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暖湯
第九十章
文景年是先皇最寵愛的皇子,自小又長在皇後身邊,其身份精貴程度,甚至不遜於曾經的太子,生活起居更是由皇后親自派了身邊品級最高的嬤嬤精心照料,向來是謹小慎微地鄭重對待,從小到大身體都很康健,不要說生病,就連個頭疼腦熱都是少有的。也許正應了那句,越是少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便是病來如山倒。
原本算不上嚴重的風寒,可是文景年當天夜裡卻發起低燒來,一直昏昏沉沉燒了整整三天。即便有太后坐鎮,這幾日後宮裡蔓延的焦慮之態幾乎都掩不住,連太監宮女都暗地裡唉聲嘆氣的。
更別提承乾殿的滿朝文武,接連三日早朝都不見皇帝的蹤影,這宮裡傳來的消息更是虛虛實實,免不得捕風捉影。聽說皇帝是在後宮處理了一些事後淋雨昏厥,朝野上下猜測不斷,這群泡在經史子集里的老臣們一心撲在治國獻策上,對兒女情長之事,大多不甚在意。
皇帝自登基以來一直勤勉,主政嚴謹果斷,賞罰分明,廣招天下良士,知人善用,已然頗有一代明君的風範,朝野上下也呈現一派欣欣向榮之狀,如今哪個要讓他們換個皇帝,他們這群臣子們絕不肯答應。
沒想到,如今在邊境戰事吃緊的關鍵時刻,皇帝竟因後宮之事忽然病倒,堆積的國事緊急尚且不說,自古這帝王多情,天下可是要大亂的啊。大臣們曾有多欣慰,如今便有千百萬倍的惶恐不安,尤其是那些數十年來對皇室一直忠心耿耿的范仲等老臣,如何能眼睜睜看著這未來的一代盛世明君,被女色所惑,影響了江山社稷千古大業。此事必須有個終結的法子,後宮之事,他們這些朝臣無法干涉,唯有請奏太后和皇後娘娘處理。
三日來,文景年的寢殿里半夜總是點著十根燈燭,不會明亮地打擾到榻上昏睡的她,卻又能讓細心的人能覺察到她哪怕一點轉醒的跡象。漫漫長夜即將結束,天又一次快亮了,文景年依舊沒有蘇醒。雕龍的榻邊靜靜靠坐著一個單薄的裊娜身影,借著昏暗的燭光,她輕聲地讀著書上的字,即便她喉嚨已啞,精神也顯得頹然困頓,可是肩背依然挺直。
凌雪華是在第三日來探視的,望著眼睛酸澀,面色也失去了往日光澤的唐韻曦,她心裡嘆了口氣,沒來由地想起季池瑤曾說過的話,她說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唐韻曦,看似溫柔謙和的表面下,卻是無比的固執。走近她不難,可是想走進她的心卻可能要付出比尋常人多數倍的耐心,但若有一天真的走進了她心裡,她認定的事,旁人怕是再也動搖不得。
文景年是在第四日的凌晨時分醒過來的,這四日里她做了好多夢,夢裡有溫柔的母妃,有威嚴慈祥的父皇,還有好多大臣,太監宮女,在夢裡他們喚她皇兒,殿下,陛下,可是沒有人喚她的名字。當她神智昏聵地在黑暗中掙扎的時候,她的耳邊總有人一聲又一聲地在輕柔與她說話,那道聲音熟悉而動聽,好似在黑暗中唯一的安慰,讓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抓住。終於黑暗慢慢褪去,眼前變成紅彤彤的一片,耳邊響起咚咚的心跳,身上卻彷彿有千斤的重量,連呼吸都是疲倦不堪,她還是執意想睜開眼睛,去尋那聲音的來源。
唐韻曦察覺到了文景年眼皮顫動,手中執著的書恍然掉落,她想要附身上前的,可是因久坐而麻木的姿勢,讓她一時只能撐在床沿。文景年終於睜開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了滿室的燭光,文景年嘴唇微動,她努力想開口說話,可是沉寂了多日的喉嚨一時竟發不出聲音來。她剛蘇醒的身體太虛弱了,想伸手都動彈不得,最終只能看著眼前的景象愈發模糊,朦朧中彷彿有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希望她可以醒過來。
