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請罪難(下)
靈獸族一議,我與父皇實有分歧,事實上到最後我仍是尋得機會與靈獸長見了一面,當然,此次與麒麟會面我如何也不敢隱瞞父皇,說來也巧,當日泊光閣議事畢,我本欲先行告退,卻不想又被父皇喚住問起龍溯道,「衍兒,你弟弟日前擅闖錦瀾殿,你是不是見過他了?」
父皇提起龍溯擅闖錦瀾殿,我當下亦不便否認,我雖擔心父皇會對他大加貶責,但真開口卻又說不出幾句話來替他脫罪,而父皇見我面露為難之色,必是明白我與龍溯兄弟隔閡,他一時斂眉,卻朝我道,「五百年前龍溯犯下欺君之罪,早已是罪不容誅,可你偏偏原諒了他,龍衍,為父知道你看重血脈親緣,對你親弟弟難下狠手,不過如今你身回泱都,你弟弟在你近側早晚生事,為父有意叫他離你遠些,你意下如何?」
父皇提起讓龍溯離我遠些,於我而言真是再好不過,此刻他見我連連點頭,正是發笑,隨後卻將書案上一卷奏冊遞於我道,「衍兒,你過來看看羽族發來的國書,不枉你前時膽大包天,敢在碧泱宮中與那羽帝私會,是不是面授得多少機宜,叫那丹鳳學乖了?」
父皇一問,我忙是近前接過國書細閱,入眼丹鳳措辭果然謙恭,更是依我所言半個字未提陌陽之戰,他通篇大談水羽盟好,對請罪一事亦極力淡化,雖仍有幾處生硬,但總體不失為誠意一片,而我閱畢總算略舒一口氣,卻聽得父皇繼續道,「這幾日泱都事多,非但那靈獸長日日候在碧泱宮門前,死乞白賴要見你一面,其實兩日前羽族使臣亦至,此番鳳百鳴拜玄天蒼鷫為使,對我水族極盡示好,既然衍兒你樂見於此,那父皇便承他美意,亦遣使節備禮前往九天,算是我水族與他羽族的一番回應,正好,就讓龍溯陪著一同去,到時候父皇再尋個名目責令他在那九天城待上一兩百年,免得他在泱都招你心煩。」
父皇有意遣龍溯去往九天,若真是作為我水族使節其實並無不妥,然五百年前定域親王所作所為太遭人憤恨,再者多少年前龍溯與羽族即從不對盤,更是受靈獸長唆擺兩次挑起水羽戰事,若往後他真的被父皇尋了個名目在那九天城一待百餘年,且不提百鳴兄素來嫌惡於他,極有可能會故作刁難,更甚者那九天城中多的是羽族親貴忌恨於他,他此一去,豈非要吃盡苦頭?
我一念至此總感覺有些不妥,然父皇未見我回應,卻不悅問道,「怎麼,龍溯親王之尊,難道他跟隨去往九天,你還嫌父皇不夠高看你那歃血之交的羽帝好哥哥?」
「兒臣決無此意」,父皇如此一說,我哪敢再有異議,到最後只提了一句道,「父皇,兒臣只是擔心丹鳳素來厭惡龍溯,他對龍溯之態度幾已至殺之而後快,而龍溯畢竟我水族親王,萬一他在九天真出了什麼事,會不會有所不妥?若不然,還是讓他去東海?」
其實我此一言本已多話,至於最後提起東海來簡直就是口拙,而話音方落,父皇即大為光火道,「去什麼東海?!從前他難道沒在東海待過?龍衍,你弟弟曾經怎樣對待過你,你怎麼就一點兒都不長記性?!此次為父叫他去那羽都九天,他若是真的不成器到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那還做的什麼定域親王?!」
父皇如此一怒,我自是不敢多言,但一念疑慮,總感覺父皇此舉並不簡單,更甚者,父皇似乎始終對龍溯殺意未除,卻叫我本想尋個機會與他提一提龍漣,當下亦不得不打消念頭,只想著早些告退方好。
之後第二天,父皇果然下詔命龍溯不日隨我水族使節去往九天,而我心下隱憂,倒並非是擔心龍溯如何,卻是害怕他此一去會不會造成水羽關係之變數,我原想修書與百鳴兄,讓他儘可能對龍溯以禮相待,千萬莫生枝節,但再一想又覺自己多事,若書函中我替龍溯說話,百鳴兄定然怪我,可一旦我提及水羽變數,怕又要讓他對父皇心懷得多少猶疑不滿,罷了,還莫如順其自然。
