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夢悠揚(二)
樊千陽道:「離開紫騮山莊后,我去了千佛山。我沿著昔日戰鬥舊蹤,一路追索,並向當地住戶進行了查訪。很長時間后,才終於確定了你父親尚在人間。之後又花了一陣子,才尋到了他養傷的所在,你的四師叔也正同他在一起。他傷得很重,又受了太大打擊,一度拒絕見人,不過……後來總算好了。」
他的語氣很輕描淡寫,當中的輾轉與周折,似乎都被他淡淡抹去了。
穆青露靜靜地聽著,須臾,才說道:「我父親的重傷,不只在身,更是在心。謝謝你,幫助他平安回歸。」
樊千陽嘆道:「他傷雖重,但終究還能治療。只可惜你的二師伯和金師兄,卻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話鋒一轉,忽又接著說道:「我找到他們后,本想立即同你聯繫。可江湖中卻陡起傳言,說你即將與白澤決戰。正在那時,你的大師伯與葉師叔也到了左近,於是我前去見了他倆,自此,你的父親與師叔伯們,終於會面了。
「我們日夜兼程,想在約戰之前趕回天台山。然而到達的那天,卻恰逢決戰開始。我們不知華頂戰況,又見山中處處皆有諱天埋伏,便各自現身,到處平亂。待到紛亂稍止,我離華頂台最近,於是搶先攀登,然而聞到酒香,卻險些中招。那時你四師叔亦已隨後趕來,她是極機警的人,一聽到夏白二人對話,便知事態不妙。我與她悄悄一商議,她便先行退下山,那白鹿援助之事,便是她首先想出來的。」
朱於淵目中有讚許之色。說道:「白鹿雖通人性,但終究非人。在那般情形下。也確然只有它,才不受四色穰酒控制。」
樊千陽笑道:「是啊。那時穆大俠與顧大俠都在對面的山峰中,局勢未穩,一時難以分身。於是顧大俠當即發出號令,要白鹿從崖間縱跳而來。幸虧它動作快,才及時接住了夏姑娘。」
穆青露聽得入神,喃喃說道:「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穆青霖立在她身畔,接過話頭,亦低聲道:「順天意者。必得賞;反天意者,必得罰。」
五人不約而同沉默了。良久,穆青露才又輕輕地說:「有時候我簡直覺得自己在做夢,夢裡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可是,夢快結束的時候,竟出現了一抹亮色,我的父親、兄弟和弟妹竟然都回來了。」
她微微欠身。向著樊千陽與朱於淵道:「謝謝你們。」
朱於淵忽道:「我有件東西要給你看。」
他坐在一旁,取下刻碣刀,解開了刀柄上的纏布。穆青露有些好奇,問:「甚麼?」
朱於淵指著刀柄,道:「你們瞧。」
五人坐在一處,俯首共望,卻見銹跡斑斑的刻碣刀柄上。那常年被纏布包裹的地方。卻赫然刻著兩行小字。字跡明凈娟秀,刻的內容是短短的兩句話:
「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
穆青露一驚,道:「這是晏小山的詞……」
穆青霖、樊千陽與顧游心未解其意。朱於淵卻疾問:「青露,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在千佛山舊棧中時,我母親……曾親口念過半闕詞?」
穆青露側首想了一想,道:「確實有。她念的,正是這首小山詞,當時只念了一半,二師伯……二師伯就勃然大怒了……」
朱於淵沉聲道:「沒錯。」
穆青露仔細地回憶著,又說:「本來二師伯那時已佔了上風。但是,這半首詞一出,他卻方寸大亂,才終於被制住了……」
朱於淵神情凝重,點了點頭,他沒有評價自己父母當初的行徑,只說道:「後來我重新拿回刻碣刀,它曾被烈火炙燒,原本纏柄的舊布已焦爛不堪。擦拭之際,我卻在刀柄上發現了這兩句詞。我覺得內中必有淵源,於是便將它們重新纏裹起來,只想等到有機會時,再同你一起細細研究。」
穆青露低下頭,端詳著這十二個刻字。半晌,低聲道:「這並非二師伯的字跡。」
穆青霖在旁說道:「瞧字跡形態,倒像是女子的書法。」
樊千陽道:「這刻碣刀乃千年玄鐵鑄就,遍體堅硬無倫,絕非可以輕易雕琢之物。這字跡清晰明朗,不知是如何刻上去的。」
