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大結局

第七十一章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永和宮。

宛琬死死抱住太後身子,「太后萬萬不可啊!」

太后爭脫不開,迴轉身狠狠地一巴掌甩過,打得宛琬仰跌在地。「你這個賤人!」

宛琬只覺後腦一陣火辣的痛,顧不上驗看,掙扎著起身,猶揪住太后裙擺道:「太后若執意追隨先皇而去,將置皇帝於何境?太后萬萬不可啊!」

太后猛將宛琬推開,頹然跌坐下,無力地喃喃道:「他巴不得我們都死了才幹凈。」她平靜了下來,拭去淚水,揮手喝退眾人。

宛琬支撐著身子,雙肘都在發抖,頭髮橫亂披散在淌血的臉上,跪於太後面前。

滿地狼藉,凝滯的空氣中,風兒輕拍著窗紙。

宮女、內侍們早已無聲退下。

自景陵回宮后,太後日夜哀泣,動輒鞭打宮女內侍。今晨起,不知為何摔砸完東西后,越加悲憤竟欲撞柱。

太後轉念思及允禵,心頭一痛,那股子怒火頓又燃起。

「你嫁了允禵,生的卻不是他的子嗣,現又重來魅惑皇上,**宮廷,使皇上蒙穢,置禮法人倫於不顧,簡直是**無恥至極!」太后的心都快要炸裂了,聲色俱厲。

宛琬眼角滑下一道清淚,原來他們的愛,有違倫常,即使那只是最真摯的感情,也是如此。

「先皇西去未遠,皇上卻已欲取允禵性命,骨肉相殘,招天下人恥笑。我還有何顏面存於世?」

「不,皇上決不會那樣做的。」

「不會?他是那樣多疑的人,他怕允禵說出你從前那些齷齪事,遲早有一天會對他動手。」

「那我走,我離得遠遠的,永不再入宮。」

「他肯嗎?他割捨得下你嗎?世祖章皇帝為了董鄂氏逼死了親弟,你以為他又有什麼不同?他不是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下得了手!」太后緩緩逼近宛琬。

不,她絕不允許宛琬再一次全身而退,留下後患!

宛琬恍然全明白了過來,望著太后悲憤欲決的臉,心底除了絕望外什麼都沒有了——她要的不過是她死!難怪自出事後,無論她每日如何忍耐謙退,太后一次不允覲見,偏偏今日有外邦來朝,她就許了。難怪永和宮鬧出動靜到現在,皇后都未曾被驚動。原來如此!

「人們沒有說錯,他本就是個刻薄寡恩之人!他將允誐革去郡王,將允禟發配邊疆,現竟還將允禵軟禁在景陵,他還有什麼做不出的?他為了不見到我,故意每日五更天請安。他又何曾將他親舅舅放在眼中過?康熙二十八年,允禵才一歲多,吵鬧著要他手中的白玉馬,我順手給允禵玩耍了會,可他就一把奪過,砸了它。他自小就怪癖無情!」

無情!多麼刺心的兩個字,胤禛真的是個無情的人嗎?竹影中一杯復一杯寂寞孤單的胤禛;無知無覺中聲聲呼喚從不放棄的胤禛;香雪海中熱情如火,溫柔似水的胤禛;再見重逢百口莫辯的胤禛;家國兩難,別無抉擇大情大愛的胤禛;巴顏喀拉山頂生死相依的胤禛……無情嗎?若這些都算是無情,那天下可還有情?

宛琬深吸口氣,壓抑得太久的淚水好幾次忍不住要湧出,但忍不住也得忍,事已至此,怎由得她軟弱?

「那一年,孝懿仁皇后薨逝,皇上自出生起便由她撫養,悲痛自然不同常人。那時他也才11歲,不過是個尋常孩子,本能的想再尋找一種安全感。那匹玉馬是聖祖仁皇帝在他剛學會騎射時賜於的,胤禛一直帶於身邊,愛不離手。他把它給了太后,原是示好,可太后卻漫不經心的隨手扔給了允禵。他本是個多思又憂鬱的孩子。你為什麼不認為他僅僅只是需要他額娘的疼愛、關注?」宛琬苦澀道,胤禛的感情敏感而纖細,只可惜他們母子三人個性都太過倔強、剛硬而執拗。「你說他無情?可你明知他初繼位,政局不穩,卻在先皇駕崩后先是欲以死相殉,后又不肯上尊號,移居太后寢殿,還弄得登極大典都差點開不了場,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他在世人眼中置於不忠不孝之境,竟是要逼死他呢?他讓白豈襲一等公,如何是不將親舅舅放眼中?皇上總說:大丈夫自己掙來的才是真體面。而白豈庸碌無為,如果僅因他是舅舅就濫施恩典,又置國家典制於何地?允禵回京后當眾於皇上難堪,令舉朝驚駭,皇上屢次遷就他,他仍不為所動。既然你們都要苦苦的逼他,又怎能怪他不智呢?他貴為天子,可為難他的都是他至親的人,他都必須視為皇位爭奪者,而不能有任何感情,這樣他心裡會有多苦,你是他親額娘又有沒有替他著想過?因為他堅強,因為他每一次都能從困境中另尋生路,所以他就活該比別人承受你們更多的折難嗎?所以他就必須要一次次退讓嗎?是,他是對骨肉無情,執政無情,可他任是無情也動人!凡大愛者必無情,只可惜你們永遠不會懂!」宛琬目中已見淚光。

太后眼中顫怵地掠過痛苦怨恨的神情。

宛琬想起西北一路行來,路邊衣衫襤褸遍野哀鴻,老的少的一雙雙竭力伸長,顫抖渴望的手。想起胤禛欲濯清世俗的雄心壯志,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決心已下。陰霾早在最開始就埋下了伏筆,只等著來臨。胤禛、允禵和她之間是非有人死不可了,他們瘋狂的愛著,瘋狂的互相傷害,結束吧,讓一切都在她手中結束,這樣也好。

宛琬冷笑道:「那是不是只要我死,一切就能結束了?」她緩緩伸出手,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總不能讓你逼死他。」

太后的臉微微一僵。「種什麼因,便結什麼果,這是你自食其果!」

太后見宛琬眸底波瀾激蕩后是濃濃的嘲諷,她取出一瓷瓶道:「既然你相信他,那就賭一次。你讓他下令解除允禵禁令,讓他即刻入永和宮,併當面下旨晉封允禵為郡王,允諾有生之年決不再為難他。我自會將解藥給你。」

宛琬望了她一眼,舉起瓷瓶,一飲而盡,面無表情的步出永和宮。

夏日的艷陽亮得有些晃眼,宛琬回首再望了眼巍巍宮殿,一切已恍如隔世。

朝堂上,胤禛的胸口不知為何隱隱驚悸,幾次欲下令退朝,硬生生忍住。但膽顫心驚之感越來越強烈,他終招手示意近侍上前,吩咐幾句后近侍匆忙退下。

忐忑中胤禛還未等來近侍回復,已見永和宮遣人稟報:凈月師傅一早去過太後宮殿,倆人似起了些衝突,太后舊疾複發。

胤禛冷抽口氣,驟然站起,下令擺駕永和宮。

永和宮。

胤禛從隨侍手中接過湯藥,吹了吹,親舉勺欲喂,見太后神色中有深深倦怠與寂寞。他突覺,也許不是太后對自己太過無情,自己也並未全然顧及她的感受,一陣愧疚,他喃喃道:「朕已遣侍衛吳喜他們召允禵馳驛來京了。皇額娘您就喝了湯藥罷,太涼會失了藥性。」

宮女、隨侍不知何時都退下了。太后強忍住哽咽,望著胤禛道:「允禵乃先皇血脈,你一母同胞之弟。便是先皇也稱他堪有才幹,只是他脾氣固拗,可你是兄長是皇上,便應多體諒體諒他。額娘別無他求,只望你們兄弟能友愛和睦。」

胤禛只覺心底一寒,雙肩沉重,每一回都這樣,總是他不對,總是該他忍讓,他點點頭,聲音有點乾澀:「朕——知道了。」

太后這才露出一絲笑容,輕吁了口氣。

永和宮外林苑。

宛琬不知再該如何面對太后,困在了這。想到兩人也許將生死永隔——再不能見面,她的心如被把極鈍的刀絞動著,血慢慢滴落。疼痛得她彎下腰,*著樹榦慢慢滑下。

忽一人從背後扶住她肩頭,憐惜地撫上她的發。宛琬轉身見是胤禛,再也不能剋制,投入他懷中,抽泣了起來,胤禛,她只有他一個呀……

胤禛擁住她,柔聲道:「怎麼了?」

宛琬將臉*在他身上,只是低喚他名。

他撫摩著宛琬的臉,拭去淚痕。「是我不好,我總讓你受委屈。」

「不,不是的。自我遇見你,就一直在幸福里……」她閉上眼睛輕嘆,「試了多少次,想從你身邊逃走,可還是不行啊。」

「不許你再逃走。」胤禛輕輕吻了吻她發,握住她的手。「可你眼裡為何有憂愁,是不是太后她——」

「沒有。我只是見她病了,覺得世事難料,生老病死,總有先走的一個。」

胤禛聽她如此說,不由更握緊了她的手,想起從前的幾番險情,至今心有餘悸,他一向溫暖穩定的手竟抑制不住微微顫抖,一雙眼睛死死地盯住宛琬,脫口道:「不會的,老天不會再如此殘忍,就算老死,那也是我在你——」

宛琬伸出手堵住了他,她心底滿是凄涼,卻望著眼前緊張害怕的胤禛微微一笑。「我胡說,你也跟著。我們都會長命百歲,我們要生許多許多孩子,還要看著他們娶妻生子呢。」

胤禛見她滿面笑容,這才緩過一口氣來,俯她耳旁笑道:「那我要多多努力。」

宛琬強笑道:「咱們進去吧。允禵是不是該到了?」

「應該快了。」

兩人並肩走在甬道上,花木在星輝濡浸下,閃爍著夜露,青草芬芳,宛琬宛如走在雲絮間。她突然想起了米蘭昆德拉說過的一句話:永遠不要認為我們可以逃避,我們的每一步都決定著最後的結局,我們的腳正在走向我們自己選定的終點。

永和宮。

鐘擺鐺鐺敲響了十二下,已過午夜了,允禵依舊沒有到!