心有疑思不解,我在汨陽殿中不住踱步,幾番考慮后確信此事關鍵不在於羽族如何,而在於龍溯自身,萬一他仗著而今水靈之盛依舊不知收斂,怕真就要惹出禍事來了。愈想愈覺不安,此刻一回身倒正巧瞥見前時我翻出的龍溯年少之作仍半敞於書案,實實叫我對自己這弟弟生出多少鬱悶與無奈,片刻一嘆,我近前書案將那絹書收入袖中,實在是硬著頭皮前去泊光閣與父皇請了一道旨,我請求父皇允我去溯涵宮與龍溯作一番交代,更是未敢諱言告稟他道龍溯與靈獸長素有往來,或許我會於溯涵宮中遇見麒麟,而父皇聞我一番言語也知我未敢有任何隱瞞,他未答片語,卻盯著我一看許久,直叫我縱是躬身垂首亦真切感受到他目光中壓迫意味,到最後父皇意外地未曾對我多作訊問,只朝我道,「衍兒,父皇並未限制你行動自由,更無意將你軟禁於碧泱宮中,既然你有話交代你弟弟,那去一趟溯涵宮何至於來父皇處請旨?至於你想見那靈獸長,呵,父皇相信你該有分寸,只要你記得前時與羽帝私會,到最後你都承諾過父皇什麼便好。」
父皇此言,滿是警告,而我心知父皇從始至終在意的俱是我有無欺瞞違逆於他,此刻聽他提起汨陽殿中他對我因與丹鳳會面一事所施加的懲戒,不由得又是難堪又是惶恐,當下跪地再作承諾,只想著乘他未改變主意前便快些領命而去。
我去往溯涵宮並不想驚動任何人,但因害怕父皇生疑卻也只得帶上一二侍從,而抵達溯涵宮時天色尚早,此刻一望宮門前離燈湖浩渺,直叫我腦中多少往事浮沉,竟至於止也止不住,想來過往兩度百年朔日,是離燈湖禍起,亦是離燈湖遭厄,現在再回想起來,我當初也實在是自信過度。
身抵溯涵,一眾親王近衛見得我無不大驚,或許是親眼見我復生歸來而難以理解,抑或許是疑心我前來溯涵宮之因由,反正他等初告稟說親王殿下有要事未在溯涵宮中,然見我擺手示意無妨,更是於大殿中安坐等待了半刻后,卻顯出些神色不安,到最後那近衛首領,從前曾奉龍溯之命在澧水看守我的那位,欸,我怎麼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了?算了算了,大約從前事太糟糕,直到現在我都在不自覺抵觸拒絕。而今時那近衛首領近前,頗有些誠惶誠恐對我道,「陛下,其實是靈獸長適才來訪,親王殿下現在離燈湖下與他商議要事,殿下曾交代我等無論何事不可擅自打擾,不過陛下你既是尋他,那泃螟這便去通傳。」
哦,對,他是名喚泃螟,而此刻我一聽這泃螟所言,當下也不意外,龍溯與麒麟說什麼商議要事,還莫若說又湊在一起動什麼歪腦筋才對,而泃螟道他前去通傳,卻被我一手攔下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尋他們。」
留下親隨於溯涵宮大殿,我徑自前往離燈湖下,而那泃螟還想隨我一同,亦被我斥去一邊,說實話,這一路行往離燈湖下,若說方才見得離燈湖我仍不過是心緒複雜,此刻卻仿似五百年前朔日之夜重回目下,當初龍溯與麒麟勾結一處拔我龍角,我其實是混沌一片毫無知覺,但今時回想起來竟仿似當日場景歷歷在目,甚至愈往離燈湖下愈叫我心緒翻覆,就連頭也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一路上侍衛層列,戒備森嚴,如此看來龍溯保不準還真又在與麒麟密謀些什麼,而我憶起過往,心下憤懣,此刻一眾侍衛見我一路行來,不及反應已被我揮袖以水靈障壁困住不得動彈,片時我行抵湖底,倒不想尚未至議事廳時,遠遠地就聽得龍溯一陣怒聲道,「我父皇讓我去九天,根本就是想要弄死我!說什麼讓我歷練,狗屁,他這是覺得我在泱都礙他眼,讓他對皇兄下起手來沒那麼順心,還有,我皇兄那個死腦筋,父皇哪怕再不講理,他也一定不會違逆,這回他連陌陽渡一事都未加理會,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時那該死的鳳百鳴在碧泱宮中出了什麼狀況,卻叫我皇兄在父皇面前做下多少委屈求全,唉!」
龍溯果然對父皇命他去往九天極為不滿,而他又提起丹鳳曾在碧泱宮停駐,更是不著邊際一通揣測,卻叫我忍不住只想進去廳中喝止於他,然不及我真至內廳,麒麟的聲音即傳來道,「丹鳳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碧泱宮中尋你皇兄?他這不是擺明了讓你皇兄為難么?」
