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今年京城的雨水特別多,多得令人心煩。一早下起的毛毛細雨仍未停,密密綿綿。

宛琬獃獃地盯著空榻。方才胤禛便坐那,眉端目凝,逐行逐字地審閱著奏摺。不知是什麼為難的事,這道摺子叫他蹙眉沉吟良久未批下一字。

後來允祥就來了,兩人說了會子話,再後來他走出暖閣……

允祥站在窗邊,透過窗欞看見園子里跪著淋雨的允禵,那樣細細的雨,他全身卻濕透了。檐沿下立著的胤禛面色同天色一般陰暗。

允祥忍不住轉身看見宛琬還是剛才那姿式,獃獃地盯著空榻。

「允禵已跪在那很久了,你知道他要幹什麼嗎?」允祥神色有些特別。

宛琬抬首看了眼允祥,他神色似不妥,她的心更不安。

「允禟、允誐離京后,朝廷每議一事,允禵都怪腔怪調。只怕他是故意,一心想尋——」他沒有再說下去。宛琬已明白,心底間隱隱一痛。

「允禵和他們不同,他只是嫉妒,就象個最執拗的孩子。」宛琬忽想起后中室里胤禛寫的那副對聯: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自古皇帝最忌的便是結黨。可允禩他們不僅不去使他釋疑,反而大攬人心,名聲越發好得出奇。也許他們各有各的立場,一切都是宿命。

宛琬見允祥眼眸驀地瞪圓,順勢跟望過去。窗外兩人似激烈爭執起來,胤禛來回踱步,允禵一副不管不顧的神情,象巴不得誰勃然大怒將他殺了方才痛快。

「都說千秋功過,任由後人評說。可離得這樣近了,有時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治國如烹小鮮般自如的他卻不懂得防身,任留下那些罵名……」她說得很輕,凝定著的目光里似有什麼在閃爍。

允祥聽得一愣,他要想一想才明白宛琬說的是皇上,可她的話卻又讓他聽不明白。

她緊緊望著窗外,咬住下唇不住顫抖,終於——提裙下榻。

允祥攔在她身前,搖首道:「他說過,無論如何你不要出去。」

宛琬只是看住他,那緊閉著的唇角泄出一絲無奈和倔強,瞧得允祥心裡微微發冷,話再說不出口,讓開了身。

宛琬奔了出去,心底波瀾重重,卻驚見胤禛一腳踹向允禵,隨即揪住他衣襟一字字道:「你不要以為朕不敢殺你!」兩人四目怒殺。

迎面斜飛的細雨迷濕了宛琬的眼,但她依舊透過雨幕看清胤禛眼眸深處的血腥與殺戮,明示著他的話並不僅僅是威脅。自那年初初相見,十多年了,她從來不知道他雄才大略仁賢博愛的表象下隱藏著這樣殘暴凶戾的一面。

宛琬閉了閉眼,似想摔去什麼,再睜開眼時,微笑著柔聲道:「胤禛。」

胤禛一震,轉身回望,自他登基為帝,宛琬從不曾在人前喚過他名。雨幕中他只見她面容蒼白,輕輕搖首,唇角勉噙一絲微笑,素如梨花。

胤禛鬆開了手,上前握住宛琬冰涼的手,強笑道:「手這樣涼,還不快回屋裡去。」

宛琬心底百味陳雜,緊了緊他握住的手,看見他兩鬢雜著些許銀絲,情腸百轉,「胤禛。」她眸清如水似哀似訴。

她無需再說什麼,他都明白。胤禛凝望她半晌,終是抬手為她理了理髮絲,長長地吁了口氣,轉身離去。

胤禛步入暖閣,踱到窗邊,面色漸漸陰沉下來。人這一生,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就象他不知道為什麼耗子一生下來就知道怕貓,而跪在那的胤禵,恐怕天生就是他的冤家。要不然,自己唯一一母同胞的兄弟為什麼總是要與自己對著干呢?

