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女公子】
「我們選擇與凡人毗鄰而居,又因為半魚的容貌在成年之後就不會改變,是以我們每隔十年便要遷居一次。」阿芒揪了棵草塞進嘴巴里嚼,眼角斜著青蟬,「半魚也分很多支系的,我們這一支不久前在離丹亭不遠的城郊買了茶場,又在鎮上置了鋪面,種茶、制茶、賣茶,這就是未來十年的生活了。」
青蟬,「你們這麼大張旗鼓地殺狐狸精,以為能在丹亭過安生日子,」
「我要說的有二」,阿芒跳到青蟬正前,來回在她與自己身上比劃,「一,不是『你們』,而是『我們』,你也是我們的一份子,明白?二,至於大張旗鼓嘛,有人說不管鬧成什麼樣,反正她會收拾殘局。」
青蟬質疑:「誰?這麼大能耐?」
阿芒聳肩:「就有這麼大能耐。」
阿芒在這裡賣了個關子,青蟬便回到他所說的第一條:「那你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要把我劃歸為你們的陣營?」
阿芒眯起眼,笑得頗有深意:「聽說在死亡沙漠之役中,是你拔出了流光之刺?」
青蟬聞言,戒備地倒退三步:「你怎麼知道?」
死亡沙漠里發生的事,姬蓮生並沒有對外宣揚,所以所知者寥寥,可這個阿芒居然知道了?他做這一切,難道就是因為她誤打誤撞召喚出了曾經的半魚族王?
「屬於半魚的時代早已隕落,而在如今的半魚族中,不乏一些想要重新建立秩序的激進者,對那些人而言,你的價值無可估量啊。」阿芒摸著下巴打量青蟬,目光略邪惡:「一旦讓他們得到你,他們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地發揮你的作用,可是怎麼辦呢,就他們目前的狀況來看,與白鶴城對峙無異於以卵擊石。喚醒昔日的半魚族王?別講笑了,族王豈會受他們差遣?所以嘍,把你納入我們這一支的羽翼,也是變相地在保護那些沒腦子的半魚。——當然,最重要的是能夠保護你。」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青蟬一時竟找不到反駁的突破口!
看青蟬憋著卻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阿芒吐了草:「對了,你有沒有考慮過為什麼毓含珍做不到的事,你卻能做到?」
他竟連毓含珍都知道!青蟬簡直毛骨悚然:「究竟是誰告訴的你這些?」
阿芒:「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把你歸為我們的陣營?我正在給你揭露謎底——因為你本來就是我們這一支的啊。在死亡沙漠里你喚醒的並不是流光之刺,而是聖獸麒麟!」
青蟬滿目茫然。
阿芒:「你之所以能拔起流光之刺,並不是說你有多大能耐。你既不是純血,又與族王沒有淵源,憑你怎麼可能喚醒流光之刺?原因只有一個,機緣巧合下聖獸覺醒了,是聖獸喚醒了族王!亘古以來,我們這一族的使命便是以血伺奉聖獸。」
青蟬:「……你在說什麼?」
阿芒:「……聖獸聞到我們的血腥味會比較興奮的意思……」
青蟬張口結舌:「……為何當時我看到族王的容貌,與我的一模一樣?」
阿芒:「族王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樣,大約是聖獸比較喜愛你?族王變作你的樣子也不稀奇。」
「不、不稀奇嗎?」青蟬自言自語,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走著走著,又回頭問阿芒:「如你所言,我們這一支都能喚醒聖獸?用血?」
阿芒:「終於問到點子上了。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等多久了嗎?」
青蟬:「嗯?」
阿芒清了清嗓子:「我們這一支不是誰都有資格以血伺奉聖獸,所以當然不是誰都能喚醒聖獸,只有嫡系才有那個可能——我就是嫡系血脈之一。」
青蟬疑惑地看著阿芒,阿芒緊張地喘了口氣,忽然上前將青蟬緊緊攬入懷裡:「小蟬兒,我等你喚我一聲阿哥,等了好多好多年。」
日已傍晚。
阿芒終於將青蟬帶到了茶場,一直硬撐著的細砂在見到青蟬平安到達的那一刻就暈了過去。青蟬幫忙把細砂安置著休息了,才隨阿芒去見他們的領頭人。
「頭領收留毓含珍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會恩將仇報。她竟為了一己私利,將我們全部出賣!半魚的秘密被曝光,世人為了長生不老瘋狂地捉拿我們。小蟬兒,她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若不是她,我們的爹娘不會遇害,若不是她,你我不會分別十六年之久!」