太后死死盯住宛琬,她溫雅如玉,面上怵目驚心的傷痕,卻使得她的美透出殘忍意味。這樣的她,胤禛如何捨得棄手?他們都是騙子!

她劇烈地顫抖起來,伸出蒼老的手抓住宛琬袖角,緊得指節發白。「騙子!你們會後悔的,他會眼睜睜地看著你生不如死,你會慢慢瞎掉,聾掉,啞掉,最後全身由內而外一塊塊腐爛,腸穿肚爛,千箭穿心,萬貓撓身——」

她咬牙說得那樣輕,聽得宛琬痛徹心骨。「不,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皇上已重新遣人前往了,允禵一定會到的,你要相信他!」

太后閉上眼,再不看宛琬。

宛琬只覺得一顆心被揪得死緊,手中藥碗跌碎在地!

胤禛聞聲沖了進來,見太後面上已微微浮起一層死灰之色,心下駭絕,撲上前抱住她軟倒的身子,冰冷得可怕,驚叫御醫。

深夜丑刻,永和宮中四處是奔走的宮女、內侍、御醫,混雜著哀泣。喪鐘如驚雷般響起!

此時此刻,宛琬心中一片空白,只覺世間似乎再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苦苦掙扎,到頭來還是一個「死」字。她歪著頭,半晌,笑了,笑得好自嘲。原來屬於他們的機會早已失去了,她終於還是要走上這一條路。

一瞬間許多情緒湧上心頭,讓她心力交瘁,有種油盡燈枯的感覺。

宛琬望著胤禛,他清朗剛毅的容顏,這刻冷白如石,顯得分外蒼涼悲傷。

皇額娘至死都未肯再看他一眼,胤禛跌跌撞撞地爬起,他突覺有異,側過臉去,見宛琬立於燭旁,怔怔地看著自己,她微微仰首,臉色極其蒼白。

倆人默默地朝彼此走去,依偎在一起。

窗外長夜,暗沉死黑。

正文第七十三章

養心殿,西暖閣。

宮女端著茶點,見皇帝仰著身,微微合了眼,她停下步子,半點聲息都不敢出。

片刻,胤禛睜開眼,看著案几上岳鍾琪請示可相機行事的奏摺。羅卜藏丹津果然反了,竟敢扣留了侍郎常壽,現光青海歸附人馬已有二十萬眾,甘肅、四川等藏人也隨之為亂。

胤禛提起朱毫批道:「朕信得過你,但凡百以持重為上,西邊年年羹堯、你二人,朕豈有西顧之慮,願你等速速成功,朕喜聞捷報。」

他擱下筆,這才看見一旁宮女,微微頷首示意其近前放下。

燭光盈盈,胤禛突又想起宛琬。從前不論有多少閑言碎語,有多艱難,每次見她,她總是勉強自己打起精神面對他,就算不開心,也總微笑著,從不抱怨,只是默默地用心地竭盡所能的為了他而伺迎太后,為了他而委屈自己。每年春夏交替之季,知他畏暑,她總會細心叮囑人備妥一切;夏秋之時,卻又開始操心他氣燥肝火盛。可她決不僅僅只是這樣,她會說:人命至重,一死不可復生。事關民命生死,與其失人,毋寧失出。她會說:做官不同於做人。做官首要便是如何能報效於朝廷,造福於百姓。一個人縱頓頓清湯,

破衣爛衫,可百姓流離失所,亦算不得好官。若一人能使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縱然他自己好錦衣玉食,依然是個受百姓愛戴的好官為了他,她強抑著自己的性子,帶髮修行——他真的虧欠了她太多太多。

胤禛擺脫眾人,悄悄出了暖閣,走向宛琬別居。

房裡已是一片黑暗,他開了門,見她坐在桌旁倚著手臂就這樣睡著了,蒼白的臉上滿是疲倦。

透著朦朦月光,他看見了她毫無掩飾的疲累,第一次,那樣清清楚楚。

也是第一次,他看見她在夢中落淚,那滴晶瑩的淚珠滴落在她臉龐。

胤禛不自覺的伸手抹去,心頭卻泛起一陣苦澀……

很久很久以前,允祥曾說過,宛琬是連笑著都會讓人心疼的,現在,就連睡著也是一樣嗎?

他怎麼能讓自己忽略了她那麼久那麼久

他抱起宛琬走向床榻,再小心亦是驚醒了她。

「胤禛?你來了,我怎麼睡著了——」她有些歉意般,還沒說完的話,都讓胤禛封在了唇中。

黑夜中,胤禛溫柔地吻著,慢慢地,宛琬將手環上了他的頸項。

胤禛抱她至到床榻里放下,輕解她衣衫,吻綿延而下,停在她的胸前,宛琬向後微仰著頭,不住喘息。

胤禛感覺到口中的柔軟慢慢硬挺,他輕輕地放下了她。

「胤禛——」

「嗯?」他回了聲,口中未停,繼續一路纏綿細緻的親吻著,不輕不重的啃咬著,手不停歇的撫摸著,揉捏著挺入他早已堅硬的火熱。

這刻,夜涼如水,他只想貫穿她瘦弱的身子!

躺在胤禛身下,宛琬再也無法剋制自己的渴望。

他突然加快了速度,宛琬已被這份快感給沖昏了頭,幾無法呼吸,不由自住動了動,將他迎到最深處,胤禛受到刺激,再也停不住地更用力擺動!

滿室春味混著熏香,旖旎又放蕩的氣息……

兩人抵在一起,臉兒依著臉兒。

「胤禛,怎麼了?」

「沒有。」

宛琬滿是疑惑的望向他,歪起頭看著他的模樣——真是可愛,胤禛輕笑著。

「真的沒什麼,只是想笑而已。琬,你有沒有注意到,你身上有些不對勁?」

「哪不對勁?」難道他又發現了什麼,宛琬心頭一緊。

「這月來了嗎?」

「啊?」宛琬一下沒反應過來。

「明日叫御醫瞧瞧吧,我見著你泛酸。」

「好。」宛琬柔柔道,她知道現在拒絕他定會起疑。

「琬,我想過了,等三年孝完,咱們回圓明園住。你閑時給園子按自己喜歡的樣子畫畫圖樣,好讓他們按圖造。」他想宛琬是太寂寞了,也許找點事做會好些。

「胤禛,你喜歡什麼樣的?」

胤禛吻了吻她額,「你喜歡的我都喜歡。只是別心急累著。」

翌日。

晨光微露時,宛琬悄悄遣人出宮。

一下朝,胤禛才入養心門,接駕的宮女、內侍們慣例迎上來。

胤禛逕自走向西暖閣,如常問蘇培盛:「凈月呢?」

「稟萬歲爺,墨濯塵一早入宮了,現還在凈月師傅那,可要奴才派人前去?」

一早?現都已快午時!胤禛面色如常。「不用了,朕自己過去。」

已近仲秋,木犀馨香四溢。

墨濯塵尋了個院中僻幽處,擺上*椅讓宛琬躺著。

墨濯塵望著她已如秋日枯草般無色的容顏因胭脂而煥然艷麗,有著種極盛極致的美。

他沉默地看著,突悶聲道:「你不能再留這了。」

宛琬默默聽著,眼底是淡淡悲涼,「可怎麼走?無論我有多胡攪蠻纏,有多糜爛放縱,他總能替我尋著理由,一味忍讓……」她苦笑著,漸漸於微笑中驀然落淚,晶瑩如露。明明深愛,偏要一次次去傷害他,她彷彿拿著把刀在一下下戳著自己的胸口。

看著她那樣的笑,墨濯塵通徹心骨,不由握住了她手,似下定決心般地握緊了。

宛琬忽然讀懂了他的意思,眼眸從驚駭、否決到終是無可奈何,她總不能讓胤禛看見他們如此滿目瘡痍,醜陋不堪的結局。

「可是師傅,真要如此,他不會對我怎樣,卻會——」

「從小我沒有兄弟姐妹,只有娘親,」墨濯塵打斷了她:「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爹爹,娘也從沒有提起過,大概是死了吧。」

她顰了顰眉。

「十多歲時,娘也去世了。」

宛琬見他神情悵然,正想說些什麼,卻見他仰眉微笑了。

「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很象我娘,真的,你們笑起來嘴角都是象月芽兒般向上彎彎的。」

宛琬長睫下的眼眸微微蒙起霧氣,「你是傻瓜嗎?這世上哪有人笑起來嘴角不是向上的呢?你見過象下彎的笑容嗎?」

「好了,宛琬,你不要擔心了。天下之大,我們總有可去之處,何況我比他手下任何一個侍衛武功都要好,你信不信?」他輕鬆得開起玩笑。

宛琬微微笑了起來,他握著她的手。

一陣風起,簌簌花落。

胤禛停下腳步,身後眼尖的內侍駭得不敢出聲。

她的濃脂艷粉,她的蠻橫暴躁,她的窮奢極侈所有的所有,只是因為這個嗎?胤禛捏緊拳頭,只覺心口一陣絞痛,如千萬根鋼針猛插上心,痛得他幾欲跌倒,喉嚨苦澀得發不出丁點聲音。