風吹起宛琬的裙裾,允禵凝視住她,迎著風雨。

他臉上風霜更重,腮胡亂竄,人依舊結實,唯那雙眸子再不似從前般黑亮。

春天的雨,很涼,許是因為寒冷,允禵的身子不住微微顫抖。

宛琬伸出手欲拉起他,允禵猛將她手揮落,停住了顫抖,身子僵硬如化石。

時間彷彿在這刻停止了擺動,宛琬沉默地望著他。西北臨別時他眼中流露出的絕望一直沒有消退,痛苦並未隨時間的消逝而減弱,她終於道:「允禵,你這樣,我很擔心……」

不過一句,允禵強裝的堤防就此土崩瓦解,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混著雨水。罷了罷了,對她,他從來都身不由已,話已如雨水一瀉而下。「你擔心我?還會嗎?你還記得曾一起度過的時光,記得從前相守的點點滴滴嗎?難道那時候你真的從不曾快樂過?你知道,每個深夜,我是怎樣的輾轉難眠?」那些漆黑的夜晚,他實忍不下去時,偷偷摸摸起身至她從前住過的屋子裡,摸摸牆上的磚,彷彿那些磚縫中還殘留有她的氣息。「不,你不知道!從前的曾經的過往的所有的都已被你徹底刻意永遠的遺忘了吧!雖然我還想著一切不可能的事,雖然我還企希著能回到過去,雖然我早就後悔了,但我也不想你不痛快,你說我們只能做兄妹,我不願但也只能接受。可你連見我一面都不肯!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躺在黑暗中想,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還是依舊不屑一顧?」

這話令往日的種種浮上心頭,宛琬別首,肩膀不住顫抖,久久平靜下來回首輕輕道:「你為什麼要傻傻的跪著呢?你明明知道,是無用的。」

「我知道,可我也無能為力,我走不掉。」

「你如何就這般沒出息。」宛琬輕聲斥道。

「是,你還總愛說我好逞匹夫之勇,可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允禵溢出絲苦笑,這樣傻啊,傻到傷了自己,還不能釋懷!

「真的是為了我嗎?真的僅僅只是因為我嗎?所以你才會不甘心不情願不放手?你更在意的是不是他得到了天下!」

雨幕中,她的話清晰得如驚雷劈過!

允禵猛地一顫。真的嗎?難道他心底那樣不甘不服的竟是因為失去了天下?

他從不願去探究,也不敢深探。

平民百姓之所以不敢動做皇帝的念頭,只不過是因為距離太過遙遠。可一但有機會爬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時,一統江山的**便再難摔脫。誰若以為多允些好處就會滿足,就能罷手,那真是太天真了。是不是正因如此,所以他們才如此不甘心?

這一刻,允禵突然明白,於公於私自己都可有無窮無盡的**。

「可是允禵,現實已是群逐不復,塵埃落定,權力早喪,若再苦苦不放是否只是將自己置於險難之境?」宛琬望著他,忽然道。

允禵一下呆怔了,突然間變臉。

「你們總覺得他是使了手段,可捫心自問,你們誰又沒有使手段呢?技不如人,輸了就是輸了,為什麼還要不甘心?你知道,你們之間的區別是什麼嗎?他的手下對他忠心耿耿,萬死不辭,可八哥手下卻多是些樹倒猢猻散的小人。其實是否忠心這些都是相互的。」

「相互的?」他置疑著,面上神情似不能相信她說的話。「難道我對屬下還不夠好?難道九哥他們出手還不夠大方?」

宛琬有些頭痛,該如何能讓他明白過來。「我懂你的意思,你們總是覺得出手闊綽,給了錢就行,可銀子搭出的關係來得快去得也快。雙方——應相互建立起感情才行。」

「感情?」

「是,感情。」宛琬肯定地點點頭,「允禵,你可知它有多重要。只因我們是人,是會感恩的人。其實你不了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宛琬思索著,該怎樣形容。她搖了搖頭,無法形容。「我不知該怎麼說,如果你願意深入了解他的話,便會知道他給人印象很極端,他身上有種魅力,或許有人會因受不了他脾性而分道揚鑣,可跟著他的人都會由衷地敬佩他,會為他折服而油生追隨之情。而感情——它可令人們做出許多出乎意料的事,包括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望著她半響,生硬道:「在你眼裡,他什麼都是好的。」胤禛他冠冕堂皇的那套便是從前皇上也給瞞了過去,更何況是她呢。

慢慢地,允禵的眼神變得悲傷又固扭。

他不過是在等著她偶爾的回首,哪怕,只一眼都好,他只是想要她,看一看他,和他說說話,這樣就夠了,真的。

可就是這樣,胤禛——他都不允許!

