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說年輕就容易遺忘
(壹)
陸靜的母親於畫趕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
申晴和邵繼揚畢竟是馬上要高考的學生,家裡也打電話催著回家。喬良還給邵繼揚打電話問喬非什麼時候回來,邵繼揚只能說不知道。
這不是申晴第一次見到陸靜的母親,那個比陸靜還要溫柔安靜的女人此刻正在默默的流著眼淚守著陸靜。申晴對她說車禍是意外。
確認沒什麼需要自己了的地方,申晴和邵繼揚一起走出了醫院。
邵繼揚看了看錶,對申晴說:「這個時候早就沒有公交車了,走吧,打車先送你回家。」
申晴輕輕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坐上計程車后,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但是邵繼揚覺得,如果今天不是情況特殊,或許這個有點兒自來熟的女生會跟他侃侃而談杜拉斯的作品。想到這兒,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把身上一直背著的紅色大包從背後拿了下來。
他從裡面掏出了那本顧湘送給申晴的《情人》,遞給了旁邊的申晴。
「你們都走的太匆忙,我就自作主張把它從沙發上帶過來了。當時我也走的有些急,你好朋友的男朋友給你的那個禮物盒,沒來得及拿。」邵繼揚停頓了一下,見申晴低著頭看著他手裡的書沒有動。
「書沒有錯,何況是杜拉斯的《情人》。」邵繼揚沒有拿書的那隻手,抬起來矯正了一下他頭頂的鴨舌帽。
聽到邵繼揚這麼說,申晴抬頭看著他。
計程車正好剛剛駛過一排明亮的夜燈,邵繼揚清楚的看到了申晴的眼睛。那是一雙即使在夜晚也閃閃發亮的像是打磨過的鑽石一樣的眼睛。但是她的眼神卻像他第一次在喬非門后那張大照片里看到的一樣,有種任何人都夠不到的,無法形容的孤寂。
「謝謝。」申晴終於點了點頭,接過了他手中的《情人》。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此刻的申晴,邵繼揚又一次想到了《情人》中,那句他和她都喜歡的經典對白:「與你那時的面容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邵繼揚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自嘲感,就像是我們偶爾都會有的那種,看到一些虛假的電視劇,卻忍不住把自己幻想著融入劇情,回過頭又猛然發現自己有點兒可笑的那種自嘲感。
邵繼揚想起申晴見到他以後大概就跟他說了幾次謝謝,他感覺這情景似乎有點兒爛俗。於是他無奈而又無聲的笑了笑,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如果是平時,大概敏銳的申晴或許或多或少的能察覺到邵繼揚的不自然。但是此刻,她的心思既不在邵繼揚身上,也不在今天發生的事上。她只是想起了初二的時候。
(貳)
自從陸靜從小學二年級轉到哈爾濱和申晴同校以後,她上哪一所初中、高中,申晴都纏著父母,也非要和陸靜選擇同一所學校。
陸靜跟申晴在一起以後,並沒有變得愛和其他人交談。
但是她感覺沒關係,她覺得她不需要和別人溝通了。因為她有申晴。
申晴總是像個嘰嘰喳喳的小鳥在她身邊說個不停。而她大多數時候只是微笑著傾聽。不過時間久了,她也會開始和申晴像其他同齡小夥伴那樣,自在的交談一些少女的心事。
只是有時候老師提問或者其他人和她交流,她還是會回答的不太自然甚至不太流暢。
初二的某一天,陸靜早上到學校的時候,申晴感到了她的異樣。申晴沒有問,她知道陸靜想說的時候自然就會告訴她。
到了放學,兩個人一起手拉著手去車站等車的時候,她終於告訴申晴,她有爸爸了。申晴跳了起來,看上去比陸靜還要激動。
陸靜說,她的媽媽告訴她,以前她的爸爸離開她的媽媽的時候,並不知道她媽媽已經懷了她,直到多年以後從別人口中得知,她的爸爸決定要對她們母女負責。
陸靜的媽媽讓陸靜不要記恨即將和她一起生活的爸爸。其實陸靜不懂記恨。她覺得她大概就是那種平常的,沒有什麼優點的,也不懂自己想要什麼、更不懂拒絕別人什麼的那種女孩。和申晴不同。
