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滄海行
溯涵宮與靈獸長一番商議算的上順利,事畢后我則打發他回去驛館,儘早做好啟程準備,而麒麟賴在溯涵宮外非要再對我膩歪上一堆廢話,實叫我一陣心煩后直喚龍溯道,「龍溯,你先過來將靈獸長給請走,皇兄還有話同你說。」
龍溯素來跋扈,今時得我授意則更是得色非常,而我懶得聽他與麒麟高一聲低一聲再有爭執,只一轉身便往宮閣。片刻,我行至大殿中落座,龍溯則在轟走麒麟后一陣風似的奔走而至,只不過他見我安坐無話,卻也不自覺駐足停步,頗有些踟躕喚我道,「皇兄……」
他一聲皇兄,我並未應答,只略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而龍溯不辨我心緒,好半晌不敢出聲,到最後實在憋不住方朝我道,「皇兄,我不想去九天。」
他提起九天來,我一皺眉頭未置可否,只裝作不在意問了句,「你怕丹鳳?」
「哪有的事?皇兄,臣弟怎麼可能會怕那鳳百鳴?!」
我一問出,龍溯竟是恨不得跳將起來高聲反駁,而我未料他會有如此之大的反應,驚訝之餘不免搖頭,說起來他明明多少次被丹鳳揍得鼻青臉腫,難道今時在我面前作這般死鴨子嘴硬,我就能信他不忌憚丹鳳?而龍溯見我態度,一時更為急聲,「皇兄,你別不信啊,臣弟雖說曾敗於丹鳳之手,但此去九天,臣弟還真不是怕他,對,九天是他羽族地盤沒錯,但臣弟察覺情勢不對,難道還不會跑么?臣弟只是擔心父皇,父皇明知道我與丹鳳甚至整個羽族都不對付,卻還勒令我隨使節同去九天,保不準正是要藉機治我罪名,最好我死在九天他就高興了!」
龍溯一氣說下許多,顯然頗有情緒,而我知他滿口道不怕丹鳳,多少仍有誇大,然他提及更擔心父皇,單這一點倒與我看法略同,只是我不以為父皇此次遣他九天但為治他罪名,事實上要治他罪名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只他上回擅闖碧泱宮即是大罪一樁了。
其實我腹內隱憂,怕的是父皇此舉醉翁之意不在酒,到最後治他白龍溯之罪是假,挑剔羽族不妥才是真。試想,若此番龍溯真的去了九天,以他定域親王行事之無狀,更兼他與羽族親貴之間舊仇怨,怎麼可能會不生出一番事端來?而萬一龍溯真的為百鳴兄或羽族其他人所傷,難保父皇到時候又會擺出什麼態度……
我是該告誡龍溯千萬按捺心性,面對羽帝及羽族親貴一定要恭謹退讓,還是說我更應該去函請求百鳴兄,讓他對龍溯儘可能不予理睬,只須在羽都尋個地方讓定域親王好好待著即可?
心下思慮,我好半晌未應龍溯,而龍溯顯然不安,未幾,他只好似壯著膽子步至我身側,「皇兄,臣弟想留在泱都,有些話臣弟知道你不喜歡聽,可是父皇,父皇他對你不利那是遲早,皇兄,你想一想,臣弟就算不濟,可只要留在泱都,那再怎麼也能與你有個照應……」
龍溯言辭小心,怕是此話出口連他自己都頗感心虛,而我聞之冷笑,天知道他留在泱都不給我找麻煩已是謝天謝地,還好意思說什麼照應?此刻我只當是聽了個笑話,一擺手但朝他道,「皇兄可不敢勞你照應,你還是好好想想你自己目下處境,不去九天即是抗旨父皇,你想好後果沒有?」
