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還泱都(下)
?泊光閣內批閱奏摺,大約是我為政千年來最為稀鬆平常,而今時樞密院眾官員中多有舊臣,內侍則更多是早年間即隨我身側,我一時落座執筆,恍惚間竟仿似五百年從未間隔,這一冊一冊奏疏批閱,每遇不解處正是有樞密院群臣解惑,不覺中竟不知更漏長短……
說起來這五百年來我水族朝堂確也不易,樞密院右丞與我道當初龍溯為帝,幾乎所有奏摺都無心參閱,每每俱由他等臣子代勞,到最後交與龍溯一過目便就算了,可白龍喜怒無常,常有批複過的奏摺無故復作他議,五百年來簡直叫他等苦不堪言,而近日來父皇還政,我心知父皇批複往往言簡意賅,有時候僅有允與不允二種,恐怕會叫他等無從猜度聖意,一不小心即要觸怒聖顏,唉,如此說來,大約只我批複奏摺,每每疑難事俱會題些因由,縱有不便於文書中言說者,亦會責成清晰,不至叫他等疑惑難做。
群臣不敢對父皇有任何微詞,然今日里一陪我竟至日落月升,誤了晚膳亦無人言說,甚至連內侍都未曾近前提醒,而我正是自嘲自己批起奏摺來總也啰嗦,正欲起身來叫他等先退下休息,哪曾想一抬首卻見眾臣無不恭敬站立,樞密院左丞更是答稟道,「陛下,微臣等只願常伴陛下左右,陛下五百年歸來尚不覺疲累,微臣等豈敢退去休息……」
一見眾臣如此,我哪有可能不領會他等心意,想當初我離去匆忙,這五百年來水族朝堂十分恐有八分要仰賴他等維繫,然今時回返,我畢竟意不在還政,只一擺手嘆道,「諸位一片赤誠,青龍衍銘感五內,在此,也實在要感謝諸位五百年盡責,以保我水族江山穩固,然此番我回返五靈,並無還政之意,今時不過因父皇汲月潭休整,暫代他批閱些奏摺罷了,還望諸位明悉。」
我言止,並不忍見他等失望神情,而眾臣聞我言卻是立見愁色,下一刻竟齊齊跪伏於地,仍是樞密院左丞進言道,「陛下,微臣等盼啊等啊五百年,這五百年來陛下你一日不在朝堂,微臣等便一日心慌頹唐,若非微臣等從未真正相信過,陛下你會棄江山子民於不顧,恐怕早已是支持不住……」
樞密院左丞言至此,堂下群臣中稍有剋制不住者已然泣聲,而我聞之哪有可能心無感懷,一時方欲出言安慰,卻不料他等言未盡,樞密院右丞竟介面告稟道,「陛下,實不相瞞,今日見你泊光閣歸來,燈下閱書,御筆題注,微臣等豈止是喜?微臣等只仿似做了五百年的噩夢,一朝終能轉醒,陛下,微臣等並非不知帝王家事難斷,陛下你恐有難處,但請陛下放心,微臣等身為文臣,凡事尚知曉進退,雖比不得厖夷將軍那一番耿直勇烈,但微臣等對陛下所懷有的赤膽忠誠,決不輸於他半分!」
樞密院群臣忽有此表態,實叫我心驚大駭,回神來只一拍書案起身道,「不得胡說!」
「五百年白龍在位,難堪大任,牽累得諸位五百年辛苦,該責我青龍衍離去匆匆,不及安排,但而今父皇還政,他雖令出嚴苛,但賞罰分明,難道也有何處對不住諸位?五靈格局時時可變,國事政務不可能萬般平順,而如今多事之秋,諸位實該一如既往盡心己責,及時為父皇排憂解難,卻不該心懷異想,竟與我來說這等妄言!」
我言出厲聲,意在勸止眾臣勿再對我復臨帝位懷有幻想,然一見得他等堂下委屈,不由得一緩聲再勸道,「其實諸位中大多曾追隨我青龍衍過往千年,應知曉我平生最為欣賞良臣賢臣,持己見,重大局,在位時更是不止一次強調過諸位最該效忠的是水族,卻不該只是我青龍衍,厖夷忠勇固然其心可嘉,但他公然違抗帝令,確實也逃不過重罪責罰,再有,我今天明確告訴諸位,父皇雖與我各有政見不同,但他與我父子之間卻從未有過如外界傳言般猜忌不合,從前我身為太子未曾有過,今時歷經千餘年,則更不會有!我於父皇,是子,亦是臣,諸位若是真心信服我青龍衍過往為君為人,那從今往後都莫要再提方才那一番言論,好了,時辰不早,諸位且先退下吧。」
我一番言語除卻勸止他等不該再幻想我會復臨帝位,更是警告他等千萬少管帝王家事,若論起來,他等方才言語已算的上是挑唆我犯上作亂,其罪之大,罪不容誅,而我雖是嚴詞責令了他等一通,但內心裡對眾臣的一番忠義又何嘗不知感恩?而此刻待得眾臣退下后,我復落座書案旁,不覺間以手扶額,唉,我這一回五靈,怎的竟好似對五靈也益發放不去手了?