申晴似乎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小學的申晴就喜歡看書,還衍生出一些有關書的怪癖。比如不能讓別人碰她的書,她看書的時候也不能有人打擾,否則她會發怒又跳腳。
初一的時候,申晴就開始試著給少女雜誌投短稿了。
陸靜沒有她那樣固定的,對某一種東西的喜愛。除了學習成績,她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麼能讓別人誇讚的地方。
陸靜喜歡申晴,依賴申晴,也羨慕申晴。
就如同很多不太愛說話的孩子會羨慕那些善於交流的孩子一樣,雖然羨慕,但是卻不嫉妒,反而深深的依賴著她。她甚至覺得,申晴是她生活中唯一的色彩。
大概很多比較孤僻的孩子都有這種感覺,當一個十分活潑樂觀的人融入自己的生活,那種對自己無形中改變著的影響,是龐大的,而且往往伴隨著深厚的感情。
當申晴問到她,她這個爸爸,有沒有別的小孩的時候,她回答不知道。那個時候的她也真的不知道有顧湘的存在。
她的爸爸有一個自己的公司,好像很賺錢。自從她和她母親和他相認以後,他對他們母女都很好。而且她的生活也明顯好了起來,吃的用的都在同齡人中,屬於被別人羨慕的檔次。
她其實很喜歡她的爸爸,雖然感覺有距離感,可是她覺得他看起來總是很高大,很可靠。但是她很少和他交流,因為每次面對他,她開口彷彿就會變得更困難一些。
(叄)
直到初三的那件事以後。
那時候的申晴,除了寄身於寫作愛好,還突如其來的情竇初開了。她喜歡上她隔壁班的一個男生。她對陸靜說,原因是因為那個男生笑的特別的好看,像她喜歡的男明星一樣笑的那麼好看。
於是從小就膽大的申晴,在某一天放學以後,第一次沒有和陸靜一起走。她交代過陸靜以後,收拾好書包就竄出了教室,去跟蹤那個小男生了。她的書包里還背了一個盒子,盒子里放了一隻她喜歡的小烏龜,打算要是跟蹤時有機會搭話,就送給他。
也就是那一天,放學后,陸靜獨自離開了教室。她在走廊里走的時候,遇到她的體育老師,體育老師見她一個人,就借口讓她幫忙整理仰卧起坐的墊子,把她帶到了體育館那個他自己的工作室。
從此以後,那件工作室里陰暗潮濕的記憶,成為了陸靜永遠也抹不去的噩夢。
在這個體育老師的印象中,陸靜是個孤僻的,從不講話的,對誰都唯唯諾諾的小女孩。他認定如果他欺負陸靜,陸靜不敢告訴別人。
回到家以後的陸靜,果然什麼也沒敢說,只是眼睛早已哭腫的沒有原來的樣子。那天恰好早回家的陸靜的父親陸懸,看到陸靜的樣子,問陸靜發生了什麼事。
也是第一次,陸靜感覺到她的父親可以信賴,她用了大概半個小時,斷斷續續的說了她被體育老師猥褻的事。
那件事的結果就是,陸懸找了交際圈要好的律師朋友,最終判了那個體育老師五年。而且據說,那個體育老師在進監牢之前,晚上出行,不知道被誰打殘了一隻胳膊一條腿,但是問及被打人的情況,他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只說是自己摔的。
那件事發生的第二天,陸靜就沒有去學校。因為她醒來以後,就突然發現無法張口說話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經過檢查,心理醫生說是心理上自我封閉性質的失語。
申晴第二天到學校,沒有看到陸靜,她正在納悶的時候,聽到了班裡她一直討厭的八卦女魏佳四處宣揚陸靜被體育老師強姦的事,說一大早就有警察來把體育老師抓走了。
申晴有些愣,然後在聽到魏佳繼續四處說陸靜,還說什麼「她那樣的最悶騷了。」這種話的時候,她起身走過去揪住了魏佳的頭髮。
那是她上初中以後第一次被學校通報批評。因為她給魏佳的兩條胳膊上都留滿了一排排深深地牙印,還拽掉了魏佳一大把頭髮,把魏佳的臉也打腫了。
她絲毫不在意後來學校找她的家長,魏佳的家長也來學校找她的事。她只是覺得都是自己的錯,她後悔那天沒有跟陸靜一起走。
而當她去療養院看到陸靜連跟她都無法說話,並且得知她由於心理治療,必須休掉初四一年,一直住在療養院后,她就對自己發誓,以後無論任何人發生任何事,她都會把保護陸靜放在第一位。
(肆)
初二的陸湘在某一天放學回到家裡后,看到的是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聲的母親。