「可是皇兄,我去九天根本死路一條,你可知上回我替你傳訊丹鳳,結果那廝不分青紅皂白,明明是他與我有怨想要挾機報復,可他還偏偏大言不慚,說什麼他這是在替皇兄你教訓我,狗屁,皇兄你今時既已歸來,那教訓我白龍溯一事,什麼時候輪的到他鳳百鳴代勞?皇兄,這口氣臣弟無論如何也咽不下,皇兄也千萬莫要求臣弟在那鳳百鳴面前低頭退讓,若真是那般,天知道那廝會如何得意,一定恨不得昭告天下,說皇兄你連親弟弟都委託他代為管教了……」
我一問龍溯,意在問他有無準備真的抗旨不遵,結果這廝答非所問,反在我面前一通抱怨起丹鳳,甚至歪理一氣,不知重點,不過他如此一番表態,也正叫我打消了先前想要告誡他去九天後恭謹禮讓之念,至於對百鳴兄,嗐,我也不指望以他丹鳳帝之脾性,真的能夠對龍溯寬容以待,罷了罷了,龍溯不去九天也好,如此則不論父皇是否真的有意借定域親王去試探羽族錯漏,反正父皇是試不出什麼錯漏來了。
思至此,我對龍溯的一通抱怨未予回應,也不打算與他細說我對父皇真實用意之憂慮,只再次問他道,「龍溯,你可真的想好了抗旨不遵?皇兄實話告訴你,今時父皇既已下旨,那你想留在泱都肯定是不可能,至於去不去九天,的確還有的商議。」
我言出,龍溯立時兩眼放光,此刻他倒是拋去先前種種恭謹,非但一下便坐在我身側,更甚者還湊近身來幾與我雙膝交抵,「皇兄,你肯幫我?」
見他此般模樣,我當下皺眉,而他似乎察覺不到我心有不悅,一時還自說自話道,「皇兄,其實我都想好了,我先假裝遵旨隨使節同去九天,一到半途我便偷偷跑回泱都來,皇兄,你放心,臣弟一回來便去碧泱宮尋你,你一個人在父皇身側,臣弟實在放心不下……」
他言至此還還不知住口,而我聞之簡直發笑,莫說他再敢擅闖碧泱宮,哪怕是他真去了九天後復潛回泱都,也決無可能逃過父皇耳目,還有,他口口聲聲放心不下我,天知道我能有哪處叫他放心不下,莫不他還真是滿腦子歪想,就以為父皇一定要對我如何如何了?
龍溯這廝,真是叫我難堪!
我當下不耐,站起身後直言打斷他道,「夠了,你此去九天兇險,但沒有父皇旨意,若是偷偷回來泱都則更是找死,你自己也知道父皇對你殺意未除,讓你去九天怕正是想叫你在九天闖禍,到時候好讓他對羽族發難,更是連同你一併處置了,你啊,你好歹做了五百年的白龍帝,怎麼到現在還是稀里糊塗,凡事都一廂情願?」
我一言斥問,龍溯則隨我起身,他聽我道出父皇用意后不由得一驚,「皇兄,那臣弟,臣弟該怎麼辦?」
「就像你打算的那樣,公然抗旨父皇萬萬不可,你先假意隨使節同去九天,但一定要在抵達羽族境內之前便尋個機會離開,至於離開后,卻不可再回泱都,這樣,一會兒皇兄與你修書一封給風微瀾,請表弟他尋個隱蔽去處讓你暫先避禍,日後若父皇改了態度,你再回來。」
龍溯問我如何是好,而我心中考量,除卻讓他暫去風神都,似乎已無更好選擇,而龍溯聞我言后滿面不甘,更是悶聲道,「那皇兄的意思,是叫臣弟我流亡風神都?那臣弟還不如去莽原,至少貞兒的公主府再怎麼也該留得我白龍溯一張卧榻吧。」
他言出顯然不滿,不知是放不下定域親王的架子不願踏上流亡之路,還是說他與表弟又有什麼過節,風神都於他亦不是個好去處,而我聞之實在火大,卻說現在能有個地方收留他已是不易,有翼一族置身紛爭之外,是他白龍溯藏身的最後機會,虧他還想著去莽原,莫非他以為時至今日,莽原眾臣還能尊他為駙馬爺不成,怕是靈獸族各路宗親都當他是害死天祿公主的罪魁禍首才對,他在莽原,只怕比在九天好不到哪處去!再者,如今靈獸族與我水族正面衝突,麒麟萬般無奈已不惜割地陌陽,那又怎敢再妄自收留他白龍溯?