看來丹鳳來訪泱都一事,龍溯先前並未告知麒麟,而此刻提起,我原以為龍溯又要像從前一般口無遮攔,道出我曾經贈丹鳳水靈珠等等等等,再叫麒麟以為我與丹鳳如何如何,而以我過往行事,怕是要立時衝進廳內打斷他二人言語,然今時今地,我反倒不自覺緩下身形,收斂氣息,也好,讓我好好聽聽他二人今天到底會商議些什麼。
麒麟一問,難得龍溯也比從前有些城府,此刻他未與麒麟道出實情,只一答道,「我皇兄以丹鳳為生死之交,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有我皇兄護著,那他鳳百鳴去碧泱宮或許另有他法,麒麟,我可告訴你,日前我去碧泱宮見到了我皇兄一面,他可是跟我說了,不想見你是他的意思,並非我父皇逼迫……」
「不可能!你皇兄縱是再討厭本座,也不至於不來與本座相商陌陽渡,當初在人間他與我靈塚分別時,分明還好生囑託我一定要保重,你再去碧泱宮好好看一看,你皇兄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皇兄是不是被你父皇軟禁了啊?!」
龍溯與麒麟提起我不想見他,麒麟竟是立時一通反駁,這倒與記憶中靈獸長心思深沉大不一樣,而龍溯聞得麒麟一通搶白,卻更是急怒道,「所以我才懷疑啊,是不是丹鳳闖出禍來,讓我皇兄不知道答應了父皇什麼,不過當日我在碧泱宮中遇見我皇兄時,他沒被困在錦瀾殿,似乎也不像是被軟禁的模樣,唉,我說了他就是死腦筋,明明我水族上下朝臣,無一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他青龍帝回返重掌朝堂,可他素來敬畏父皇,一回來便鄭重告誡樞密院群臣,說他與父皇從無分歧,他於父皇是子亦是臣,可天知道父皇對他卻是心存不軌,就他自己還自欺欺人!」
龍溯一通抱怨,仍是不知輕重,總要在麒麟面前妄議我水族朝政,而此刻他怒聲畢,未聞麒麟接話,片刻沉默,靈獸長倒是頗有些憂聲道,「若是你父皇真的再對你皇兄做出些什麼來,你皇兄怎麼受的了?本座真是擔心…,不行,本座一定要見你皇兄一面,我決不相信他會被動接受你父皇的那些不倫慾念。」
唉,他二人腦子裡真的就只剩下這些有的沒的了,正事談不上幾句,每每俱要扯到這些尷尬難以啟齒之事,而至此我已是聽不下去,實不料龍溯聞得麒麟一語,卻介面道,「父皇哪會在乎皇兄受不受的了?就好比從前我滿心只剩下迷戀皇兄到發瘋,根本都忘了去在乎他受不受的了,還有,我皇兄自然不會接受我父皇,說實話,你覺得我皇兄他能夠接受哪一個?鳳百鳴,我看大概也不太行,不過,他接不接受有關係么?我父皇難道不會強迫他?從前你我,不都是強迫他的么?」
龍溯言至此,實在令我惱怒,他怎就沒說起因從前強迫於我而自覺難堪後悔,居然還這麼與麒麟你一言我一語地非議自己的父兄,而我方才已是忍不住欲往廳內,此刻竟又聞得龍溯愈說愈剎不住,他居然還對麒麟道,「麒麟,你這是沒見過我皇兄在我父皇面前那般恭順之態,多少年前就已經惹得我父皇想入非非,把持不住了,更何況今時皇兄他自覺無顏面對父皇,怕只是對面相視即會露出多少羞怯可憐,你也知道他那般模樣,卻叫哪個見了能不心癢難耐?說真的,我要是父皇,一定會懷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撩撥人,要說父皇能忍住不對他做些什麼,那我白龍溯三個字真能倒過來寫。」
「白龍溯,你給我住口!你以為父皇就跟你一般?!」
聞聽龍溯愈說愈不像話,我終是忍不住一手掀開那廳前珠簾,三兩步即踏進廳內,而他二人見我現身自是萬般未料及,龍溯當即起身聲喚皇兄,麒麟則更是驚喜莫名道,「龍衍,你怎會突然來此?」
而我方才一聲怒責,言出后卻更是窘迫不已,該死,我根本即不該道出父皇與龍溯相比,天哪,我真是一身的罪孽,而此刻為掩飾心中懊惱難堪,我顧不及控制不住的面紅耳熱,只冷聲先答麒麟道,「我來此與你相商陌陽渡」,而話音落,我則一甩袖又朝龍溯喝道,「你先給我滾一邊去,回頭皇兄也有話與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