墨濯塵如剛被驚醒般,鬆開了宛琬,兩人同轉過身抬起了頭,滿目詫異、驚惶后慢慢轉成淡定的堅決。

宛琬用力屏住自己冷得發顫的身子,真想啊,真想將頭埋在胤禛懷裡,呼吸著他身上溫暖清新的氣息,讓所有委屈、傷心統統宣洩,可是再不能了——

偌大的庭院靜靜地,只有風兒輕輕吹過。

宛琬慢慢起身,上前兩步,直直地跪了下去。「民女自知罪在不赦,願聽憑皇上處置。但此事全為民女起頭,與他無關。皇上若還記得半點昔日情分,請不要為難他。」

墨濯塵狠狠地瞪她一眼,亦跪了下去,沉聲道:「罪在不赦,但請皇上隆慈允我倆同生共死。」

胤禛未看墨濯塵一眼,只是死死盯住跪著的宛琬,而她卻只微微垂首。

胤禛慘然一笑,朝前一步,卻險些摔倒,「你起來!不許你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你起來解釋!」他對著宛琬怒吼,似將五臟肺腑都吼出般。

他的眼神憤怒而絕望,直逼得宛琬無法呼吸。

宛琬仰首望著胤禛,卻握住了墨濯塵的手,死死地,緊緊地,異常平靜道:「師傅,我錯了,我們本該同生共死才對。」

她那視死如歸的話語徹底激怒了胤禛,一掌煽下,心好痛,象烈火焚灼欲炸裂般。

宛琬木然忍受著面頰的火辣,倒在緊接住她的墨濯塵懷裡!

胤禛凝視宛琬良久,怒火似一點一點冷去,眼睛里充斥地卻是生殺盡握手中的淡定。

宛琬恍然明白了過來,她忽拔出從不離身的匕首,雙手緊握,對著胸口,緩緩而堅定地搖了搖頭,「皇上最好相信,我是真的與他同生共死!」她手中匕首不覺握緊了些,滴滴鮮血順著她手腕滑落在衣襟,暈出朵朵凄艷紅花。

她看見胤禛的臉瞬間煞青,猛上前抓住她的手。

宛琬低頭望了望,流血了?奇怪——竟不覺得痛,也許已痛至麻木……

「好,好,好——你與他同生共死……」他的聲音錐心泣血。

宛琬望著胤禛,要是可以這樣一生一世地望著他!要是可以天長地久地與他廝守!!要是可以……她合上眼,不再看他。

「很久很久以前,太湖畔,皇上曾答應過可以滿足民女一個願望。當時皇上說再難再難都可以。如果真的可以,民女只求能和他離開這裡。」宛琬的聲音輕得彷彿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虛幻得完全不真實。

胤禛沒有出聲,背心透涼,身上象有什麼東西轟然間倒塌,令他甚至無法再站得挺直。

她說過,她愛他!她說過,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她說過,不會讓他一人孤老至死!!!

可這一刻,她握著匕首對準自己,只為與另一男人離去!

胤禛凝視住她,定定地,那雙總含笑的黑眸再無笑意,變得異樣淡漠。是什麼——讓他們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你想走,就走吧——」胤禛終於煎熬出一句來。她側著的那邊臉五指分明,紅腫一片,陰陰泛青。他想在自己冷靜,清楚一切之前,讓她走吧,至少他不能再傷她。

宛琬痴痴地看著胤禛一點點走出她視線,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背影落寂得幾讓人難以置信。

淚水終於潸然而下,胤禛,胤禛,胤禛,宛琬無聲吶喊。

墨濯塵沉默的看著她,久久,宛琬收回目光,轉過了身。

午末時分,紫禁城門馬蹄紛紛。

風那樣冷,宛琬挑起車簾回頭望,仍可見紫禁城門旁侍衛的鎧甲佩刀,折映著刺目光芒,手指沒有一絲力氣的放下,聽著車輪軲轆輾轉壓碾而去。

天色暗了,胤禛面色蒼白,神情疲憊地走出深幽殿堂,望著一地銀輝,沉默不語。恍惚間,天地傳來她一聲聲低喚:胤禛,胤禛,胤禛……他仰起頭,望著黑黛色蒼穹,象是她便立於璀璨的夜空中。是她點燃了他,讓他麻木的心已沸騰太久,他不能失去她,決不允許任何人來將她奪走。

寅時剛過,天才朦朧透亮。京城長街上已是充斥著馬車,匆忙路人,來往小販未曾料到他們的帝王正坐於車中。

車隊滾滾停在了城郊小院前。

宛琬一夜難眠,望著朝霞初升的天際,神情恍惚得有些失魂落魄。

越加清晰的車輪聲讓她醒覺過來,那樣蹩腳三流的劇情胤禛怎會相信?她轉身,面對著柴扉,靜等著他的到來。

門被推開,院外遍植木犀,香飄如雲。

倆人在這濃郁的芬芳中對望著。

沉默無言。

胤禛終走上前,一把將宛琬攬入懷中。她微微遲疑,慢慢放棄了掙扎,他的身上有常年檀香混雜的味道,與這世間任何人都不同,叫她迷戀沉醉。

「宛琬,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胤禛緊緊地擁往她,「我知道定是我傷了你的心――」他眼中湧上一層又一層的悲哀,水霧漸涌。「跟我回去吧,你說過有我們倆個的地方才是家。宛琬,只要你肯點頭,我什麼條件都答應,都遵守。」他附她耳邊喃喃道,這一刻,他甚至放下了驕傲。

宛琬沒有點頭,她如何能點頭?雖然她心中早已柔情百繞。

「你怎麼能這麼殘忍?」胤禛的聲音痛苦而無奈。

宛琬依舊無動於衷,胤禛可知她心中已是萬丈駭濤?她欲掙脫,他緊擁不放,她勉強抬頭面對著他,搖了搖頭,木然道:「我們之間本就是錯誤,又怎能在一起!」

胤禛死死盯著她,眼有怒意,抓住她的手冷而顫抖,「胡說!你是宛琬,我是你的胤禛,這天下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你根本不可能捨得下我們之間的這份情!」

胤禛深深地探進她眼裡,再次肯定道:「不可能!你決不可能!」

宛琬的眼睛有些躲閃,他們曾那樣傾心相愛,他怎能不了解?「不,不,不是的……」她連聲低喃。

胤禛凝視著她的眼神漸漸溫柔,手中霸道全消。「我知道,是因為我,因為我對允禵的殘忍,因為你在宮中的不快樂,因為我的疏忽,才――」他甚至不願意提及那個人的名字,「可是,不會了,再不會了。琬,你不在我身邊,我怕更會控制不住自己,會錯得更多……」他心頭大慟,卻只能別開頭去。「我是天子,可這天下是愛新覺羅的,我有的不過只是你一個,難道你也不明白嗎?——難道你非得要和上回一樣要等到我快死了,才能原諒?」

「不——不許你說那個字!」宛琬的聲音在顫抖,深葬在心底的愛排山倒海洶湧而來,她如何能抵抗?這個男人即使憔悴、失意仍然令她無法抗拒。她的心扭縮成一團,她怎能舍下這個男人,這段情?淚盈滿眶,老天,請賜她堅強的力量吧!深吸口氣,宛琬慢慢掙脫出他的懷抱望著他,眼角猶帶濕痕,平靜道:「皇上,我不是賭氣也不是因為恨你、抱怨而刻意如此。要說怨恨,從前心底大概一直是有的,可因為他――我才全放下了。皇上,你有沒有獨自靜靜地立於殿中?即使是炎炎烈日,它仍顯得那樣陰暗而森冷,讓人仿置身於墳冢,逼迫得人透不過氣來。這些天,我一直夢見忻圓。有一日深夜,我朦朧間起床,跑到她房間,奇怪的是,她也醒著,睜著骨碌碌圓的眼睛朝我看,半晌,她伸出小手,我握住了她的手。這些你又怎能明白?你是一個男人!一個皇帝——」宛琬鼻子發酸,淌下熱淚。

「我不能再生活在你身邊了。人原來話都不能說滿,誓言更需一世遵循,那太久太難,我累了,我是真的累了,不想也不能再信守承諾,你放了我吧。」她的聲音有著前所未有的倦怠寂寞聽得胤禛,只覺一顆心被揪得死緊,他眼底有著細微的絕望。

胤禛默然了許久才輕聲道:「只要我在一天,就永遠不許你離開!」

「你知道,我從不自欺,人生苦短,我已不想再蹉跎,只求皇上成全。」她亦堅決道。

她甚至不肯再喚他一聲名!