文景年再次醒來時,滿室已是燈火通明,沒等她轉過頭來,太后激動的聲音已傳來,「皇帝,你可算是醒了,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文。」太后雙手合十,緊接著念了段佛文,長出了一口氣道:「以後可不能這樣嚇唬母后了,母后再派李嬤嬤在你身邊伺候著可好,還跟皇帝小時候一樣,宮裡有誰敢叫皇帝有半點磕絆了,都唯他們是問。」
文景年大病初癒,聽了太后慈愛的語氣,心下登時溫暖了許多,笑著搖頭道:「母后,朕長大了,哪裡還需要嬤嬤總跟著照料。」
「是啊,皇帝長大了,可是這後宮裡頭讓皇帝不省心的事,如今卻也漸漲了。」太後放下慈愛的臉色,語氣里透著一絲冷厲,數十年後宮之主的威壓,讓外頭跪著的一眾妃嬪,太監宮女都脊背發涼,不敢抬起頭來。
文景年眉頭微微一皺,看這陣勢太后應是知道了什麼,她尚自斟酌,便聽太后按住了她的手道:「皇帝主持朝堂之事已是彈盡竭慮,這後宮之事,母后此次便替你好好清理,擾亂後宮安寧的人,哀家絕不輕饒,」轉頭道「李嬤嬤,傳她們進來參拜吧。」
只見一眾妃嬪蓮步輕移地進得大殿來,依次乖順地俯首跪下,「參見皇上,恭祝皇上龍體安康。」沒有看到想見的那個人,文景年目光一黯,心底升起的那一絲微末的期待,最終沉悶地打在胸口,熟悉卻難捱的嘶嘶作痛。這些底下跪著的妃嬪們,是否和自己一樣,每次也這般失望,文景年不禁抿緊了唇。
在一眾妃嬪堆里跪著的岑清兒,忍著膝蓋的麻木,低著頭表情淡淡地望著面前的龍榻,直到聽到一聲清和的「平身」,才慢慢抬起頭來,順著視線投向金色的龍榻上的那個人。原本只是隨意的一眼,卻教岑青兒不自覺地停住了片刻,眼前這個人臉色蒼白安靜的模樣,不知為何,讓她覺得比起平日里那個平淡而疏離的九五之尊,要親近了許多。
或許往日皇帝面對她的時候,不是真實的性情,可是那又如何,皇帝對於她而言,只是一個必須執行的任務,即使早就明白賠上的是何種代價。雖每日都這般警醒自己,岑清兒卻在此時微微晃神,極少有地卸下了些微的心防。或許這是人的正常反應,眼前的年輕皇帝眉目清秀,氣息端和,肌膚甚至因生病而顯出淡淡的透明的粉,寧靜地看著他們,目光清澈,有著從未有過的認真溫和,讓她恍然想起了自己那心思善良的妹妹,心竟不由柔軟了下來。
文景年一經醒轉,便立刻傳召了左、右丞相、兵部尚書和刑部尚書等人到上書房議事。待公孫策、周伯韜、湯顯等人風塵僕僕入宮覲見,看到皇帝蒼白消瘦了一圈的臉龐,卻顯得比往日更精神凜凜,沉穩堅毅的模樣,都不覺放下了心中的憂慮。
「湯顯,這份密折是何時遞呈的。」
「回皇上,八日前邊關快馬加急,是上官將軍親派的護衛隊送來的,三日前到臣手裡,當時皇上正在病中,臣恐密折事關重大,未曾與其他摺子共同上呈,只等皇上醒來再親自上奏,臣自作主張,請皇上降罪。」
文景年擺手道「你做得對,這份摺子確關乎重大。」她面色肅穆,即刻提筆擬旨,跪在外頭的太監恭敬地躬身進來,文景年面帶沉色地寫畢,將硃砂筆擱在台案上,道「念予他們聽聽。」
「奴才遵旨。」太監恭敬地俯首接了聖旨,面朝眼前的大臣們,展開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齊王文景乾英勇善戰,指揮有度,即日起加封為征北大將軍,統領北境所有兵馬。另加封焦廣祿、楊晉為衛將軍,分領北境東西兩路兵馬,加封林飛星為中護軍,兼越騎校尉,統率南北十二支中郎將。護國公之女上官紅英,聰慧明理,巾幗不讓鬚眉,賜婚於齊王文景乾,即日完婚,賞五十壇貢酒隨行,待班師回朝之日,再賜宮宴以祝佳姻,欽此。」
周伯韜出列,拱手拜下,「皇上,臣有話要說。」文景年擺手讓太監帶著聖旨出去,沉聲道:「朕知道你要說什麼,」她自龍椅上站起身,走至案邊看著他們片刻,才道:「此事不可外傳,護國公月前中了帶毒的箭,藥石無救,恐怕朕這封聖旨抵達之日,便是他……歸天之時。」
