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天山雪崩
夜幕降臨,天山開始下雪。
冷風穿堂而過,大殿內燭火通明。那樽神像靜靜矗立,而大殿門外,魂鳶盤腿而坐,一頭銀髮披肩,兩手搭在膝上,輕閉雙目。
風聲呼嘯而過,她卻恍若未聞。
夜裡的天山十分安靜,如蓮華開落。大殿中空無一人,只門前還有兩名守殿的弟子,相對而立,目光卻是戰戰兢兢的看向不遠處打坐的白衣女子。
而大殿之中,還安放著一具屍體。那是一名相貌俊美的男子,身著淺紫色長衫,眉目安詳。蘭逸塵身上的血漬已經清理過了,而今躺在那裡,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許久,久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魂鳶的雙目才慢慢啟開。幽幽的目光望進大殿,落在那橫躺在一方竹榻上的男子身上。
三日後,她就能聽到他說話了。千面會活過來,也會如從前那樣擁抱她,親吻她。為此,魂鳶可以忍受著等待的寂寞。十幾年都過去了,又何必在乎這三日。
青一真人的話,她自然是相信的。千年雪蓮,一定能夠救千面的命。
——
汴京的夜,微涼。冷風吹著檐下的風鈴,叮噹作響。妖王宮北苑,一間書房中燈火明亮。
那蒼蒼老者正坐在書案前處理公務,身著黑衣的幺乘推門而進,腳下無聲,卻是恭謹的走到了那老者的身前。
「回來了!」沉悶的嗓音蒼老,卻底氣十足。
幺乘垂眸,雙手抱拳,啟奏,「大人,主子還有些事情未了,燁華與逍銀,將會在三日後陪同主子一併回來。」
「相安無事便好!下去休息吧!」伊燎總算抬目,深邃的眸光看了幺乘一眼,見他眉頭緊蹙,便又問道,「你有心事?」
正準備離去的男子愣了愣,目光輕抬,對上那雙渾濁的老眼,眼帘又低了下去。幺乘的唇瓣緊抿著,眉心糾結,面帶憂慮,顯得有些焦躁。只是他還在猶豫著,是否該將自己心裡的話告訴伊燎。比較,他才是他們曾經認可的主子,若不是伊燎,他們當初決不會跟從魂鳶。想必,燁華與瀟黎也是一樣的。
「怎麼了?有什麼事,不妨說來聽聽。」伊燎的語氣溫軟了一些,兩手交疊在書案上,身子後仰,倚著椅背。
再三猶豫,幺乘開口了,「大人,當初為何要讓我們聽命於魂鳶?」明明當初可以聯手殺了她不是嗎?明明,他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啊!為什麼,事到如今,不僅連瀟黎變了,就連燁華也變了?花瑰與清輝離開了,不知去了何處,而剩下的,便只有他們幾個。
他記憶中的伊燎大人,可不是這般軟弱的。豈能將自己的東西讓給一個半妖呢?
聽了他的話,伊燎只是微微一愣,爾後蹙眉,「你的意思,是對妖王殿下不滿?」
「不是!」幺乘擰眉,答得誠懇。他只是不喜歡魂鳶罷了,向來覺得天下是男人的,而妖王一位也理應男人擔任。魂鳶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觀點,所以他心裡才會一直有一個結,怎麼解都解不開。
「那你就是在質疑陛下的能力?」伊燎直起身子,微微前傾,一臉深沉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幺乘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便沉默了。
他的沉默卻讓伊燎深深嘆了口氣,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但是有一點你要記住,這妖王之位,是陛下光明正大得來的。陛下的實力,不容小覷。若是你心中真有不滿,不如等陛下回來,與她一較高下,她定能令你心服口服。」
伊燎的話讓幺乘訝異,他從沒想過,這個男人竟然對魂鳶如此忠誠。
「大人,您…」張了張嘴,后話卻沒能說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難道要問伊燎為何對魂鳶如此誠心嗎?為何這妖界這麼多人,他不從,偏偏甘願臣服於魂鳶?