「你愛他什麼?他有什麼是我沒有的?」胤禛眼底已一片死灰,分不清愛恨情傷糾纏。

她站在原地,漠然地迎視著他,一字字殘忍道:「我只愛他心―無―旁―騖。」

「心―無―旁―騖?」胤禛重複著喃喃念,再說什麼呢?該說的都已說完,他生在這帝王家,所以註定不能有真情。從此再沒有什麼是可以依附的,就如只鳥不停地在天上飛永不能著地。他是愛新覺羅的子孫――胤禛,胤禛一生驕傲,胤禛何屑求人。

他們各自背轉了身,他們互相再看不見對方悲痛的臉。

胤禛走了,一步步走出了她的生命。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襲來,宛琬眼前一片模糊,只想提步去追,殘留的一絲理智將她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分毫。

夕陽西下,遠處漁船點點,隨波飄蕩,隱隱艄公歌聲傳來,甚是悅人。

兩人靜默地立於河堤,遠遠地馬車旁一青衣男子守在一旁。

河堤邊,允祥突然開口道:「皇上說……後來他又找過你,那……是真的?」

「是。」宛琬淡然應道。

空氣再度沉寂,允祥本有些失望,待見她清瘦的容顏上泛著淡淡光彩,眼中澄澈透亮,又有些痴了。他猶豫了下,又問:「宛琬,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不能相信,叫人怎能相信,如今一切終於都好了,他已是皇上,你竟然要――離開?」

宛琬抬眼向前望去,江水一瀉千里,滔滔不絕,水鳥忽爾飛低忽爾飛高,似戀戀不捨著波光粼粼的江面,「允祥,你知道嗎?天下的水都是相同的,兜兜轉轉總能流歸一處……」她知道胤禛終將反悔,她必須徹底遠離這裡。

允祥聽她莫名岔開話題,根本不知她所言何意。

宛琬轉回了目光,看著允祥,唇角溢出絲笑意。「他終於完成了他的心愿,可以――惟一人治天下,這樣我走了,讓他少些牽絆――不是很好?」

允祥一怔,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目光柔和,唇角含笑,不知為何看在他眼裡卻酸楚得厲害。

宛琬見允祥望著河水默然不語,疼痛忽又發作,已不能再留戀,徒添悲傷。

「宛琬。」允祥心底咯噔一沉,先前見她神色雖如常,但眉尖眼角似倦乏之極。當下他不及思索,伸手扯住了她衣袖。

遠處墨濯塵飛奔而至,一把推開允祥,將藥丸送入宛琬口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宛琬,宛琬,你是怎麼了?」允祥沖至宛琬身前,赤目瞪出。

「她就快要死了!被你們逼死了!」墨濯塵大聲吼出。

允祥身子剎那僵硬,「不可能!」他如發了瘋般的猛踹墨濯塵。「你放開她,我不許你詛咒她!我要殺了你!」

墨濯塵木木地,也不反抗,只是死死地抱住宛琬,如果可以,他何嘗不願以身代替?

宛琬喊出:「允祥!」

允祥猛停下,一把抓住宛琬,目光急切道:「他說的不是真的,你告訴我,告訴我。」

宛琬深吸口氣,挽起衣袖。

允祥驚見朵朵黑斑綻於她皓如白雪的玉臂,「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發著寒顫,幾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那要問問皇太後為什麼要逼她喝下毒鳩!」墨濯塵冷冷笑著,目中卻流下淚來。

秋日黃昏的餘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灑落在三人的衣衫上,微風吹著秋草輕輕搖曳。

宛琬將一切緩緩道來,神情平靜得猶如在說著他人的哀斷情傷。

「大概是我平日不燒香,有事再求菩薩就晚了。」她開著玩笑,卻一點也不好笑。

允祥痛駭欲絕,手死死揪在心口上。

「允祥,也許會有奇迹,老天未必真的那樣心狠。」宛琬安慰著他。

允祥勉強笑笑,他總不能再添她憂傷。可他怎能相信,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宛琬將取過的漆盒遞於允祥。「這些信你想法讓他按序一年一封的收到。另外,請你儘快安排我們離開大清國。」

「宛琬,可你真能忍心舍他而去?你明明知道皇上他——你對自己又何其殘忍?」難道她是為了這些所以才與他相見?

宛琬望著遠天,素白的面容不見半點血色,她輕輕道:「允祥你說生離,死別,究竟那一樣會更痛苦些呢?胤禛會為了他的志向而振作,雖一生有憾,雖身不由己,雖千辛萬苦,但終究是不負此生,如此足矣。」她想起前些日子,胤禛擁著她入睡,輕柔地圈著她的腰,有時會說起些封號之類的話,有時會幻想兩人的孩子,而大多數時候什麼也不說,只是溫柔地撫著。她雖背對著胤禛,卻仍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滿足、歡喜。在這個世上,她知道,縱然她重重地傷了他,可胤禛仍不會忘記她,自己在世上終究得到過一個人全心的愛戀了,那麼,縱然身死,也並不惶然。只是,只是可憐他,她終將扔下他孤苦一生了……倘若能有來生來世,能與他做對平凡夫妻……眼淚終於流下,「他好可憐,為什麼老天爺要讓他一次次遭受這些?」

允祥從未想過氣吞山河的四哥會與可憐二字牽挂,可這刻,聽她說,他心口酸痛,才覺出四哥可憐。他凝視著宛琬,為何她的眼哞仍能如此清澈、淡定,她在無人知曉的默默承受著一切,她的面容猶如月光般從容靜雅,叫人無法移開視線。

「允祥,再走之前,我想見一見允禵。」

風輕輕的吹,秋草瑟瑟,待到來年枯草復又芬芳,可世間能否還有宛琬?

正文第七十四章

清東陵位於京城郊外東側,據說是大清世祖皇帝順治爺親選的萬年吉地,山高而不窮,水闊而不惡,而景陵正位於清東陵的東側。

深秋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連綿的山巒,令人心曠神怡。而坐於巨石上,無聊地扔著碎米粒喂雀兒的允禵卻心中倍感凄涼。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終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循聲望去,幾不能置信的站了起來,呼吸越加急促,仿連手也不聽指揮地顫抖著。

怎麼——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她不是該在宮裡陪著那個人嗎?那個人又怎麼可能會讓她到這來?允禵想過千萬次再見到宛琬的情景,卻沒想過真能有一天再見到她,尤其是在景陵。急促的呼吸變成股酸意湧上來,他怕自己就要流淚了,可她一定不喜歡看見自己流淚。

「允禵。」宛琬輕喚道,面上神情複雜。

是宛琬,真的是宛琬在喚他,多麼神奇,允禵以為自己對世事皆已絕望的心重又劇烈地跳了起來。就像初初見到她的那刻,歡喜得緊張。

「宛琬,你怎麼會來這?」允禵聲音顫抖著,深吸了口氣,可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在她面前表現得自然,他完全放棄了掩飾,任自己的目光狂熱追隨著她。

「聽說這裡的觀音廟很靈驗,我去求籤。允祥說景陵就在附近,我想既然來了,就順便來看看你。」宛琬心中萬千思緒翻攪,卻面無表情,淡淡道。她略偏過頭,不忍見著他受傷的眼睛,她竭力維持的那份生疏,冷漠得連她自己都受不了,可她又能如何,對他越好便越是殘忍吧。

允禵面色一黯,他是不是該感謝她的「順便」?他有些受不了她那樣淡漠,卻又沒法子。所有的事會弄成今天這樣,他得負大部分的責任,他知道這是老天的懲罰。

「是啊,不然誰願來這鬼地方!」

「不,我倒挺喜歡墳地。」

「怎麼可能?你又何必為了他再哄我。」這荒涼陰森之處誰會喜歡?

「真的。因為只有在這裡,我更覺生命的珍貴,才更覺活在世上有多麼幸運!」宛琬輕輕道,「埋在黃泥之下一定很氣悶,很難受。」

她象是真的這麼認為,允禵凝視著她,還是那樣的美,那樣淡然,似乎——那些事完全不曾傷害到她,真是如此?還是——她把一切傷害愁苦都藏在了心底?

允禵細看著她眉色間淡得幾不易察覺的怨,他知道自己罪不可恕!他是那樣的愛她,可他竟那樣的傷了她。

「宛琬——你,你恨我嗎?」他猶豫著問出口。「我太任性了,從來都沒有真正為你著想過,我是一個那樣自私的人。」

「允禵,你不要這樣想,感情也許都是自私的。」宛琬望著他,「對你的恨,曾經有過,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誰是誰非已不再重要。從前不管有心無心我總是傷害了你。」

「不,宛琬,不是你,你從來都沒有傷害過我,是我自己不好,鑽進了牛角尖,出不來。」允禵暗啞道:「人最無藥可救的就是鑽進牛角尖——」

「你現在還好嗎?」宛琬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挺好,你看,吃得飽睡得著,沒人打擾又安靜。」允禵自嘲地拍拍有些浮腫的面頰。

宛琬的心在痛,這是喜歡飲酒作樂,喜歡呼朋喝友,好講義氣的允禵往後一輩子所要過的日子了嗎?僅僅只是有吃有睡罷了,他才三十五歲呀?!可她卻淡漠的說:「其實這樣也好,心靜下來就好了。」

允禵心如刀割,他怎能忍受宛琬如此的淡漠?她怎能把他只當成是個陌生人般?不,不,不,若果這樣,他寧願不要見到她,寧願告訴自己她只是不被允許前來,寧願只是無盡思念。

允禵垂下頭,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哀然地闔上眼帘,任它潸潸而下。「你曾說蝸牛爬的很慢,可它最後卻總能走到它想要去的地方,可要是它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呢?是不是就永遠也走不到了?它還可以回頭再走一次嗎?它不在乎那路途會有多麼遙遠。」

他真象個孩子,永遠兜兜轉轉,執迷不悔。宛琬搖了搖頭,「允禵,你還記得那麼久的事做什麼?」

「不是我要記得,是它們根本就一直在我心裡,腦中——有些事是你怎麼努力都無法忘記的!」

陽光鋪天蓋地的猛烈,耀著他一臉的孤絕,悲痛。依舊年輕的輪廓,只是——眼神是那樣獃滯和迷茫,是因為她吧,是因為她的存在便永遠象根刺扎在了他心中,讓他無法平靜的面對現實。原來太后至少這一點說對了。

宛琬心中一陣抽搐,忍住想伸出為他拭淚的手。

不,她不能,她不能再去*近他,安慰他,不能再流露出一絲絲的情感,宛琬再吸一口氣,終於平靜了下來。

今日的她,已能硬生生地壓住所有的情感,這是年齡的增長,也是環境的逼迫,在認識他們過了十六年後的今天。

「允禵,忘了從前吧!」她真心道。

「我也希望可以,可——我是人那。」允禵無助而又迷茫地看著她。在她心中,他除了是被那個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弟弟外,她還當他是什麼呢?也許,什麼都不是吧……