陸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父母的一紙離婚協議,讓她不得不明白,她的父母,離異了。
她變得和班裡那些孤僻的單親家庭的孩子一樣了。
她哭著問父親陸懸到底為什麼,陸懸卻只是拍拍她的頭對她說,他和她的媽媽不合適。
陸湘無法理解父親這樣做的原因,她的母親也不肯告訴她實情。
直到某一天晚上,她趴在她屋裡的門上,偷聽到母親和父親爭吵的那通電話,她才知道,她最喜歡的父親,有了另一個家庭,還有了一個只比她大幾個月的女兒。
那時候的陸湘還小,沒想過為什麼陸懸的新女兒比她大,也更不可能思考她一向謹慎的父親會離她和她母親而去是否有必定的原因。她只覺得,是這個所謂的「姐姐」,讓她的父親拋棄了她和她的母親。
後來她的父親徹底搬了出去,只是偶爾會回來探望她。
陸湘從她父親搬出去的那一天,就沒有哭。即使她的母親後來經常獨自流淚,她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每次陸懸回來探望她,她也十分的乖巧。
時間長了,陸懸還真的以為,陸湘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刺激。於是也就放心了,他也經常來看陸湘,給她買很多東西,畢竟她也是他心愛的親生女兒。
陸湘總是很乖很聽話,有時候會似是好奇的問問關於她的那個姐姐。陸懸開始覺得跟陸湘說陸靜不太好,但是漸漸的,由於陸湘的聽話,他也開始跟陸湘說一些關於她沒見過的這個姐姐的事。
直到陸湘打聽到她的這個姐姐陸靜的學校,並且還在陸懸手機里見到她的照片后,在某一天,她逃了一下午的課,獨自找到那個初中,站在學校大門口等待見一眼這個搶走她父親的人。
陸靜那天和申晴一起放學出來的時候,陸湘一眼就認出了陸靜。因為陸靜總是穿白裙子,和照片里一模一樣。
但是陸湘卻很快被陸靜身邊的那個女孩子吸引走了目光。
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在她看來,比她的眼睛還漂亮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的眼睛,就好像夜晚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她燦爛的笑著,眼睛閃亮亮的,拉著陸靜的手。
她們從陸湘身邊走過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陸湘。
陸湘卻一眼就看到了申晴校服胸口前的胸卡:申晴。
申晴和陸靜已經走遠了。陸湘還站在原地。她感覺到她的心裡湧起一種強烈的,無法自控的憎恨。這種感覺就像是黑色的墨汁滴進了一杯清水,一瞬間就污染了她的心臟。
即使在最開始知道陸靜的存在的時候,她都沒有感覺到如此的、潮濕般的、無法拯救的、墮落心情。她感覺胸口甚至無法暢快的呼吸。
「為什麼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她的呢?」陸湘這樣想著。她的眼前似乎又蕩漾起,那個擁有著閃亮眼睛的女孩的笑容。
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像晴天下的陽光,照亮了陸湘陰暗的心臟。
可是在照亮的瞬間,她就明白了,那笑容和那雙眼睛,都是屬於陸靜的。
從小就被別人誇讚長得漂亮又聽話的她,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強烈的嫉妒一個人。她沒有擁有著那般好看眼睛的朋友,她總是一個人。可是以前她有爸爸,現在她只有媽媽了。
除了媽媽她什麼也沒有。
而這一切,彷彿都像是因為那個叫陸靜的女孩。
回到家以後,陸湘對她的媽媽說,不管用什麼辦法,請一定在她18歲的時候,把她的名字改成母姓,她從此姓顧。
然後,剛上初二的她,第二天就去燙了頭髮。她不要做聽話的乖乖女,她再也不要穿白顏色,她不要和那個陸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