顧游心道:「而且……這兩句詞中,還帶有二師伯的名字『高唐』。」
幾人互覷一眼。朱於淵方才慢慢說道:「一個女子,能在二師伯的刻碣刀上留字,所留字句間,還帶著他的名字。並且,句中還有『歡意』、『虛夢』之語。再加上千佛山那夜二師伯激烈的反應……我想,內中很可能藏有一段舊事……」
另幾人不約而同緩緩頷首。穆青露的一雙明眸中,忽生起無限哀傷:
「二師伯與桂師兄以血肉之軀,破解了機關炮陣,保全了爹爹與四師叔。如今他人已去,卻留下了刻碣刀的一段秘密——他一生縱橫江湖,朋友遍天下,卻從無風流韻事。我過去總以為他是大英雄、大丈夫,對男歡女愛絲毫不感興趣。但現下看來,卻很可能是因為心底已埋著一段故事……」
她忽抬起眼,注視著朱於淵,沉聲說:「小非,我打算去查訪,究竟是誰刻了這些字?我想……她一定也很挂念二師伯吧……」
朱於淵重新收起刻碣刀,斬釘截鐵地說:「你放心。我必會好好留意這件事。倘若有幸,說不定還能尋到二師伯的後人。」他移目瞧向遠峰,又低低地說:「我想,我父親很可能知道一些訊息。我自會設法向他打聽。」
眾人聞言,皆想起穆靜微與朱雲離來。
那一日,四色穰酒之香終於漸消,朱雲離扶住翠竹,緩緩立起身。他朝台畔走了幾步,卻正瞧見穆靜微執弦而立。二人互望一眼,盡皆怔住了。
朱於淵快步走到父親身邊,而穆氏姐弟卻一起向穆靜微奔去。華頂台上的氣氛驟然陷入緊張不安中。
然而穆靜微與朱雲離卻只是互相望著,都一言不發。片刻后,竟各自轉身,在暮色中緩緩歸去。
自那以後,二人各住一峰,終日閉門冥修,並不曾再相見,亦不知未來將會如何。
思及此處,眾人一時沉默。半晌,穆青露才輕輕揚聲,打破了寂靜:
「白澤的遺體……被送回去了?」
朱於淵道:「嗯。諱天僅剩下畢方、武羅與孟極三人。他們已將白澤與當康的遺體,一同運回崑崙了。」
穆青露點了點頭,幽幽地說:「當康前輩自從入天台山以後,就不曾想過能再回崑崙。當初,白澤假意答應隨她歸去的時候,想必她是出乎意料地狂喜吧……只可惜……唉!這一切,這一切……」
她緩緩住口,垂首不語。穆青霖卻在她身旁接了下去:
「這一切,不過源於一個『爭』字。」
朱於淵似有觸動,低聲念道:「不過源於一個『爭』字。」
穆青霖點了點頭,淡淡地說:「這一場風波中,所有的人,都被『爭』字牢牢控制著。無數的殺戮與傷害,更是由此而生。」
他似自言自語,喃喃念道:「裴掌門。洛韞輝。白澤。你我的父輩。晏采。殷寄梅。畢方……」
朱於淵目有感懷之色,接過話頭,說道:「至於你和我,青露,游心,還有沿香,洛堂主,也全都受著『爭』字的折磨。」
穆青霖清澈的目光徐徐自眾人臉上掃過,他凝聲說道:「我曾以為自己能勘透一切。卻終究也在華頂一戰中,受到了上天的譴責。事後,才猛然驚覺,原來不知不覺間,我早已墜進了『爭奪』的網中……」
幾人一時無語,唯有淺紅的桃花瓣兒紛紛揚揚自枝頭落下,逐著清風,朝四處飄蕩。
樊千陽靠在樹上,只顧自抬首,望著天邊,卻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此刻,方才開口,用清晰有力的聲音說道:
「墜網又如何?出來就是了。」
眾人聞言,盡皆一驚。穆青霖垂目凝思一會,忽然微微一笑,道:「樊將軍說得對。」
山中雲氣疾奔,朝陽升起,在地面斜投出各種長長影子。朱於淵驟聽得那句「墜網又如何?出來就是了。」一怔之下,腦中忽有所感悟。他瞧向樊千陽,卻見他倚樹而坐,神情從容,目光卻一直停留在穆青露臉上。朱於淵專註地望了他一會,緩緩說道:
「樊將軍,自始至終,恐怕只有你,才是未曾墜入過爭奪之網的人吧。」
樊千陽沒有回頭,卻立即說道:「怎會?我早就墜網了,不過,現在已經爬出來了。」
眾人一起看向他。朱於淵疾問:「樊將軍何時墜網的?」
樊千陽的目光依然沒有挪移。他慢慢地道:「去年某日,神樂觀外。因為一時多管閑事,所以……這故事裡突然也就有了我。」
眾人眨眨眼,不知他在說甚麼。穆青露卻驀然回頭,盯著他,道:「樊將軍,你……」
樊千陽朝她笑了一笑,道:「從此以後,莫要再喚我樊將軍了。」
穆青露奇道:「為何?」
樊千陽肅容道:「來天台山前,我已辭去官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