下雨天要抱著一隻貓出門非常困難。他明白沈雁是在體諒自己,揪起來的心也被那三個字緩緩熨平了。

沈雁仍舊先替他把傘撐開,自己再打傘一同出門。

外面雨勢稍稍變小,不過天色依然陰沉,馬路上的過往車輛已經打開前燈,照得雨水路面一片亮澄澄的。

「帶著貓不能搭地鐵或者公交,直接打車過去吧。」

沈雁並沒有說明要去哪裡,但是齊誩很清楚。

不是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能會回到那間醫院,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快,更沒想到會是醫生本人過來接他。

叫來一輛計程車,前往城北。

齊誩走向後車門,正要暫時放下雨傘去拉扳手,沈雁忽然無聲無息探過身來,伸手替他把車門打開。

齊誩微微一愣,手指在傘柄上磨蹭了一下:「……謝謝。」

而那個人的手此時握到了離他的手距離不足一寸的地方,在他下意識鬆開的時候,不著痕迹地取過傘柄,為他撐著。雨水接二連三掉落,一滴都不曾打在他身上。

「你先上車,傘我來收。」

「謝謝。」機械地重複著這個詞。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怎麼說。

直到他整個人坐入車廂,沈雁才收起傘,繞到另一邊,與他一同坐在計程車後座。

從這裡到城北平時要走二十到三十分鐘,碰上陰雨天氣道路濕滑,計程車司機也不敢開太快。如果半路上遇到堵車,估計要耽擱更久。

或許是一路上被抱得很舒服,小歸期扭動兩下,東歪西倒地爬起來。

先睜開兩隻眼,迷迷糊糊地打量自己面前的陌生男人。

沈雁見它醒來,什麼別的動作都沒做,只用拇指抵住它的耳窩,餘下四根手指輕輕放在它的頭頂上,很有耐心地一遍遍撫摩那裡的皮毛。

小歸期起初的反應還有點警惕,在那隻手落下來的時候掙扎了片刻,大約昨天被嚇壞了。但是經過長時間的梳理,它微微豎起來的毛軟了下去,尾巴尖也找了一個很舒適的角度擺好,仰頭蹭了幾下對方的掌心,卧倒繼續打盹。

——看上去,小傢伙已經適應了沈雁。

「小貓情況怎麼樣?」兩個人相鄰坐著,這是齊誩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他的心境已經比早上那時候平定許多,聲音也不再顫抖。只不過在沈雁面前,還是有點兒澀。

「還在發燒,不過目前情況很穩定,其它要看檢查結果。」沈雁的回答也有點兒澀。

齊誩聽得出來。

正因為聽得出來,心裏面那點苦味會像落在宣紙上的一滴墨,漸漸暈開,越散越大。他知道自己要的不是這種尷尬。

明明直到那把傘揭開的前一刻,他們還在像老朋友那樣打招呼。

明明直到昨天晚上,他們還在很自然地聊天,說話。

明明……曾經在他面前開懷大笑過。

不想,像現在這樣無言以對。

「它叫歸期。」他再次開口的時候,感覺到對方往自己這邊投來的視線。

視線停留的時間,和他暫停的時間一樣短。

「小傢伙的名字。」齊誩補充。他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回到以前聊天那樣,平靜,溫和,「撿到它的時候沒有細想,就用了自己的Id最後兩個字。」

「歸期。」沈雁低聲重複。

聽上去簡直就是在叫自己。齊誩微微有些不自在,友情提醒:「你可以……在前面加上一個『小』字。」

說到這裡,坐在身邊的這個人似乎笑了一下。

很輕很輕的一聲笑,齊誩卻感覺車內的空氣流動得比較自然了。

「你要不要也摸一下小歸期,給它安慰?」沈雁這麼問。

齊誩「嗯」了一聲,以為沈雁要把小傢伙交還給自己抱,但是他並沒有動,而是把手從貓咪頭頂鬆開,讓出一個位置。他們坐得很近,而且齊誩坐在他的左手側,確實只需要稍稍伸手就可以碰到。

——只是輕輕摸一下就好。齊誩這麼想。

伸出手,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最後碰到了小歸期的頭。毛茸茸的,又軟又滑潤的毛貼著手指非常舒服。

小歸期大概嗅出了主人的氣息,一骨碌翻身起來,仰起腦袋要舔他的手心。齊誩被它逗得微微綻開一笑,正要捏住它的耳朵,給它揉腦門頂上那塊地方,誰知小傢伙兩隻前爪一下子左右夾住,抱住他的幾根手指不肯放。

齊誩一怔,想要慢慢抽出手。

可小歸期相當凄涼地叫起來,叫得他心裡連帶手指一起軟下來,只得把手留下。

但是,貓咪躺著的地方是沈雁的胸口。

齊誩的手這麼一放,手背不由得輕輕抵住那裡。

本來想退開一些,不料小歸期整個身體壓過來,手指都給壓住了動不了。他稍稍把坐姿調整到一個比較自然的狀態,奈何效果不大,半邊手臂的重量仍是落在那個人懷裡。

「抱歉,那個……」

「沒事。」

一個意想不到的碰觸,只用了六個字便匆匆帶過。

都是你惹的禍。齊誩苦笑著捏了捏小歸期的肉墊,小歸期愣頭愣腦完全不明所以,見主人捏它,兩隻爪子反而箍得更嚴實。

在這種情況下,齊誩試著開始輕輕摸它。

手指被限制了活動範圍,最高只能碰到小傢伙的脖子,便用兩根指頭在它下巴處一下一下地撓。貓咪特別喜歡被人摸這個地方,完全服服帖帖仰頭任他擺弄。

只不過他每做一個動作,手背都會擦過沈雁的衣服。

因為把外套給了他,沈雁身上只穿著一件長袖襯衫,只隔了一層布料的體溫很容易傳遞過來。

於是動作放慢——

只是放慢,沒有停。

齊誩覺得自己找了一個相當拙劣的借口,放任自己的私心。

他已經習慣了雁北向的聲音和沈雁的人同時出現,兩種印象之間的界限開始模糊,再分不出誰是誰。

在這個狹小的車廂內,感覺比在那個屋檐下更靠近他。

或者說,並不是物理上的距離縮短了。是想要靠近的想法變得清晰了。

雖然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麼,但他有許多借口可以用。譬如雨水的冷,譬如對方的暖,譬如在車裡停留的半個小時的短暫。

又譬如,他還沒好的病。

齊誩感到一絲微微暈眩,他把這歸為另一個借口。

出現發燒的癥狀是很正常的,不是嗎?

他靠在座位上,意識里湧上來即將昏迷的感覺,他忍不住把眼閉上,暫停思考。

從手背那裡傳來的溫暖像麻藥一樣,身體從那裡開始變得麻痹,大概連喉嚨也無法倖免,呼吸因此有些不受控制,有些急促。

為了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他重新睜開眼睛。

視線剛剛好落在車內的後視鏡上,看得到身邊的人。身邊的人估計也看得到他,因為兩個人的目光正好在鏡子里碰上。

齊誩一驚。

手下意識放開小貓,倏地從沈雁身前抽出來!

還來不及完全收回,沈雁的手突然一抬,在半空中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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