對樞密院群臣如此一廂情願的忠心,我尚不知該如何處理才算穩妥,未幾,內侍正呈上膳食催請我用膳后亦須早些休息,而我昨夜歸來,欽天監內一夜未敢合眼,此刻為他等一提醒倒頓感疲累,簡單用了些膳食后竟至於伏案睡去許久……
醒來時已是夜深,我抬頭只見方才被我圈出待閱的十數奏摺仍在案前,一時間腦中記憶重疊,竟不由得一聲苦笑,若是有錦鯉在身側就好了,樞密使大人非但能助我將樞密院那一眾人等都安撫了,只怕這奏摺處理也會叫我省心幾分。
而今時這奏疏雖談不上積壓眾多,但也有得幾件值得記下,其一,鎮海將軍九嬰奏稟漓城一事,奏章中鎮海將軍雖未敢隱瞞父皇,實言道我曾親臨漓城為羽帝借地復炎靈,但卻也大費筆墨言陳我意,並懇請父皇三思后從輕發落,而我閱畢不由在心中感謝九嬰叔父,一時考量,也正好能夠借他所言,與父皇論一論將來的水羽關係。
其二,多封奏疏均提及陌陽一戰我水族戰損財耗,而我略作查看后竟發覺其數額之巨大,竟然直逼當初我與靈獸長嘉迎壅涉數十年相抗,雖說五百年前我留下的該是一個富足國庫,再加上這五百年來我水族又在五靈界內享有極大威勢,今時若論財資,我水族倒不會出什麼問題,但反之一想,今時的靈獸族與幽魔族,只怕陌陽再戰,他二族莫說爭不過,只怕連爭都要爭不起了。不過有關戰損財資,有兩點我卻必須記得提醒父皇,一來,雖然目下我水族不存在國庫空虛一說,但如此耗費實在驚人,一定要詳查以弄清楚其中有無額外因由,第二,再往後百年千年,父皇也的確該克止戰事了。
此外,十數奏摺中除卻我水族族內要務,竟另有足足五封乃七翼王自風神都發來的國書,想來此次陌陽一戰,靈獸族當屬我水族首敵,幽魔族則因自保而與靈獸族互為盟友,甚至於羽族,也有羽帝親往陌陽渡助陣靈獸長與幽魔君主,想必這一番情勢在風微瀾看來實在費解,因而發來泱都的這幾封國書初還是試探,后則顯然沉不住氣明確表達出疑惑,而我一氣讀過表弟這一次比一次緊張莫名的文字,一見他對父皇明明是極度不滿卻又不敢不謙恭委婉的措辭,倒不由得搖首失笑,哈,我這位年少尚缺歷練的小表弟,五封國書得不到回應,怕是下一刻親身出現在泱都也不叫人意外。
而當日,好容易將奏疏略作審度,我起身至泊光閣外一望月上中天,一思及方才樞密院群臣態度,再想起那忠勇卻不知變通的厖夷將軍至今還身陷天牢,卻叫我不由得感嘆起為何眾人盡皆無咎,而父皇立場亦無可厚非,到頭來卻還會做成這許多爭執不解?莫非我正是這爭執源頭,我若不在……,唉,我本就不該在啊。
當夜既是念起厖夷,我便總也放不下心,到最後也不顧是否深夜,終是天牢一探。其實厖夷之罪,我必會與父皇相商,雖說我不敢也不該勸父皇赦其無罪,但無論如何保他性命該是底線,而此刻一見牢獄中寒水將軍數重水靈枷鎖在身,那半截衣袖更是空落落無所憑依,卻叫我心下一緊,原本還念著要說他的幾句立時便說不出口,其實我本欲告誡他以後行事莫再一廂情願,不知輕重,可今時未及開口卻發覺自己根本毫無立場責他,到最後只一揚手化去縛於他身的所有水靈枷鎖,長嘆一聲后,終轉身而去……
天牢中,我並未對厖夷多作一分言語,哪怕聞及他在我身後高聲拜服,亦未曾回頭,我交代獄丞不可苛待寒水將軍,但終究沒指望自己能夠真正將厖夷說服,當然,我也確實不忍再責他對我的一腔忠誠,罷了罷了,這朝中一切相關,都等我與父皇商議后再說吧。
自天牢出后已近黎明,我復回泊光閣休憩了半刻,好容易躺下將諸多事務在腦中一一想過,哪料到未及鬆一口氣,卻又忽念起龍漣還流落在外,不知所蹤。說起來此番我雖已代父皇批閱奏疏,但調動朝中各方我實不敢逾越,但龍漣貴為我水族公主,不論她此次是因何緣由離開泱都,那都該先遣人將公主找回來再說,嗯,如此看來,我還是須下一道諭令責成相關人員去尋公主。
起身後,內侍即來伺候洗漱,而我□□著欲傳御林軍右將軍責其尋找公主,實未料右將軍未傳至,倒先有外務官通報說有翼國主親臨泱都,欸,這世間當真有這麼巧,我昨夜本是隨意說笑,想不到今天表弟還真就來了泱都,而我聞此喜憂參半,雖說上回在南海,我與表弟之間也俱是些尷尬,但彼時我畢竟記憶不清,若是今時能與表弟見上一面,我以為還是會好處多過壞處。
外族君王來訪,按禮制本該在天水閣與我會晤,但而今我算不得身在帝位,倒也顧不上諸多禮數,這一時只叫人通傳七翼王前來泊光閣一敘,待得表弟抵達泊光閣,御林軍右將軍方是領諭令而去,而表弟先前應不知我回返五靈,此刻一見到我端的是滿面驚喜,更是連聲喚我頗有些語無倫次,而我見他此般不覺失笑,忙是走近前去相迎道,「微瀾,此次前來泱都,該是尋我,不是尋我父皇吧?」
我一言說笑,卻見得七翼王又是搖頭又是點頭,還連聲直道,「不不不,不是尋玄龍陛下,當然是尋表哥,我竟不知表哥已然身回五靈……」,七翼王好生激動,大約有得多少話欲與我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而我自是明了他心情,當下只一笑道,「好了,表哥日前方返五靈,還有些事須略作處理,一會兒我讓人先引你去洗月軒,想來我也多少年未曾去過洗月軒了,有什麼話啊,到了彼處我們慢慢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