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一場帶著寒冷而來的冬雨從天而降,朦朧的雨霧瀰漫著整個長安城。
在一片嚴寒之中。
長安城中不分貴賤,家家喜氣洋洋,大人們一大早就來,紛紛將一張張早準備好的桃符,釘在自家大門上。劉榮有些恍惚的看著太子宮宮門上剛剛換下的舊桃符。在不知不覺中,他迎來了他到這個世界以來的第一個漢歷新年。
與後世不同,漢初的新年秉承了前秦制定的顓項歷,以十月為歲首。
顓項是上古三皇之一,他制定的顓項歷是中國第一部曆法,但卻並未實施多久。
到夏朝時,啟改正月為歲首,商湯滅夏后又改成十二月,周朝改成十一月,等秦始皇統一七國,為了顯示他的帝國與周不同,又改回了顓項歷,歷史似乎繞了一個彎,又走回了原路。
後來雖然顓項歷再次被廢,但是,這部曆法中關於元旦等等說法卻一直延續了下去。
「啊!新年快樂!」劉榮抓起那張舊桃符,隨手將它扔進某個角落裡,在心中對自己說,他的臉上亦浮現出了那麼一點笑容。
新年不應該有煩惱,新年就該讓自己放鬆一些!
「殿下,今兒個,陛下在宣室殿大擺宴席,桂宮那邊已經派來天使前來請殿下了!」張常捧著一大堆新制的太子朝服,走進來說。
幾個機靈的侍女立刻接過他手裡的朝服,幫著劉榮更衣。
劉榮伸長了雙手,任由侍女們擺弄。老實說,他很不習慣被人伺候。但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決定了他,必須讓人伺候。
「父皇身體怎麼樣了?」自年前與栗姬大吵一架后,天子劉啟窩在桂宮不出,除了猗房殿的王美人外,即使是平素他最寵愛的幾個妃子,也不許進去。
讓劉榮無法準確的掌握他病情的進展。
「據說陛下身體已經好了許多,今早上還去了太廟,根據隨行的中尉府中人說,陛下似乎可以在旁人的攙扶下行走!」
劉榮的臉上不得不裝出一些笑容,道「如此大善,真乃天佑大漢!」
可他的心卻已經沉到谷地。儘管,他這幾日已經盡量避免接觸竇嬰之外的大臣,以防止給人落下話柄。又費勁心思,在這幾天暗中和張常玩了許多花樣,計劃似乎沒有驚動任何人。
但是,他還是希望,他的便宜老爸的病最好多拖久一些。這樣他才可爭取到更多時間來一一布置。
可惜了,新年的第一天,他就得到了這個不算好的消息。
劉榮待侍女們幫他穿好設計十分複雜,花樣多多的太子朝服,隨手抓起掛在牆壁上的一把長劍,將之配在腰間。
「鏘!」他將劍拔出來一看。
這時代的太子配劍早已經不是先秦時代那種已經顛峰造極的青銅武器。而是一種最近百十年來逐漸成熟起來的新式百練鋼鐵劍。
「好劍!」劉榮點頭贊道,這把配劍顯然不是可以量產的那種,百練鋼的製造,實在太複雜了。
因此劍雖然好,劉榮卻並不怎麼欣賞。在他看來,一切不能大規模生產的東西,便是再好,也頂不事。而一切可以大規模製造並發展的東西,只要能用,便是好的。
張常卻不知劉榮心思,他見主君喜歡,便多說了一句:「秉殿下,此劍乃是大漢皇莊作坊中造出來的,聽送劍來的莊子中人說,單是製造此劍便花了十幾個熟練鐵匠數月之工!」
「哦。。。」劉榮聽了點點頭,隨即他便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連忙問道:「皇莊中怎麼有作坊?莊子里不都是一些地啊,房子嗎?」
身為儲君,劉榮自是去長安城外的皇家莊園。在記憶中,皇家莊園似乎沒有什麼作坊,全是阡陌連野的莊稼和民居。
張常得意的道:「這個殿下,您就有所不知了,皇莊的作坊,可是歷史悠久了,在高皇帝時,皇莊里就開始造些劍啊,錢啊什麼的,太宗皇帝(文帝)在位時,便猶為重視皇莊作坊,曾經多次撥調的巨額錢財進行擴大生產,到現在,據奴婢所知,皇莊里的鐵匠和其他工匠已經超過了數萬人,每月可鑄錢百萬,刀劍數千把,鎧甲上百副,所以,皇莊的錢糧每年上交的才那麼少啊!」
這就是了,身為太子,劉榮自是曾在竇嬰的指導下,翻閱過某一年的帝國財政收入賬薄,當時,他記得,皇莊一項的進項非常少,甚至某些開支還遠遠超過了收入,不得不從少府手裡調撥一些過去。
要知道,大漢國的皇莊可是全國最大的地主皇室所有,總共在長安及其周邊地區佔去了數萬頃良田。
年產糧食超過三百萬石,價值數千萬錢。可是,它每年的進項卻只有區區數萬錢,當時,劉榮就曾納悶過,而作為儒家學者的竇嬰自也不會和劉榮說這些工商之事。
現在卻是明白了。原來,公元前最大軍火商,就是皇室自己啊!不知不覺中,劉榮對這個時代的了解又進了一步。
或許有時間,該去那裡看一看。劉榮心裡想著,腳卻踏出了宮外,他長舒一口氣,看著西方那巍峨的宮殿群,回過頭對張常道:「起駕吧!」
