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溫暖

94 溫暖

抓到的刺客被人割了舌頭,這無疑增加了審訊的難度,該上的刑都上了,刺客始終無動於衷。如何儘快撬開刺客的口,成了刑部上下最為頭疼的難題,卻沒想到在這過程中,有了意外的突破,雖然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刺客與榮瀾國絕脫不了干係,事關重大,不得不驚動皇帝。

聽完刑部尚書梁燁的彙報,文景年神情嚴峻,在這一刻堅定了發兵榮瀾的決心。

宮門戒備森嚴,刺客如何混進宮,尚需調查清楚,但必然有內應。文景年一面讓刑部順藤摸瓜,務必從刺客身上掘出更多消息,為日後發兵做準備,另一面令大內總管李德和吳全徹查宮廷內務,大小侍衛,太監宮女,乃至妃嬪的近婢都要調查,一旦找出細作,嚴懲不貸。

翌日下朝後,文景年沒有如常立刻前往御書房,而是下令改道前去錦卉宮。李德捧著一摞奏摺氣喘吁吁地跟在旁邊,看著龍攆上氣定神閑的皇帝,心裡嘀咕著,莫非皇上真對岑才人上了心,這龍體才剛康復,就急著往錦卉宮跑。以他多年的經驗,皇帝從不對不感興趣的事多花半點心思,看來以後他對錦卉宮可得關照點,說不準哪天岑才人就高升了。只要她肯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那他李德的地位可就能甩了那吳全幾條街了。

龍攆一抵達錦卉宮,錦卉宮上上下下,為數不多的太監宮女全都跪在門口迎接了,個個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皇上龍體康復后,第一個來的是錦卉宮,如此聖眷可連後宮里那些妃嬪娘娘都沒有,以後他們在宮裡頭當差,誰還敢給他們錦卉宮的臉色看。

文景年從龍攆上下來,一眼看去,覺得跪在中央的岑清兒好像更清瘦了些,纖細的腰身幾乎不盈一握,肩背卻依舊筆直。

「平身。」

「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岑清兒抬起頭來,正對上了文景年的目光,那日為及時替她驅毒,岑清兒一夜之間耗盡了內力,多年練就的武藝就此盡數廢去。回來後足足昏睡了數日才醒,如今看到朝氣蓬勃的皇帝,岑清兒心中一寬,覺得一切都值得。

岑清兒確實清瘦了,她本就生得冷,略顯蒼白的臉色襯得整個人愈發清冷了,但那雙清亮的眼睛卻更加奪目,尤其在她認真看一個人的時候。文景年抿了下唇,先移開了目光,徑直便往裡頭走去。

進到內室,文景年看到書案上正擺著書帖,墨跡尚未乾,想來方才岑清兒應該正在寫字。不過這字嘛,看著那略顯稚嫩的筆鋒,文景年有些忍俊不禁,一旁的宮婢見皇帝在看,立刻識眼色地上前解釋道,是太后要求主子抄寫的女訓。

岑清兒看到文景年臉上揶揄的神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熱,坦言道:「皇上見笑了,臣妾的字寫得不好。」

岑清兒一貫冷淡自持,文景年鮮少見她紅了臉,忽覺心情很好,哈哈一笑道:「確實算不得好。」隨即順手執了筆,在紙上端正地寫了幾個字,道:「你得練練字,否則十有八九會被長壽宮打發回來的。」

皇帝一向嚴謹疏離,岑清兒從未見過她這般略帶頑笑的輕鬆模樣,一時不知如何應答。看著皇帝認真寫字的側臉,白玉般的肌膚,眉目精緻得賞心悅目,岑清兒在此刻忘了那不可直視龍顏的規矩。

「恭喜才人,賀喜才人,咱們萬歲爺御筆親題的字兒可是少之又少啊,才人還不快謝隆恩啊!」

經一旁的李德提醒,岑清兒才回過神來,低頭向前傾跪道:「臣妾謝皇上恩典。」起身候感激地看了李德一眼,她素日冷清的面色如常,只那白玉般的耳後卻默默紅了起來。

一個時辰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岑清兒小心翼翼地照著那清雋霸氣的字跡抄寫著,與皇帝的字相比,她的字就猶如那學步走路的孩童,即便差距如此之大,她仍是一絲不苟地練習著。直到手腕酸痛,才不得不擱筆一會兒,岑清兒微微抬頭看去,幾米之隔處,文景年正端坐著認真地批閱奏摺。

這一幕是她最熟悉的,每一個夜晚,文景年都是這樣筆耕不輟地批改奏摺,時而凝眉思索,時而執筆書寫,岑清兒輕嘆一聲,或許她也不知道何時,自己已被皇帝認真勤政的模樣打動。若是榮瀾國君有文景年一半的勤勉,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他們這些刺客身上,榮瀾國恐怕早就興盛了。