我當下一通怒斥,斥他完全不知情勢,而龍溯不敢回聲,好半晌待我略見氣消後方才小心道,「皇兄,臣弟方才只是自覺窩囊,故此才道出那些胡話,皇兄你可千萬莫要當真,其實今時皇兄能夠指點臣弟風神都避禍,臣弟已是高興感激到無法用言語形容,只是臣弟真的很擔心皇兄你一個人留在泱都,皇兄,你要不……」,龍溯言至此,似乎不敢再往下說,而我對他幾番提及我在泱都之不妥已是煩躁,此刻不由得一語嗆聲道,「我要不也跟你一起跑了,是不是?」
我此一句反問,龍溯倒是一愣,片刻他反應過來竟是連連點頭,還頗為鄭重道,「皇兄,我能夠理解你不願意離開水族,可是你偷偷跑去東海,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哪怕是北境,哪怕你在舅父身邊也好過現在啊,皇兄,我也不怕你再罵我,可是父皇對你的覬覦之心,真的不是你自欺欺人就能沒有了的,皇兄,你若實在不肯違逆父皇,那臣弟我,我乾脆從今天起就在泱都隱匿行蹤,父皇尋不見我也談不上讓我去九天了,但不管怎麼說,臣弟留在泱都,總是能與皇兄做個照應的。」
龍溯此言認真,卻叫我哭笑不得,而我接連與丹鳳和麒麟解釋說父皇待我不至失了底線,今時面對龍溯卻疲於再說,我一時並未答他,只再次強調道,「你與我去風神都,便萬事大吉,至於父皇如何待我,難道我還不如你清楚么?龍溯,你既然也知道今日皇兄與父皇請旨來一趟溯涵宮並非易事,那就該明白皇兄指你隱藏行跡去風神都則必是最佳選擇,你與其留在泱都說什麼照應皇兄,還莫如好好聽一聽皇兄的話,罷了,你好自為之吧。」
言盡於此,眼觀天色不早,我已生去意,而龍溯見我言出后一聲嘆息,不由得跟在我身後連聲保證道,「皇兄,五百年前都是臣弟犯下大錯才害的皇兄你面臨如今困境,皇兄,你相信我,從今往後,你想讓臣弟做什麼,臣弟絕不會說半個『不』字」,既然今天皇兄想讓臣弟去風神都,那臣弟一定聽你的話去風神都,皇兄,你莫再生我氣……」
面對龍溯,我大約有的多少氣到最後也只能硬生生往肚子里吞,此刻我未再與他多話,只叫他命人取來紙筆,當即與他寫了一封信函與風微瀾,書畢,我以青光水靈略作封印,言出再次交代他道,「龍溯,此事你一定要嚴加保密,我已在信函之中請求表弟對此事秘而不宣,而你,哪怕是到了風神都后,亦不可輕易顯露自己形跡,若是這封書函,或是風微瀾助你是得我授意一事被父皇得知,你該知曉後果之嚴重,唉,阿溯,實話不瞞你,其實現在皇兄若說是如履薄冰也不為過,真的,你們但凡有一絲差錯,我都生怕父皇會遷怒,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若是沒有什麼差錯,我想假以時日,五靈界一定會復回正途……」
雖說是在交代龍溯,不過到最後我卻不自覺感嘆起來,而龍溯大約感受到我心下複雜與不定,他接過我給風微瀾的信函,又好似幾番欲言又止,卻叫我見之一笑,正想起前時我在汨陽殿翻出的他年少之作,我當下自袖中取出那幅絹書遞於他手,而龍溯初不辨是何物,直至展卷一閱方才反應過來,他立時好生驚訝,連問我道,「皇兄,這絹書,你是從何得來?天哪,滄海行,這都還是臣弟少時胡亂之作,少說也有得一千兩百多年了,皇兄你可千萬莫要笑話我……」
「哦?你年少胡亂之作,我看你白龍溯,也就是年少時還像個模樣」,我接他話茬,一時言辭尖銳,而龍溯聞言當即難堪,他未曾反駁,只是對我從何處得來此幅絹書仍是疑問不已,而我亦不瞞他,只說道,「近日皇兄回返五靈,碧泱宮中如何能不顧禮制下榻於錦瀾殿?前幾日我反覆請求父皇,求他允我尋處僻靜宮閣暫作宿處,到最後父皇允了我汨陽殿,也就是你年少時碧泱宮中之寢殿,這絹書即是我無意中在你那書案上尋見的。」
我一言簡述絹書如何被尋及,而龍溯聽我說完后卻仍是呆立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片刻,我正欲交代他實該好好想想自己年少時曾有得多少壯志情懷,為何及長后反倒越來越不成器,可誰曾想我此言尚未出口,龍溯竟好似激動到情不自已,更是忽一把死死抱住我道,「皇兄,你肯住在汨陽殿,你是不是原諒我了?」
他聲聲問我是不是原諒他了,眼看著又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而我見此實在無奈,好半晌只怕這廝真的是將鼻涕眼淚都蹭在了我衣襟上,甚至還恨不得要蹭上我面頰來胡亂親吻,至此我忙是推開他去,一句只道,「白龍溯,你這輩子都牢牢記住,你是我親弟弟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