兩人長久的沉默,誰也不說話,四周只余雀兒嘰喳蹦跳。

「宛琬,人只要走錯一步,就會錯過一輩子,是不是?」允禵苦澀道。

「人這輩子總會做錯事,可我們總還要向前走。」他們兄弟有著相同的固執,也許她說什麼都已不能再改變了。「允禵,現在和從前不同了可你總不能接受,還那樣莽撞,不計後果,才會弄得自己遍體鱗傷。你要知道他也有很多難處,你就——都改了吧。」

「哼。」他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

「你這樣固執,會後悔的。」宛琬無聲嘆息。

「不!我這輩子後悔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讓你從我身邊走開。」允禵緊握住她雙手。

宛琬看見面前一雙真誠而痛苦的雙眸,有著太多太多難言的內容。她幾乎忍不住推開的手掌慢慢地垂了下來,在這最後的時刻。

允禵仰頭閉目,「在景陵的日子,想起從前的事——我真痛恨我自己,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你,我做錯了太多太多可是那時,我明明知道那是一個錯誤的方向,永遠也走不到我真正想去的目的地,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好象不走一走會更痛苦。靜下來,自己也覺得荒謬。明知無望的事,明知有他——但愛一個人並沒有罪,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愛一個人並沒有罪,但傷害了別人就有罪了。」他掛著苦笑,沮喪無比。

「那時,我時時刻刻都有種擔憂,怕你總有一日會棄我而去。多少次從夢中驚醒,你即將離去的恐懼令我無法再入睡。宛琬,我從來沒有過這樣強烈的佔有慾,這感覺讓我害怕而又恐慌。我整日患得患失,看不出你的真正心意是什麼,我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失敗得一塌糊塗,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真正的感受!」他的聲音激動了起來。「後來,你的怨恨,你的冷漠,你對他深藏的感情,你的處處提防,根本是件最能傷人的武器。我那樣苦惱,痛苦又矛盾,可我知道自已已陷得太深,太深,根本無法回頭,所以只能繼續選擇隱瞞、忍受著一切。」

宛琬胸中的酸意漫涌,直湧上鼻端,迷紅了眼睛。「允禵——」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一種難言的情感在胸腔間激蕩,眼中的神情也溫柔了。

她隨即緩過了神,放開了他的手,但允禵已清清楚楚感到了她那絲輕顫,心中一時難以自抑,她對他不是全然無情的!雖然不過只是剎那!

允禵的臉上、眼中瞬間全是柔情,那柔情令他整個人都生動了起來。

「宛琬——」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深深吻著。「我現在該怎麼做?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告訴我吧!」

宛琬抽回了手,無語地搖搖頭。

無論如何,他不要她再為他痛苦,為他而不安,他在景陵至少想明白了這點。「宛琬,這些日子我也有些想通了,也許不該恨——他,也許這也不是命運的安排,而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有些艱難道,說著說著又喪氣了。「所以——我註定要留在這裡,受苦,受折磨,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不過是等死。」

「允禵,你怎麼能這麼說?」她有些激動。

「這本來就是我真正的感受。」他沉默半響,黯然道:「我是不是該安慰自己說世事本就不盡如人意。」

「不,允禵,」宛琬看著他,認真道:「有許多事是我們自己造成的,路也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結局是什麼你不要這樣灰心。」每當她想起從前那段糾纏痛苦卻又夾有溫暖的歲月,想起允禵洶湧如海卻也能毀滅一切的情感時,她的心總不能平靜。

「忻圓本不會跟我逃走,可我說我們在和阿瑪做『官抓強盜』的遊戲,我們一定要贏才行。後來我知道了,為什麼無論有多小心翼翼,你總能找到我們,每次都是忻圓留下了線索。她哭著說,她的阿瑪是最最厲害的,可是她很害怕——萬一這次你真的找不到我們了怎麼辦?在忻圓心目中你永遠是她唯一的阿瑪!」她終於說了出來,那已是她心底一道深深的烙痕,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永遠都無法抹去。

情有百種,而她對他始終是有情的。

「宛琬——」允禵的聲音發自靈魂深處,他深深地、深深地擁住她。

彷彿——這十多年的愛恨糾纏,痛苦折磨已得到了補償。

允禵的手在她背上輕輕撫過,宛琬再也不能拒絕,她怎能再拒絕這最後一次擁抱呢?

宛琬淡淡笑了,面色雖不好,神色卻鎮定了,就讓所有的遺憾與激動都壓在心底吧!她深吸口氣,推開了他,聲音低柔卻誠懇道:「允禵,我要走了,不要再讓往事困死自己——你一切保重。」她已神色恢復如常,轉身離去。

「宛琬,你等一等,」允禵有些局促不安,伸出手,卻又不敢抓住她。「我」

宛琬停步,回首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永不可能接受他,亦不能接受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因為他們都不是胤禛。

胤禛,胤禛,哦胤禛,只要一想起他,其他的一切就全不重要了,對他,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所以她幫不了允禵了,也許只有時間才能真正幫上他吧。宛琬只是再深深地凝望了允禵一眼,黑眸閃動著複雜的光芒,她了解他的感受,了解他的心意,十年相伴,她怎能不了解?可所有的話,所有的痛,所有的情都讓它留於心底吧,她輕牽嘴角,然後轉身便走,再沒有回頭。

允禵渴望再見著宛琬的臉,她卻絕不回頭——她又豈是肯回頭之人?他不能喚她,亦留不住她,她看著他,那微笑卻又遙遠的神情,他寧願死——他恍恍惚惚的走著,恍恍惚惚地看見看守的侍衛詫異神情,但他全然不在意,不在意。

不見到她,心中仍有期盼,但如今——他真有萬念俱灰之感。恍惚中,聽見有人喚他,方才清醒過來。

允禵愣愣地望著允祥,面色蒼白得可怕。「她變了,她和從前不一樣了,她變得那麼淡漠又好象永遠保持著種空洞的笑容,沒有真正的喜怒哀樂,像帶著副面具,沒有生命,讓人受不了。」他神情又激動起來,「允祥,她是不是不快樂?她是不是不適應宮裡的日子?他根本就沒空陪她是不是?」

「允禵!你醒一醒好不好!都到今天了,你還放不下的話,只會為難她,只會讓她受傷,你明不明白!」

允禵全都明白,只是這刻怒火在心中升騰,漸漸釀成了一柄邪惡的劍。「如今他讓你成了顯赫尊貴的怡親王爺,你自然幫他。」

「是嗎?你心裡該知道,那些我捨得下。」

「可宛琬呢?你也捨得下嗎?你說說真話吧,難道你就不想與她在一起?」

允祥神色一時悵然,「想,一刻難忘,但若她不要,哪怕她就此將我忘記,只要她能快活,那又何妨?」他看著允禵,無比認真道:「她若選擇的是我,就算千萬人來奪,哪怕是他,我也不會相讓。可她若選擇的不是我,我又怎能苦苦糾纏,以所謂愛的名義強迫所愛。」只要她好,只要她嫣笑依然,這便是他唯一的心愿。

允禵這次真的沉默無語了.

正文第七十五章

「皇上,粘竿處急報。」

允祥剎時抬眸,胤禛穩穩的手似一滯,放下手中奏則,沉聲道:「傳!」

一灰衣人疾步入殿,滿身風塵,跪地遞上錦盒。

胤禛打開盒,靜躺著封摺子,開口處用火漆封了,他等了會才緩緩打開折,臉色剎時陰沉下來。

允祥見他死死捏住手中摺子,身子不住顫抖。

允祥正想上前說些什麼,胤禛已猛地站起,攥緊了折,砸向案幾,震得案上茶盞彈起落地,立時杯碎聲驚。

殿內殿外,除允祥外,人人俱都跪了下來,不敢有丁點聲音。

一片死寂中,允祥默默走至御案前,無聲跪下,垂首低低道:「臣妄測聖意指示邊關放她離去。現臣已知罪,任聽憑皇上處置。」

胤禛死死地盯住跪於殿堂的允祥,怒急煞青的臉忽奇異地笑了,「好,好——好你個怡親王,你——可是真解朕意啊!」他猛地一摔袖,疾步向外走去,微微風起,吹進木犀冷香。

時令不再,木犀開敗,往日濃郁的芬芳里隱隱透著垂死的氣息。

雍正元年十月十三日至十八日,六日,帝未上朝。

允祥推開屋門,一人走了進去,見胤禛獃獃地立於屋中屏畫前,那是從前畫著宛琬各種姿態的十二幅屏畫。

胤禛的背影蕭索而落寞,允祥靜靜地望著,這身影漸與那已遠去的影子重疊了起來,酸澀的滋味在允祥心頭泛開,眼前攏起薄薄霧氣。

胤禛骨節分明的白皙長指細細地撫過那些畫屏,蒼白的臉上露出了這幾日罕見的一絲笑容。他手指滑過畫中人眉眼、鼻端的神情溫柔而又迷茫。漸漸地,他如同允祥介紹畫般自語了起來,說著說著,深邃的黑眸中浮上霧氣,眼角淚滴,悄無聲息地滑過他憔悴的臉龐,墜落而下。

胤禛用手捂住臉,似壓抑許久終於全盤崩潰了。

須臾,胤禛轉過身,他驕傲一生,絕不願任何人看見自己潸然淚下的悲傷。

允祥沉默片刻,輕輕走了出去,掩上了門,他知道安慰的話不會有絲毫作用,宛琬的離去,又豈是幾句安慰的話能夠補償。

允祥抬首望向森森宮殿,只覺寒氣陣陣,四周暮色逼人而來,冷暗得似能吞噬掉一切。

「備些清淡小菜,讓御醫候著。」允祥吩咐道。

皇上將自己獨關在小屋中幾日不出,難道?蘇培盛心中一喜,慌顛跑著去張羅。

雍正二年三月,年羹堯、岳鍾琪平定羅卜藏丹津之亂。取消儒戶、宦戶名稱,以減少紳衿濫免差徭之弊。四月允誐革爵圈禁。五月,河南封邱生員反對紳民一體當差,舉行罷考。七月,下令推行耗羨歸公、養廉銀制。同年,直隸巡撫李維鈞奏請攤丁入糧制,其雖益貧利國但損富,遭豪紳富戶激烈反對,帝決策施行。