外頭有小太監弓著腰進來,端著盛滿葡萄的托盤,李德見岑清兒瞧著,便上前小聲呵呵笑道:「才人有所不知,咱們萬歲爺啊,只要一批起奏摺來,就不記得吃任何東西。太後娘娘怕皇上累著,就吩咐御膳房,每日必給皇上奉一些水果茶點。若是皇上哪日一樣都未進食,我們這些奴才,可都得去長壽宮挨訓吃板子。奴才們每日都是想盡辦法勸萬歲爺多少吃一點,可是哎,哪兒有那麼容易啊……」

李德未說下去,岑清兒心思聰慧,又怎會不知,便道:「公公費心了,這葡萄便交給我吧。」

李德面上一喜,忙道:「那就有勞才人了。」

岑清兒微微頷首,命人端了荷花清水來,細細凈了手,便小心翼翼地剝去葡萄皮,她剝地甚是精緻,那葡萄剝去外皮,珠圓肉潤,不見一絲瑕疵,就好似原本就該是這般模樣。一個又一個,整整花了半個時辰,岑清兒才將盤子里的葡萄都仔細剝完,看得李德在一旁眼珠子都瞪酸了。

岑清兒又細細凈了手,才起身輕移蓮步,將一盤晶瑩潤澤的葡萄呈給皇帝,她俯身跪道:「皇上辛苦了,請嘗些葡萄歇息下吧。」

文景年頭也未抬,手往旁邊指了下,道:「擱這吧。」

「是。」

又過了個把時辰,文景年略感疲憊,這才放下奏摺,李德早在旁邊候著了,趕緊躬身遞了一杯茶來,文景年接過來呷了一口陽羨茶,凝眸思索了會兒,才想起葡萄的事來。葡萄此物雖則酸甜可口,可是此刻剝起來甚是麻煩,文景年本欲喚人撤掉,卻在抬頭的那一刻頓住了。

李德見皇帝盯著葡萄看,立刻很有眼色地上前,聽完李德的話,文景年不由地看向岑清兒。左手上的白色繃帶隱在袖口,不留心旁人是看不出來的,看著托盤裡呈著已被仔細剝好的葡萄,晶瑩剔透,文景年心裡升起一些許久未有的溫暖。

岑清兒正努力地練字,忽的看見黃色的靴子出現在眼底,她措然抬頭,只見文景年正認真地看著她寫的字,道「字寫得認真,但握筆的方式不對,是寫不好字的。」

桌案上沒有多餘的筆,文景年便踱步到岑清兒身後,附身親手教她寫了幾個字。岑清兒只覺一股淡淡的書墨香環繞周身,在被文景年握住手腕的那刻,她的心像被什麼猛地觸了下。文景年並未察覺有異,專心致志地將寫字的姿勢傳達給眼前的人。

幾個字的筆畫不多,岑清兒卻感覺像經歷了很久的時間,在文景年鬆開手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宛若鼓槌震響,幾乎要跳出心口來。

就在此時,外頭的太監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跪道:「啟稟皇上,刑部傳來消息,刺客已交代實情,梁大人正在御書房等候謁見。」

「去御書房。」文景年一揮袍袖,李德趕緊跟在後面,一路向外高傳道:「擺駕御書房。」

錦卉宮的宮人跪送,岑清兒身邊的宮女從地上爬起來,抬頭見主子直直地站著,朝著龍攆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疑惑道:「主子您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要奴婢傳太醫嗎?」

御書房

梁燁將刺客的招供呈遞給皇帝,越是往下看,文景年的神色越是冷峻。

「啪」地一聲,文景年將其中一份供詞罪狀重重拍在了桌案上,冷聲道:「將此上涉案人等,一律押入刑部大牢,聽候發落。」

「遵旨。」

梁燁領旨退下后,文景年看著餘下一份供詞上的幾個人名,半晌后,她將罪狀紙捏成一團,然後狠狠扔到了地上。

日暮低垂,烏雲滾滾,眼看著山雨欲來,深宮一處更是不消停,響起一陣喧鬧之聲。

「郡主,奴才也是奉旨辦事。」

凌雪華看著氣勢洶洶前來抓人的侍衛,一臉視死如歸的季池瑤,就算不知到底發生什麼,也能猜到必是出了大事。

皇帝的命令,誰也不敢違抗,凌雪華只能命人速速前去通報皇后。

小碧心有餘悸地看著被侍衛帶走的季池瑤,雖說平日里她一直看不順對方,卻也感到一陣后怕。那刑部大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活人去了還能好手好腳地出來嗎?