「太子起駕嘍!儀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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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是大漢帝國三宮之一,因為其與東宮長樂相對而建,所以又稱西宮。
根據大漢帝國開國丞相蕭何提出的建都戰略『非壯麗無以重威』,未央宮被修建的富麗堂皇,雖然較之八百里阿房宮還是不如。但在這個時代,確實沒有那個建築群,比未央宮更壯觀。
劉榮的儀仗從北門進入。首先進入他視線的是一排飄揚的黑龍旗――大漢國不僅僅繼承了秦的法律,秦的制度,更繼承了它的龍旗,同樣崇尚黑色,高祖劉邦就篤定的認為,他所承襲的乃是黑龍水德。
馬車在宣室殿前止住了前進。
在古老而優雅的樂聲中,劉榮踏著小步,緩緩的走下馬車。
「參見太子千歲!」
未央衛尉屬下的禁衛士兵,齊聲高唱,他們的膝蓋跪在雨水中,黑色的甲胄,在冬雨形成了一道特殊的風景線。
劉榮昂起頭,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權利確實是一個好東西,掌握了它,便可以俯瞰蒼生,以天下為棋盤,為所欲為,一念興邦,一言亡國。
劉榮剛剛下了馬車,負責未央宮安全衛戍之事的未央中大夫李廣,便已走上前來,拜道:「臣李廣,奉天子令,接迎殿下!」
劉榮連忙道:「李將軍辛苦了!快快起來吧!」又對跪拜在地的諸將士道「諸將士也起來吧!」
「多謝殿下!」李廣也不猶豫,少時便站起身來,這時候,劉榮才第一次真正見到了這位名垂青史的名將。
李廣,現在顯得很精神,他約莫四十歲上下的樣子,生的極為高大魁梧,在身上重甲之間的間隙中,劉榮還可隱約看到他那發達結實的肌肉。
李廣生著一副尋常北方大漢的臉,滿臉的鬍子,看上去,就好象是一個尋常的鄰家大叔一般,使人很容易產生親切感。
他的胳膊很大很粗,劉榮估計,李廣現在的臂力應該可以拉開四石的硬弓。
當然,最重要的是,劉榮來自現代。他清楚的知道,李廣才華橫溢,在軍事上尤其有著特殊的天賦。
更猶為難得的是,李廣是武將世家出身,祖上便是秦始皇曾經的心腹大將之一的李信。秦人重弓弩,強調步兵的火力打擊。所以,李廣統帥的軍隊亦繼承了這個特點,弓弩兵的配置比例相當大。而在長城與匈奴騎兵的交戰中,亦證明了弓弩兵的強大。
在野戰中,弓弩兵與長矛兵組成的方陣,在面對匈奴騎兵時,表現的毫不遜色。
歷史上李廣難封,是有多種原因的。首先,按照太史公的記載,李廣的性格耿直,為人正派,不擅長權謀。在二年前的七國叛亂中,李廣率領他精銳的長城邊軍南下平叛,叛軍在他的面前,就有如冰雪遇到陽光一般迅速融化。
在戰後統計戰功時,李廣所部的斬殺,已經足夠他晉為徹侯了。
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候幹了一件傻事:與梁王交好!一個邊將,居然牽涉到了皇室內部的事情中來,當今天子,自然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於是,李廣的公侯夢破碎了。同時,天子採用明升暗降的策略,將李廣從邊關調回長安,接任未央中大夫一職。如果不是李廣確實夠忠心,同時還很能幹,令天子起了憐才之意。恐怕,李廣的下場將會很凄慘。
而後,歷史上,當漢武帝決定主動出擊,對匈奴展開復仇戰爭后。
李廣便註定再不可能憑藉戰功封侯了。因為,時代已經變了,戰爭的方式也已經變了。當衛青,霍去病橫空出世之時,騎兵取代了步兵,成為了戰爭的主力。
騎兵作戰,追求的是高速,一擊不中,立即遠遁千里。如此一來,速度緩慢,而且近戰能力很差的李部弓弩兵就只能遠遠的在龐大的騎兵集群後面慢慢吃灰。
當然,這些是後事,現在不需要思考,而劉榮身為太子,亦無法與眼前這個威名赫赫的將軍過多的交談,以免給人落下話柄――李廣現在的官職是未央中大夫,是天子內臣,擔負著未央宮安全的警備責任,根本就不是劉榮現在的環境和地位可以結交的。
劉榮深吸一口氣,對眼前這個他從小就崇拜的偶像微笑著點了點頭,便跨過宣室殿前,最後一塊青石磚,他的木屐踏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劉榮深知自己的處境。現在他誰也管不了,誰也幫不了。暴風雨已經成型,如何暫時的化解它,以便為自己贏得掙扎的時間和空間,才是他應該要做的事情。
不過不管怎麼說,到現在為止劉榮依然是太子,是這個帝國法律意義上的下一代主宰。在他的周圍,凝聚了一支龐大的政治力量。任何人想要動他,就必須先擺平這些人。劉榮不會坐以待斃,這些人更加不會!
註:文帝劉恆死後的廟號是太宗皇帝。
中大夫是衛尉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