「你下去休息吧!想必你也是累了!」伊燎揚手,老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沉聲道。
幺乘調整了呼吸,點了點頭,才轉步向門外走去。他心裡一團疑惑,卻是不知從何問起,也不知道該去問誰。
妖王寢殿,兩道身影立在窗邊。月華從窗口灑進,為那窗前的男子鍍上冷光,將那襲黑衣染上霜華。
那男子長身而立,負手在後,目光平靜的望著遠方,薄唇輕啟,清冷的嗓音道:「天山那老道士,真的能救活他?」
那個「他」,瀟黎知道是誰。當即點頭,亦是平靜的回道,「聽聞昔日天山大弟子付玉清,便是藉由千年雪蓮得以復生,成了聖妖。」
「聖妖?」男子微微側目,餘光掃了一眼瀟黎,「這世上真有聖妖?」
瀟黎沉默,這種事情並非她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楚的。四界之內,本不該有聖妖存在。所謂聖妖,其實就是逆反天命,將人轉換成妖,續其命,延其壽。聖妖亦是半妖,人魂妖魄共存,躋身一具身體。其實並不只有天山雪蓮能夠讓人起死回生,只不過生長在天山的雪蓮,其妖魄純凈與人最為貼合,也不會生出吞併人魂的意念。
「那麼,魂鳶歸來之日,千面也會一同回來對嗎?」男子的嗓音漸轉低沉,卻是波瀾不驚。
瀟黎垂眸,唇瓣輕抿,回道:「是!」
夜狂抬目,深深吸了一口氣,揚了揚唇角。他早就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魂鳶不是他一個人的,她心裡還藏著一個千面,早晚,那人會回來。
只是不曾想,十幾年過去,魂鳶心裡,還是那般在乎千面。他自己在她心中佔了幾分,依舊不清楚。也許,仍舊不及千面那麼重要。
「那麼,三日後我親自去接她。」
「你若是去了,只怕會讓主子為難。」瀟黎提醒道,目光望去,只見那男子的身影一顫,略顯落寞。
饒是如此,她卻是不得不道,「就讓主子與千面公子多處一會兒,你且在這殿里等候。若是主子在乎你,定然會趁早回來的。」瀟黎擰眉,其實很多事情,她都清楚,如同夜狂一樣。甚至,很多夜狂不知道的事情,她也清楚。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他們該多嘴的。
——
三日時光荏苒,天山的雪仍舊下個沒完沒了。
天山宮,殿門外。那一襲白衣的女子依舊打坐,天漸漸明了,天山的景緻也在大雪中若隱若現。刀劍相接的聲音響在耳畔,天山的弟子,依舊日日早起,苦苦練劍。一切雜音未能如魂鳶的耳,她的眼帘輕啟,正巧對上那從殿內邁步出來的青一真人。
那老者,身上依舊穿著白袍,手執拂塵,緩步而來。深邃的目光看著魂鳶,唇角揚淺淺的笑。三日的時間,本以為魂鳶定然會整出什麼幺蛾子,未料。三日過去,一切相安無事,而她,也遵從一切指令,滴水不沾,滴米未進。為此,青一真人倒是對她有了另一番見解。
「三日到了?」女音喃喃問道,眼皮懶懶掀起,淡漠的目光看著那人。
那人在她身前站定,手中拂塵一揚,笑道:「三日已到!」她已經依言在這裡靜修了三日,每日聽著那些道士頌道法,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不吃不喝也便罷了,讓她似一尊石像一般坐在這裡,任人觀看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魂鳶鬆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目光與那老者齊平,方才道:「那麼,現在請掌門履行你的承諾!」他說過,只要她在這天山靜修三日,他便讓蘭逸塵起死回生。所以,現在,應當是他實現承諾的時候了。
青一真人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向殿內走去,「貧道已經派人上山頂去摘取雪蓮,想必過不了多久,妖王便能如願以償了。」
如願以償?