此番變故甚是急劇,饒是公孫憡也變了臉色,他思量片刻,上前跪道:「皇上聖明,當務之急便是穩住北境軍心,齊王乃皇室宗親,又常年跟隨護國公左右,由他執掌北境帥印,最是適當不過。護國公在北境軍中威望甚高,此番遭此毒害,實是令臣心痛,更何況北境千千萬萬的將士,若選在合適的時候發喪,很可能大大激起將士們復仇決戰的士氣,那時不失為討伐榮瀾的一個好時機。」
周伯韜眉頭深鎖,目露不忍,欲言又止,湯顯在旁用眼神示意他,此刻不宜出口。
文景年負手而立,片刻后才轉過頭來,看著公孫憡道:「不錯。」她一步步走回龍椅,重新坐下,「周伯韜,湯顯,你們可有何意見?」
湯顯出列跪道:「皇上聖明,臣附議。」
周伯韜躬身拜下,緩緩道:「臣附議。」
文景年執起另外一份奏摺,點頭道「好,你們退下吧,朕還有些事要處理。」
「遵旨,臣等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伯韜踏出御書房,仰頭望著日暮時分的宮廷檐角,繃緊了脊背,心中一時思緒萬千。護國公一生忠勇,為大文鞠躬盡瘁,九死一生,沒想到英雄暮年,身死人手,歸天之時竟連喪禮都不能即時發出。他想起陸成謙說的話,心裡已認同了幾分,不由得將此刻心中的感慨憂懣,歸到公孫憡身上,是他影響了英明仁善的皇帝。
夜色漸沉,掌燈的宮人忙著將燭火燃的更旺些,小德子弓著背端著一盅參湯進來,小步走至一旁恭敬的候著。等到文景年批完一份摺子,以手掩口咳了幾聲,將手伸向茶盞時,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皇上您自醒來后就未進葯食,太後娘娘若知曉了,奴才怕是要挨板子了。奴才小命不足惜,皇上龍體安康,關乎天下社稷,還請皇上保重龍體,喝了這碗參茶吧。」
文景年眉頭沒有鬆開過,視線不離手中的奏摺,道:「聒噪,朕現下無食慾,出去別來擾朕。」
小德子端著參湯一臉為難,太後娘娘得罪不得,可皇上更是萬萬不能得罪,可苦了他們這些當奴才的,正在他心裡唉聲嘆氣地退出門口之際,卻聽到門外的侍衛下跪的聲音。小德子抬頭望去,當即喜上心頭,趕緊跪下請安道:「奴才叩見皇後娘娘千歲。」
「起來吧。」溫和清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小德子如獲大赦,討好地道:「謝娘娘,皇上在裡頭理政呢,奴才這就進去稟報。」
見門旁兩個侍衛還面帶難色,小德子心裡暗啐一句沒眼力勁的,他躬身在前頭引著,踏進御書房內,就見龍椅上的皇帝眉頭微鎖,仍在聚精會神地批閱奏摺,大概聽到聲響,文景年眉頭一皺,語氣有些不郁:「朕不是說了,別來擾朕嗎。」說話間,復又咳了幾聲。
小德子雙腿立刻跪到地上,磕頭道:「奴才該死,啟稟皇上,皇後娘娘來了。」
文景年筆尖一頓,朱紅的墨汁便滴在了幾行字上,她怔然抬起頭,便瞧見唐韻曦披著一件雪蘭色的絨毛裘衣,正亭亭立在御書房中央,她精緻的眉目被燭光照的光華耀眼,映得那澄清的眸子里彷彿淌著許許溫情,文景年只覺心頭的冰冷被一種溫熱感慢慢包圍,就那樣自然而然地,無法自控地淌進了心裡去。
明明心裡有憤懣,有失望,有不願承認的壓抑的委屈和惱怒,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想過不再去找她,甚至連掛在御書房的畫像都狠心動手拆下來了。可是當唐韻曦真的出現在面前,看著她肩背挺直地走過來,看著她清婉端正地跪拜行禮,看著她親手從帶來的盅中舀出一碗冒著白煙的湯,靜靜地捧著端給自己,那皓腕如玉的縴手承受著熱騰騰的湯碗,只是片刻,竟像是燙在了自己的心上。
小德子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先前怎麼都不肯進食的皇帝,不帶猶豫地接過了皇後手中的湯碗,一飲而盡,忍不住暗自心疼了一把自己,原來不是湯不對,那是人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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