「啟稟皇上,岑才人在御書房外跪著呢,這雨下的可大了。」太監剛跟著從錦卉宮過來,想著皇帝對錦卉宮上心,趕緊地進來稟告。

誰知皇帝眉頭都沒皺一下,全當他是個空氣。李德叫那太監快滾出去,自己也順便去外頭親自看了看,那太監沒說假話,岑才人還真跪在宮殿外。此時正是大雨滂沱,李德回到御書房裡,見皇帝不為所動地批閱奏摺,心裡也犯嘀咕,這君心難測啊。

「公公,李蟠李大人求見皇上。」

「不見不見。」

「公公,這李蟠雖然是個小官,可他是公孫丞相的高徒,這……」

「這什麼這,皇上說了,今兒誰也不見,讓他退下去!」

「是是。」

太監從御書房過來,這雨太大了,幾步路吹了他一臉的風雨,他摸了一把臉,才走到侯在宮殿外的李蟠道:「李大人,您回去吧,今兒是見不到皇上了。李大人,李大人?」

李蟠指著不遠處跪著的人,問道:「這是哪個宮人做錯了事,被罰跪在這兒嗎?」

太監順著看去,道:「那是錦卉宮的岑才人,犯了什麼事,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

李蟠聽到是妃嬪,不知為何心裡竟有股失落之感。他在這裡站了半晌了,一直看著那個蒼白清麗的姑娘,單薄柔韌的身影跪在大雨之中,她彷彿隨時會被大雨颳倒,卻又堅強地跪地筆直。李蟠心中不禁產生了別樣的憐惜,可是他什麼也不能做。

夜幕即至,宮裡已點起了長長的火燭,燈火搖曳中,文景年的腦海中閃過握著岑清兒的手腕時,感受到那近似微弱的脈搏。秀眉不知覺中蹙起,手中的墨筆在一份奏摺上頓住,遲遲沒落下。

宮殿外,中央的位置孤零零地跪著一個人,在如霧陣般的大雨中,顯得格外渺小。岑清兒緊抿青白的唇,任由碩大的雨滴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幾乎無法保持睜開眼睛。從天亮到天黑,她已跪了整整三個時辰,她的肩背依舊挺直,只是再堅強的意志,也抵不過身體的極端疲憊。頭像頂了千斤般越來越重,強撐的意識已經逐步渙散,她感到身體彷彿在搖搖欲墜。

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彷彿看到象徵帝尊的明黃絛帶在風雨中擺動,她緩緩抬頭,吃力地,努力地想看清些。大雨之中,她好像看到了皇帝清秀完美的臉,雨滴掉落下來,打濕了那如水墨畫般的眉眼。岑清兒想要伸手輕輕為她擦去雨水,卻因力竭終於昏倒在了眼前人的懷中。

「皇上,這,這……」在後頭打著大傘的李德,見皇帝抱著岑清兒,自己整個人都淋濕了,驚得手足無措。

「去,立刻傳太醫來宮裡。」下完命令,文景年不做遲疑,乾淨利落地抱起岑清兒,朝最靠近的乾清宮快步走去。

「是,是,奴才遵旨!」

長壽宮

「咣當」一聲,玉質的茶杯赫然摔碎在地,聽完吳全剛從乾清宮那兒得來的消息,太后氣得手都抖了起來「孽障啊孽障,這個賤婢,膽敢裡應外合行刺皇帝!」

「奴才參見皇後娘娘。」

太后正在氣頭上,見唐韻曦進來道:「皇后,你聽聽,這後宮裡頭是要翻了天了啊!」

唐韻曦面容泛白,頷首緩緩道:「臣妾方才在門口,都聽到了。」

太后氣得恨聲道「上次哀家依你,放過了她,沒想到這賤婢包藏禍心,險些害了皇帝性命!若皇帝有個三長兩短,哀家以後還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哀家這次絕不會放過她,來人吶,傳哀家懿旨,將那行刺皇帝的賤婢處以剮刑,以儆效尤!」

「奴才遵旨!」

唐韻曦面色更白了幾分,唇瓣微動,終究未再說出一句話來。

吳全正要跨出門,卻被迎面而來的李德撞了個正著,兩個人都踉蹌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吳全惱怒嚷道「哎喲,好你個李德,怎麼老跟我過不去啊!」

太后看到李德,便指著他道:「小德子你來的正好,哀家正要下懿旨,立刻替皇帝處死季池瑤!」

李德噗通一聲跪地上,磕頭道「哎喲,太後娘娘息怒,這人殺不得啊,皇上剛剛已下旨赦免季池瑤一死。」

「什麼?」太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一直靜默不語的唐韻曦,驀地抬起頭來,她蒼白而隱忍的臉上,噙起一抹淡淡的,動容的笑來,就像在黯淡無邊的黑夜裡忽然迎來曙光,終於,如釋重負。

唐韻曦的淚水不知覺地劃下臉頰,眉眼間卻好似煥發著別樣的溫柔,她唇瓣微動,呢喃出聲:「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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