魂鳶跟在他身後,腳步微微一頓,心跳不覺漏了一拍,又迅速加快跳動。
她真的能如願以償嗎?蘭逸塵活過來,便是千面回到她的身邊了,對嗎?但是那個名叫千情的女子,又是怎麼一回事?她與蘭逸塵之間,有什麼瓜葛。
猶記得蘭府發生的事情,那晚,蘭逸塵待她無端冷漠,甚至無情。
目光微微低下,她下意識的捏緊拳頭,爾後緩緩攤開,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掌心呆了呆。那道傷痕早就不在了,只是那一幕卻是深深刻在了她的腦海之中,忘卻不了。
「掌門不好了!」殿門外忽的傳來一聲高寒,將青一真人的腳步留住。
而魂鳶,也隨之頓足,悠然回身,向那殿外匆忙奔來的天山弟子看去。
「何事這麼急!」青一真人顯得極其不滿,卻依然眉目慈祥。
「不好了!山、山頂雪崩了!」
他的話剛說完,整個大殿一片寂靜。一剎功夫,青一真人便閃身到了殿外,一陣清風從魂鳶身前刮過,她才意識到什麼,急忙跟出去。
山頂雪崩,那麼長在山頂的雪蓮豈不是……
「怎麼回事?」迎面吹來寒風,魂鳶的話音也隨之寒了幾分。
而她身邊的青一真人,卻是提氣一躍,躍到了天山宮頂上,轉身看向那遠處雲霧滾滾的山峰。許是隔得有些遠,所以聽不見聲音,但是那山巔滑落的積雪,卻是著實將青一真人驚住了。雪像是泥土一般翻騰而下,一塊塊掉落,再順著山脊滑下。飛濺的積雪似是煙塵四起,頓時將剛剛上來房檐的魂鳶驚住了。
這樣雄偉壯闊的場景,實難得見。僅僅一瞬,魂鳶便回過神來,側目看向一旁的青一真人,問道:「你說天山雪蓮,就在那天山之巔?」
那老者滿面愁容,只吶吶的點頭,轉而從房檐上一躍而下,召集天山弟子,準備施法抵制那滑落下來的積雪。
而魂鳶,依舊迎風站在那房檐之上,目光灼灼的看著前方如波濤一般,滾滾而來的雪霧,心下一橫,便提氣一躍,向著那奔騰的積雪掠去。
她要的是千面活過來,若是沒有了天山雪蓮,那麼這三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所以決不允許。
思緒飛轉,魂鳶的身影在空中一閃而逝,而青一真人也組織好天山弟子,在整個天山宮周圍設下結界,以保天山宮周全。
等在天山宮下的燁華幾人亦是察覺到了這一災難,當即不顧一切的進了天山宮。然而,魂鳶卻根本沒有在天山宮。
——
逆風襲來的雪漬濺在她的臉上,魂鳶穿梭在雲霧之中,目光俯望下去,只見那奔騰的雪在距離天山宮不遠的地方停下了。果然,天山那些道士還是有些能耐的,如此,蘭逸塵的身體安置在那裡,她便安心了。
只是——
目光輕轉,看向前方不遠的山巔。山巔向下陷了一截,而那所謂的生長著雪蓮的地方,卻是一片雪白,什麼都沒有。
魂鳶的身子一沉,從雲霧中滑出,向那陷下去的山巔墜去。雪蓮定然被積雪掩埋了,聽聞千年才開兩朵,而一朵已在十幾年前,用在了付玉清身上。所以這偌大的天山,便只剩下一朵千年雪蓮了。
如此一想,魂鳶的心不禁一緊,身形更快,終是落地。
腳下是滲著寒氣的積雪,而周遭更是白霧蒙蒙,顯然,因為方才發生的一切,巨大的衝擊,將地上的積雪高高濺起,使得四周霧蒙蒙的,看不真切。
山間還徘徊著雪崩的聲音,山脊上依舊有積雪奔涌而下。魂鳶卻是靜下心來,目光在雪地中四處搜尋。似是抓著最後一絲希望,不肯放棄。就算是雪崩了,那株雪蓮也一定還在這裡。
魂鳶微微佝僂著身體,目光仔細的巡視著,而大地時而震動,周遭依舊霧蒙蒙的。
寒氣從四面八方襲來,魂鳶身上只著了單薄的白衣,卻是絲毫不覺冷一般,一步步沿著塌陷的區域,四處查探。
忽而,她的雙目一亮,步子不禁加快。那是一片雪蓮花瓣,陷在雪中,若不仔細,定然不會發現。
魂鳶的俯身,青蔥玉指,撥開那潔白的雪,順著那花瓣往下刨著。不過片刻,一朵殘花便映入她的眼帘。的確是雪蓮花,花瓣似是白玉一般,通透晶瑩,仔細些看,還能瞧見那花瓣里的經脈。只是——魂鳶沒能取出完整的一朵,一些花瓣已經掉落了。
她站起身,深深的看了手裡的雪蓮一眼,心裡有些忐忑。這朵雪蓮已經這副模樣了,還能救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