雍正三年九月。

已是三更,四下萬籟俱寂。

靜下心,仔細聽,夜色有枯葉輕輕飄落,隨風而舞。

胤禛擱下筆,走出宮殿,似是隨意的走走,地上晃動的燈影停頓了下。他猛然驚醒,一言不發,轉身往回走,手持宮燈的蘇培盛戰戰兢兢地跟了上來。

沒有放下,從來就沒有放下,胤禛以為騙過了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中又走到了她的屋前。

「把那屋子鎖了。」

雍正三年十二月,帝以九十二大罪命年羹堯自裁。

天色已暮,幽深的殿院中,只有風捲來陣陣細碎的雪,映著薄霞,冷冷地落在胤禛的眼底。

允祥遠遠望著積雪上淺淺的足跡,心下嘆息,終慢慢走過來道:「皇上——」

胤禛望著遠方,似知道他要說什麼般,擺了擺手。

允祥沉默了下來,看見胤禛手中緊攥著什麼。

許久,胤禛暗啞道:「你知道她和朕說什麼嗎?」

允祥沉默不語。

「她說:世間有人謗你、欺你、辱你、笑你、輕你、賤你、騙你,如何處置?你且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胤禛的臉微微一抽,袖袍在晚風中輕輕地飄,他眸中閃起簇火苗,暴戾漸濃,驟然道:「朕偏不如此!她有本事就親自來對朕說,朕等著呢!」

允祥猛然一驚,抬首望去,胤禛死死凝視的地方,蜿蜒而去正是從前宛琬所居。

雍正四年正月,帝削允禩、允禟宗籍。三月改囚允禵於景山壽皇殿。八月允禟死於保定禁所。九月允禩死於禁所。

雍正七年十月,免曾靜師徒死刑,頒布《大義覺迷錄》。

同年,因西北用兵,設軍機房,即日後的軍機處,從此取代內閣。

圓明園。

胤禛卸去白日神明,目光茫然地望著明黃帳頂,最近身子有些虛弱,似疲憊到了極點,可心口那空蕩蕩的感覺卻讓他無法入睡,又好象自己還在隱隱期待著什麼。無數個失眠的夜裡,想將深植心中的思念連根拔起,讓心底唯一溫暖脆弱處亦淪為荒涼——卻還是不能啊!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記性似越來越差,有些力不從心,惟獨她的一切,卻比往日更清晰,他並不曾刻意去想,但從前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一樁樁、一件件自然而然地就湧入他腦中……她微笑著聲聲呼喚:「胤禛,胤禛……」

為何又要想起?不——,他不要想。胤禛心口突地一陣悸痛,伸手按住,黑暗中苦苦一笑:宛琬,你知道嗎?這一輩子我都不可能再覺得快活了……

雍正八年,四月末。

怡親王府。

允祥緩緩睜開眼,看清是皇上,他黑幽的瞳孔中映出自己蒼白的面容。剎那淚水洶湧迷住了允祥的眼

眸,微微闔上,哽咽道:「四哥——」

多少年了,自胤禛登基后允祥便從未再這樣喚過,難道他終究也要棄自己而去了嗎?「十三弟——」

胤禛看著他青灰憔悴的臉,心中酸楚難以言喻,允祥這些年來為朝廷政事累得心力交瘁,雖經多方延請名

醫,身子卻還是日見萎靡。

「——快八年了,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允祥語氣虛浮,渾身微微顫抖,恍惚中仿見那人兒俏立著,

黑漆漆的眼珠,風華流轉……他面上浮出淺淺地笑容,眼角卻滑下淚來。

允祥從胤禛微微顫抖的肩膀,緊抿的唇,看出他在竭力地控制著自己。

胤禛看著他那笑,想著他的話,心底一片凄涼,偏首避開,半響道:「好好的,提她做什麼?」

胤禛見允祥掙扎著似要起身,便取過衾枕扶他躺好,故做輕鬆道:「可還有事欲提醒四哥?你這身子,

都是為朕累垮的,如今你只管在府中好好休養。」他見允祥面色異樣蒼灰,透著濃濃的死亡氣息,悟到允祥也就這麼點最後的時間了。這幾日胤禛雖早知是這樣的結果,這一瞬,哀痛卻洶湧奔來,幾落下淚。

允祥緊攥住胤禛的手,一陣猛咳,稍緩過口氣道:「四哥,有樁事,我怕不說便來不及了——」他忽地轉而說起了蒙語,聲音低得需胤禛湊得極近才能聽清。

……

胤禛手抖了下,面色倏然如灰,雙手慢慢握拳死死撐在膝上,死攥著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條條可辨。

這些日子,允祥對自己的生死早已漠然,但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走了以後,四哥怎麼辦?四哥的脾性他自小便知,只怕他這次再經受不住,自己終於能說出了真相,四哥一時雖痛,心底卻總能存份念想。可轉念,允祥想到這些年自己並未曾真正收到宛琬的隻言片語,只怕她——,他心口一陣慟痛,身子劇烈顫動起來,猛地狂咳,雙目凸起。

胤禛忙喚太醫入內,幾人手忙腳亂地全力施救了半晌,允祥才安靜了下來。

胤禛望著他雙眸似含著千言萬語難訴於口,想著這怕已是訣別,心中酸楚,眼淚簌簌掉落。

紫禁城,群鳥從宮殿上方忽拉飛過,啞啞的叫聲在空中久久回蕩。

胤禛腦中一片茫然,忘了自己是怎樣地離開怡親王府,他原該想到,她這性子,從來都只會委屈她自己。

胤禛下了御輦,一路急穿過養心殿西耳房長廊,停在西稍間北。屋前守衛的侍衛慌忙跪下,胤禛擺了擺手道:「誰也不許進來。」他深吸了口氣,動了動已僵硬的手指,打開了小屋門,直直地走了進去。那熟悉萬分的氣息挾著空中浮塵及無法消除的木材霉味撲面而來。

胤禛反手掩上了門,走至書案前,桌上擺著只烏木銅鎖匣。他端詳半晌,打開了它,裡面靜靜地躺著一疊信箋。每一封都被壓得很平整,而信封上卻布滿了無數縱橫交錯的深深摺痕。每一封信箋都因痛楚、絕望、憤怒而曾被狠狠地揉做一團,末了又捨不得真丟開,只好再次把它們小心翼翼地齊齊壓整,一封封地鎖在了這個存留著她所有氣息的屋子裡,年年如此,一次次地重複著。

信箋下壓著些寸把寬的紙條,胤禛蒼白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突地眉尖微顰,抽出張邊角微卷的紙條細細壓平,那是他自景陵回來后,她寫的:

「……你曾說我:『常笑的人並不代表心裡開心。』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被人一語道破,世間又有誰知胤禛是個情感那樣豐富、細膩的人?

胤禛,我不需要什麼,我們的愛亦無需任何證明及肯定。我只要你在我的生命中快樂而滿足的生存許許多多年。我只要你親眼看著我一點點老去慢慢添上一條條皺紋,牙齒一顆顆鬆動,而你仍如現在這般望著我目不轉睛,興趣盎然。那才是愛的真諦,讓所有中傷的人嫉妒去吧,我不在乎。……」

胤禛將紙條放回原處,她最近一年的信中寫到:今年紅梅怒如胭脂,襯著雪色,分外嬌俏。

他收到信后,曾秘密派人馬去各梅花盛地四處探察,卻均無音息。

那年香雪海谷雪壓著梅,梅耀著雪,如海般纏綿洶湧的情愫撲面襲來,胤禛不由閉上了眼,將信箋舉至鼻端,似能嗅到梅香般。

鼻中分明嗅到股淡淡血腥味,胤禛猛睜開眼,湊近窗前細細辨認,梅花瓣瓣淡紅如血,難道這竟是她的血跡?