「宛琬,你留在這裡不會快活的。我曾和你說過愛新覺羅是個豪豬之家,你還記得嗎?父子、兄弟、夫妻間都長滿了箭刺,若想互相依偎*近對方只有深深地傷害彼此。宛琬,你跟我走,我們走得遠遠的,就算在西北住穹廬、衣氈裘、食畜肉、飲酪漿,又如何?至少那裡有自由的天空。便是氣候惡劣,習俗迥異,言語不通,也快活過這裡……」

「不,無論這裡是什麼樣的困境,無論未來會如何,我都不會跟你走的。」

突然間允禵指著胤禛的方向憤怒道:「你何曾給過我機會?你眼中只有他,你對他溫柔的笑,深情的笑。你看著他時的眼神,如此驕傲,像在說他是世間最好的男子,而我是那麼微不足道。」他猛的拉住了宛琬的手。

「允禵,你怎麼還不明白,愛本身沒有錯,可它不能傷及旁人。你種下了一顆扭曲苦澀的種子,怎麼能指望它結出甜美的果實?」

允禵面上凝起層厚厚寒霜,他嘗試著要呼出心中那股悶氣,卻適得其反,慘笑道:「是,都是我咎由自取……都是我的錯……」

想起從前,偷梁換柱,以退為進,刻意欺瞞,他都對她做了些什麼?是,他曾經做錯過很多,曾經瞞著她的事很多很多,只除了一件——他愛她,他從未隱瞞自己對她的情意,從無怨悔。

她腦中一片紊亂,渾身皆痛。

允禵接著又道:「從前我心裡有你,便以為你心裡也非得有我,才叫公平,卻沒多想,情字向來由天不由人。琬,是我錯了……誰教我偏偏喜愛你……」允禵緊拉住她不放,眼神中露有哀求之色。

宛琬想起從前她最傷心絕望時,他的情意,兜頭罩來,教她措手不及。她心中泛酸,眸中浮霧,可對於無法回應的感情,藕斷絲連才是真殘忍。

她奮力將手抽出,搖頭堅決道:「允禵,我不愛你,一點也不。如果你什麼都放不下的話,那麼請你以後再也不要糾纏。」

「宛琬,宛琬——」

宛琬腳下未絲毫停留的離去。

雨幕中,允禵孤單的身影更顯冷清,有種被世遺忘的感覺。

宛琬……僅只是在心底輕輕地喚著這個名字,都能感到心頭泛起的一陣漣漪,這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啊!

他有什麼好放不下的?有什麼好捨不得的?難道是捨不得那鑽心的痛,徹肺的苦嗎?

「呵呵……」允禵輕輕地笑了。宛琬已有了這世間最尊貴的人,根本不再需要他的呵護了,他一個人再怎麼努力地愛著,都無用啊!

雨漸漸停了。

雨過天晴的太陽有些刺眼,允禵有些暈眩。

剛剛她*得他那麼近,溫熱的氣息灑在他受傷的心底。

鼻間似還留有宛琬身上的淡淡檀香味,她人卻已走遠。

允禵搖了搖頭,凄楚一笑。

他不能貪戀她的味道,因為那永遠都不會屬於他。

她的笑容,她的溫柔,她的懷抱,她的寬容,她的深情,全都是胤禛的,他——允禵,從來就不是她愛的那個人,哪怕,他這樣的深愛著她。

伸手拭去面上潮濕,允禵起了身,朝外走去。

不知不覺,允禵竟走了整整一夜。

路邊青石縫裡蹦出不知名的野花,不勝風力地微微顫動著。清晨微弱的光線中一切都灰濛濛的,叫人看不真切。正像此刻允禵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緒,晦暗不明。他唯一無比清楚肯定的是——他恨胤禛,那個奪走他生命中最珍貴一切的男人!

《公告》

畢畢知道其實買書的人就算看完了或許仍肯買上一冊,不買的人就算鎖文依舊不買。可惜,編輯們不是這麼想。所以為了畢畢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必須鎖文一段時間,萬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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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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