若不是已斷無生路,宛琬怎會離他而去?才一想,冰冷的感覺一下襲遍四肢百骸,胤禛徒地打了個寒顫。他回望桌上那一封封靜靜躺著的信箋,上面奇奇怪怪筆劃簡單的字跡,又分明是她的筆跡,她當年還戲說那叫「懶人字」。這般想來,那她應還活著,胤禛心底又存了份萬一的僥倖。

思來想去,只是無計可施,胤禛抬起頭,看著窗外那弦月,高掛天際,冰冷得似連一絲絲溫度都懶得施捨。心底越發冷了,全身無力地站起,走了出去,蘇培盛連忙扶住幾要崩潰的皇上。

胤禛回首望了望,小屋寂靜無聲地矗立於暮色中,他胸口已痛得幾直不起身來,一路急急走入養心殿,倒入平時批閱奏章的御案中。每每他猶豫、懷疑如此辛勞是否還需要時,總有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堅定不移的說:「不要懷疑,不要猶豫,傾盡心力去做想做的一切,總有一天,世人會知、會明、會懂。」所以,就算再艱難,再疲憊,就算痛得無法呼吸,也要絕不後退地繼續走下去。她犧牲了一切只要他做一個好皇帝,一個有著強烈責任心的帝王,他怎能再辜負了她……

蘇培盛小聲吩咐內侍們謹言慎行,侍立在側,他望著皇上目無表情的臉,欲言又止,也許處理政事的忙碌可以讓皇上暫時忘卻痛苦吧?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親王允祥病故,帝病中,親臨喪所,命配享太廟。

雍正九年九月,皇后逝,帝未視含殮。

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九日。

曙光微露,胤禛早已醒轉,也許根本未曾熟睡。內侍、宮女們見帝醒轉,斂著氣,恭身忙碌起來。

胤禛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忽就覺得空虛,整日沒完沒了的奏摺,走到哪裡四周都是人,他怎麼可能會覺得空虛?可一切象是個玻璃世界,彷彿都於他毫無關係,心裡只是空茫茫的。他無力的闔上眼,空氣濕濕痒痒地撫上胤禛的面頰,是她,她又開始隔著空氣凝視著他。心跳開始加快,胤禛費力地控制著,卻又隱隱的期待,期待著她溫柔的觸碰。突然間她的眼神變得凄艷而絕決,千萬種情緒混合其中,似煙花灰燼前最璀璨的綻放。她的影子漸漸散開,離去的眸光中充滿了眷戀、難捨、悲痛與愛憐,仿在他心中點燃了把地獄之火般焦灼難耐,她用這樣殘忍的方式離開他,要他一生椎心泣血,不——他永不能原諒她,此生此世,永不原諒!如果她真的再不能回來。

胤禛猛睜開眼,他有些恨她,是恨,可每次恨意才凝聚,又被強烈的愛蓋過,靜下來他就獨自反反覆復苦苦地掙扎著……

胤禛習慣地蹙了蹙眉,神情陰鬱而又孤獨,世人只道他寡言冷語甚或喜怒無常,他知道那只是因為他心底停駐了只妖精,若不是——又怎會讓他如此失魂落魄,念念難忘,他恨極了那隻妖精,也愛極了她,思極了她……

「皇上,廣州八百里加急。」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帝急病,二十三日子夜逝圓明園,廟號「世宗」。皇四子寶親王弘曆嗣帝位,改元乾隆。

因雍正帝正值壯年突然崩逝,京城內外一時流言紛起,或曰:呂氏女子隻身入宮行刺,帝亡;或曰:帝因服新法秘制丹砂而亡;或曰: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不可長期無後。雍正九年孝敬憲皇后薨逝后,宮中實另有神秘皇后,其謀害帝暴亡等等。

同年十二月,新帝下詔禁毀《大義覺迷錄》,已頒行者嚴令收回,有敢私藏者重罪

乾隆二年三月,葬雍正帝於易州泰陵。

泰陵南北向的帽釘城門內有座月牙形小院,名曰:「月牙城」。那是進入地宮的秘密通道,興建時從全國各地運來許多啞巴,日息夜作,竣工后這群啞巴便被分批送往了遠方,所以這裡又稱為「啞巴院」。

時光荏苒,又一年的春風掠過泰陵翠郁林間,發出沙沙輕響,遠處溪泉潺潺流動,鳥兒婉轉,乾隆帝觸目所視,天地間美得無與倫比,可他眼中充斥著無法釋懷的悵然。他釋放了十四叔,又全面嚴禁《大義覺迷錄》,世人定會傳他有違先皇聖意,可他知道皇阿瑪一定會明白自己的苦心。若能因此阻止朝里朝外越演越烈的流言,若能因此護住那個天大的秘密……

每個人都會有個命結,母后的命結是皇阿瑪,而他一直以為皇阿瑪的命結和自己一樣是江山——可從來不是!他要到那一天才能真的相信皇阿瑪的命結竟然是她。

雖然他一直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可這宮裡誰也不曾、也不敢再提起。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九日的黃昏,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皇阿瑪第一次對他提起她。

那日風很柔和,圓明園千頃荷池邊,皇阿瑪沒頭沒腦道:「她與你如何說蓮?」

弘曆心頭一跳,莫名他就是知道皇阿瑪問的一定是康熙六十一年的事。那年他第一次見到皇祖父,也是第一次見到她。那也是個春日,也如這般千頃荷葉碧連天,菡萏含苞未綻。

「她說:『你看著這荷綻放時,高貴綽約,可弘曆你別忘了,它深深紮根於淤泥。那些泥看似最為低賤,任人踩踏,可若離了它,竟是再高貴也不能存活。」弘曆憶起往事,沉聲道。

胤禛側過身子,如有所思的望了弘曆一眼,並未言語,他又轉過了身。

胤禛幽幽說了起來,弘曆默默聽著,他的聲音很輕。

「……誰都不知道,那十多年間,她為了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後來聖祖皇上憐她一片痴情,才允她留在朕的身邊。她本性情溫宛而恬淡,不論朕白日在朝中遇到多麼煩心的事,只要夜裡看見她便會將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那時雖時局艱難,但朕心中真的很歡喜,以為一輩子都會這樣,只覺人生不可能再更完滿了——」

胤禛沉默了下來,「可是世事難料,它能讓人突然從雲端摔下,幾粉身碎骨。朕好恨,恨她如此狠心,竟棄——我而去,倘若她都如此,那這世間還有何人可信?可能也正是因此,你十三叔從此越加言行謹慎,格守君臣禮儀——」

弘曆吃了驚,抬首望去,見他神色複雜,似喜似悲,心裡一時五味交雜。

「——做了皇帝,你或許可以得到天下一切,但卻決不會幸福。」胤禛無比肯定道。為了他,她獨自承受一切苦痛,不吐一字;為了他,她埋藏真心,任世人譴責唾棄;為了他,她寧可服毒,再染煙癮;為了他,她強作歡顏,背負叛名……胤禛驀然體會出了宛琬對他是怎樣的一番情深意切,眼淚終於流下。

「傻瓜,傻瓜……」卻不知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宛琬,他注意到了天下大事小事,臣工黎民,卻沒有注意到每天同住一個屋檐下生活之人有何大礙?

恍惚間,胤禛仿見一人影卓然而立,那人緩緩抬頭,朝他頷首淡笑,明眸如水,燦若春花。宛琬,我終於可以再見到你了嗎?胤禛淚中含笑,這讓弘曆怔忡了片刻,記憶中從未見皇阿瑪露出過這樣的神情,他從未見過他這樣溫柔的笑容,從來沒有過。

「你知道她和朕如何說蓮嗎?她說蓮剛開時最美,她說這世上有種聲音叫花開的聲音……」胤禛似乎在望著那池荷,又似乎已看到了極遠極遠的地方去……那年夏天,他整夜閱折,宛琬執意不肯入睡,趴在一旁,天還沒亮就拖他去守著蓮開。那一刻,他真的聽到了,細細地,很輕微。

胤禛微笑了起來,眼睛亮如少年般。他這一生或許有遺憾或許亦曾做錯了些事,可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荷塘中一陣陣極輕極細微的聲音靜靜地傳來……有如天籟。

112、後記

天有些熱,很潮濕,遠處傳來轟轟雷聲,白蛾撲光而來貼在燈罩上。

我望著那片空白,遲遲不能提筆,心中焦躁不安。在寫愛新覺羅.胤禛和宛琬的故事時,對這位歷史上的雍正皇帝越來越感興趣,數次不得不停下來,去圖書館去網上查找關於他的各種資料。無意撞進「稽古右文」,那裡是目前國內非官方收集康雍兩朝資料最全的網站,我發現了一個完全不同與以往任何史書記載中的胤禛,一個更符合宛琬手稿中的他。

我明明知道那已是三百年前的故事了,我明明知道就算有來生輪迴,當時當刻的他也永不會再現,可他卻仍能完完整整地闖入我心中,久久不能消逝。熬至黎明,再無法忍耐,於是一個人,提著只裝了筆記資料和宛琬手稿的行囊,黑夜中飛到了北京,坐上計程車執意穿越過一處又一處的黑暗和不知名的長路,終於停了下來。

今夜月色很亮,四周樹影極重極濃,而圓明園就在我前方,在月亮下靜默著。我固執地佇立於夜色中,再次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四野陰影逐漸散去,天漸漸地亮了,晨靄中,圓明園孤獨地矗立著,帶著種不被了解的憂傷。

我有些害怕,又有些遲疑,一步步往裡走去。長長的路,每過一處,總有些模糊的光影從我心中掠過。

他的一生究竟是怎樣的?

要怎樣的歷練才能不被九重三殿扭曲變形,仍保有赤子之心?

要怎樣的堅韌才能抵擋住世人親人的苛責,仍堅定不移地推行他心中的信念?

又還有多少激情狂野憤恨吶喊禁錮在他的靈魂中,終其一生都未曾找到適當的時刻釋放出來?

大概因為不是節假日,周遭靜極了,空氣中似能聽見蜂蝶翅翼的振動。一個轉彎,一片斷壁殘檐刺入眼中,我於廢墟中徘徊,四周沉默無聲,不肯訴說它們曾經的繁盛與凋零。突然覺得心裡慌慌地很難受,腿軟得似一步也再邁不出,索性坐下,漸漸地,我聽見了他一頁頁翻動奏摺的聲音。

這一刻,我和他*得那樣近,他顰著眉悄然站起,他的袍角在這初夏涼風裡輕輕地擦過我的腳踝。

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再長再遠的跋涉都是值得。

不知不覺中我已愛上了他。

我恍然領悟若真想懂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只有一種方法可用,去讀他親手寫下的文字,在那裡你才會發現一個迥然不同與任何歷史讀本中的他,你才會看見一顆最童真、最霸道、最纖柔卻又敏銳的心,正因如此,他才能自信滿滿的挑戰這個世界,才能不為千夫所指的堅持自己的信仰,不論它們在世人眼中是對是錯。

他的硃批或洋洋洒洒激情橫溢或破口大罵冷嘲熱諷或詼諧機智果敢自負或霸道蠻橫洋洋自得或真知灼見滿懷憂患或認真謙謹虛懷若谷。你會發現他是真刻薄但不寡恩,他是真自負但不頑固,他是真狠絕但非無情,甚至常太用情。

他的詩有應景之作,有泛泛之談卻也有深情纏綿堪比李商隱。

他的起居注,你會驚嘆他除了是世人眼中的政治狂人工作機器竟還那樣富有情趣,懂得生活。他是個會為小狗穿衣戴帽費心設計的人,是個會因手帕花色喋喋不休寫長篇大論的人,是個會將痰盂改創成棋盒滿腦奇思怪想的人。

他的《大義覺迷錄》,你會為他展露的驚人才情與傲人氣勢所折服,可更會為他那種近乎絕望的掙扎與努力所感動。那一刻,面對沸揚地「十罪」指控,他是怎樣的憤怒與不甘,所有的所有在他胸臆熊熊燃燒,卻又找不到可以奔瀉的出口,所以他想完完整整痛痛快快地表達一次。那一刻,他哪裡是個眾人眼中一手遮天、血腥殘暴的帝王,分明只是個天真而又任性的委屈孩子!

他在用他的一生去做著各種嘗試與努力,不論它們是成功或失敗。如果途中他會因世俗的阻力而停止不前,那我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一顆不肯屈服,睿智而又狂熱的心,是多麼令人尊敬和疼惜。

千百年前,千百年後,這世間,他只有一個,永遠無法替代。

或許歷史學家們會說評論一個人應客觀,應置身事外,怎能投入太多的情感。

可人的一生總該有些堅持,總會有些人或事能讓你熱血沸騰,情難自控。

於他,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空氣中隱隱傳來他說話的聲音,他的聲音低沉而又穩定,含著隱不住地傲意:「朕就是這樣的漢子,就是這樣的秉性,就是這樣的皇帝。」

風柔和的吹著,圓明園外依舊是那個喧鬧的世界,我卻再也不是從前的我了,遲疑了下,我走了出去。

這一晚,在燈下,我一遍又一遍的翻閱著宛琬的手稿,他一生的寂寞想必在他們重逢的那刻都已得到了補償。而我也終於決定有生之年都不會將她的手稿交於故宮或任何一個研究他的機關。他們所認可的歷史無不是各個時期的史官、文人根據當時的政治需要,個人喜惡有選擇的記載編撰,而歷史的真實,早已漸漸湮沒在了時間的洪流中。我不能忍受他們絲毫或質疑或不屑或玩笑的眼神。

我想,每一個還相信真愛的你們能懂,這已是我唯一最接近、能擁有他氣息的方式了。

這一夜,我沉沉地睡著了。

附錄部分宛琬手稿。

公元1735年2月,雍正十三年。

雖然每夜都睡得很晚,可天才蒙亮就已醒了。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索性起身,推開半扇窗,天陰蒙蒙的,很潮濕,這個鬼地方,一年四季倒有大半是這樣的日子。這樣濃的霧只一樣好,屋子似全籠在了天際雲影日色中。

寂寞肆無忌憚地如霧湧來,無隙不入。

寂寞是種手腳冰冷的感覺,在這寒冷的冬日,更叫人身心疲乏。

我打開了盒子,在這寒冷的冬日,我需要力量來幫助我堅持下去。

「琬,今晨山上空氣很好,只是有些微涼,我將你備的小毛毯蓋在腿上好溫暖。我好想你,因為太過思念,晨起時竟對著鏡子模仿你歪著頭抿唇微笑的樣子。想想,小東西的脾氣其實一點都不好,常在無人處對我發急的咆哮,吼得我一愣一愣。小東西,你為何總愛對我咆哮,是不是撒嬌?我愛你,愛你一切一切一切的一切。

我們的愛,世人不察,總以庸俗迂腐的眼光來衡量,我不會為任何所左右。琬,你不要傷心,更不可流淚。

其實我深知我的小東西,雖然嬌小,面對愛,她從來都是劈荊斬棘,勇往直前,不顧一切,無須我擔憂。可我還是會不放心(你知道,是因為其他!),沒有我在你身邊,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若問我有何擔憂,我也說不出,只是牽挂著你。我甚至不知該如何呵護、愛你才好。把你鎖在金殿里,還是任你自由翱翔?琬,你告訴我。

你說最喜歡念我的名,所以每次寫信至末尾署名時就挺身驕傲的、歡喜的、負責的寫下這樣兩個字——胤禛。」

我看著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字條,內心依然洶湧澎湃不能自抑。每次都是這樣,因它來的太過強烈,以至多年來我只敢每年翻出一次,可那些細節越來越清晰地經常沖入我腦海中來,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會一遍遍幻想著他,幻想他額頭慢慢添刻的紋路,幻想他雙頰漸漸瘦凹下去,幻想他與我在同一時空逐漸變老,可這越加使我更強烈地渴望著他,假如可能的話。

「胤禛,只要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我輕輕閡上了眼,慢慢地感覺著胤禛修長的手指觸碰到了我的腰上,他緊繃的肚腹慢慢貼上了我。胤禛的手更用力了些,將我更緊地摟入他懷中。

我摸住**,好象他的胸肌正緊挨著它們,身子向前微傾,好更貼近他的面頰,鼻中又聞到了他的氣味,乾淨而混雜著股檀香,讓我迷惑又傾心。我緊閉雙眼,交叉雙臂緊緊地攀住肩頭,好象已完全陷進了胤禛的懷抱中,腿糾纏在一起,他的手撫摸著我的身子,他在我耳邊悄悄地說著溫柔的話語……

我弓起了身,喃喃溢出:「胤禛,胤禛……」雙腿如同那夜長久地繞在他身上而有點發軟。

街上傳來一兩聲狗吠,天要亮了。

我睜開了眼,戀戀不捨地將那些紙條重新放回了盒子里,想要努力微笑下,眸中卻流下兩行淚來。

我不能離開這裡,離開師傅的身邊。在離開大清國的輪船上,在我尚存一絲清醒時,我讓師傅在我死後將我屍身拋入海中。我想天下的水都是相同的,那麼總有一天,我還能游回胤禛的身邊。然後我就陷入了昏迷,我不知道師傅歷經了多少艱辛才找到一處與雲南的氣候、植被完全相同的地方,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讓我掙扎著活了下來。可我的新生吸幹了他身上的每一滴精血!

我伸手拭去淚痕,努力微笑著,推開門,走了出去,師傅他該醒了。

公元1735年3月。

師傅死了,師傅死了,我是多麼的無能!

這兩日我總惶恐不安,直至師傅最後眷戀的望著我時,我才讀懂他眼中深埋的悲涼,我想呼喊,想讓他住手,卻該死的無法動彈,手腳逐漸發麻僵硬。

他眸中有淚,微笑著撫過我面頰,「宛琬,你要原諒師傅曾自私自利得想多留你在身邊幾年,不肯一下治好你的病——你快些回去,也許還來及……」

「不!不!」我心中狂喊,死死地瞪住他,淚流滿面,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師傅只是怕一下用藥、換血過猛,我會體內不適,反而無效。師傅是個傻瓜,他一次次在自己身上做著實驗,這世間哪裡有醫生會用自己的命來治病?我卻無能為力的躺著,心痛得欲裂……

他微笑著,永遠地闔上了眼。

雍正十三年九月初三。

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我一直以為我會走在胤禛前面,沒想到我還是活了下來。

一早來至山頂,望著前方山連綿如雲,淚無聲無息流滿面,模糊了視線,再也看不清楚。天色漸漸灰暗,最後沉入蒼茫。夜風撩起我的衣衫,從此天地間再也沒有胤禛了,我將孑然一生,找不到歸途。

風高高低低漫無邊境地吹著,彷彿怎樣也到不了天涯的盡頭……

身後象是有人走近,我木木地轉過身,身子猛地一震,「胤禛!」一霎間狂喜如潮水淹來,幾令我眩暈,仿已身在夢中。

「胤禛,是你——真的是你?」我痴痴地望著,不敢觸摸,我怕這是自己思念過度的幻影,一觸即滅。

久久的凝望,久久的沉寂。

終於胤禛挪步,他並未言語,只是上前,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住我——彷彿抱著他生命中惟一的依*!

多少辛酸,多少坎坷,多少深情,這一瞬!

天與地,只剩下我與他。

在那無窮無盡的紛擾逝去后,我們終於有了這樣純凈的一刻。

我又哭又笑,眼中閃著無數個問題,胤禛彷彿全都知道般,伸指抵唇,輕笑道:「噓,佛曰:『不可說。』」

哦,這個討厭的傢伙。「你這叫晚節不保,昏招!」

「白居易那酸儒尚且知『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朕如何還能不如他?」

「朕,朕你個頭,快走拉——」

我每走兩步,總忍不住側首再看看他,唇抿成了上弧線。

胤禛探望著前面的路,卻不忘涼涼扔過句:「你不用再硬憋了,高興就笑吧!我現在徹徹底底、完完全全是屬於你一個人了,我還會不知道你想霸佔我想得發瘋了!」他斜覷著我,得意得很。

哦,我真的忍不住咧開嘴大笑了起來,夕陽暖暖的照著,將我們的身影漸漸拉長……

風中飄來他輕聲細語:「你說這世上有會飛的魚,有白色的熊,有不落的太陽,有不死的海……琬,如果有一天,你累了,不想再走了,我們可以在藍色海邊,蓋所白色的屋子,對了,屋頂是要紅色的,周圍一樹一樹的花開,我釣著魚,你在旁邊細細地畫著……」

那麼後來呢?

後來呢,還是用師太亦舒曾寫過的一句話做結尾吧:至於我的後半生……誰會有興趣呢,每個老太太的生涯都幾乎一模一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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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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