在來時的路上,阿芒的這番話一直在青蟬腦海中晃動。
如今的頭領是阿芒的叔父,長得十分嚴肅,見到青蟬也不多言,只是點一點頭:「已這樣大了。我正要去後山看茶,你也一道來吧。」
青蟬還不能切實體會到何謂血親——對她而言,船上的宸娘、端木與細砂才是至親,畢竟與世隔絕地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而阿芒?陌生的阿芒突然躥出來說是她兄長,姑且不論相不相信,總之她除了驚訝而外,並沒有多的感覺。
茶樹種在朝陽的山坡上,日頭落山前的最後時刻,梯田似的碧綠染上落日餘暉,那柔和的色調與開闊的視野另神經緊繃的青蟬有了片刻的放鬆。頭領帶著她往山坡上走,青蟬聞著空氣中的清幽香氣,問他:「當初毓含珍怎麼會將我搶走?」
頭領嘆一聲:「也是冤孽,早知當初便不該將她交給姜大人,早在她背叛我們的時候就該取了她性命,否則她又怎還會有回頭報復的機會?」
青蟬怔了怔:「……您說姜無憂?」
頭領把手落在青蟬肩頭:「好在她把你找回來了。」
青蟬微微笑了笑,她以為頭領口中的那個找回自己的「他」指的是阿芒,然而很快,她便發覺自己可能領會錯了。
「噢?姜大人也來看茶?」頭領轉向另一邊,話卻是對青蟬說的:「你不是與姜大人相識?若不是姜大人提及,我們也不會有你的線索,你隨我前去道個謝罷。」
在離他們很遠的山坡上,一襲白衣被風揚起。那個人的裙擺旖旎於綠色之上,在滿山的茶樹間慢慢走著。
姜無憂一如往昔,隔開那麼遠,緊迫壓人的氣勢卻絲毫不解。她好像從不刻意去收斂自己的氣場,青蟬這一看,便怎麼也移不開視線。她想象過很多次與姜無憂重逢的場景,也一遍一遍地模擬過見面之後該說些什麼,可再多的準備,真到了這一刻,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稀薄的光亮下,碧綠茶樹的色彩也悄悄變得黯淡,只有那身白衣耀眼依舊。
青蟬滿腦空白,姜無憂的面容從沒有哪刻會如此時這般清晰。
殘月如鉤。
姬蓮生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靜靜把玩手裡的夜明珠。浮光上前的時候,正逢姬蓮生將夜明珠彈出,只見珠子打在那棵銀杏的樹榦上,「咄」的一聲,又落入泥地里。
「大人。」浮光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姬蓮生從桌上的小簍子里重新摸出一顆夜明珠,珠子在她手心裡緩緩滾動著。她盯著夜明珠瞧,浮光盯著她看:「大人料得沒有錯,是姜無憂。」
姬蓮生握拳,珠子的光芒便被遮住了。許久,她才輕輕表態:「……噢。」
浮光低頭:「攔截城主的暗衛時我們死了幾個族人,我已將他們的屍首滅跡,大人毋需擔憂,城主不會尋到任何線索。」
姬蓮生的語氣平板無波,聽不出什麼情緒:「你辦事向來牢靠,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浮光頓了頓,抬首欲言又止地看著姬蓮生:「只是有句話,浮光不知當不當講?」
姬蓮生:「不知當不當講,那就不要講,下去吧。」
夜明珠再次彈出,浮光離去之後,滿院便只剩下彈珠子的聲音,以及那偶爾一兩聲幾不可聞的輕嘆。
燭光瑩黃,姜無憂的白衣也沾染上這層光暈。她安靜坐著,兩臂自然搭垂在椅子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青蟬。
青蟬雙手舉信:「頭領勞你轉交給白鶴城主。」
姜無憂接了,看都不看就置於桌上。
心跳得挺快,青蟬不怎麼敢去和姜無憂對視。明明還沒到夏日,她卻已經出了一頭熱汗,實在太緊張了。
有那麼多話想對她講,有那麼那麼多的話要對她講,可要從哪裡開始呢?
——為什麼就那麼離開了?在吻過我之後?又為什麼要留下那兩隻夜鴉?你好嗎?怎麼回來了?……可是問不出口啊,這樣的問題總有一股自作多情的意味在裡面,弄巧成拙了該如何收場?
並且許久未見,難以忽略的陌生感始終是青蟬無法跨越的溝壑。
與青蟬的局促截然相反,姜無憂是那樣的淡定,青蟬在經歷了最初的不知所措后,逐漸感受到了二人的反差。她心頭的熾熱被持續的安靜一點一滴地磨滅,終於,她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沖姜無憂微微一笑:「那我出去了。」
對方不像自己在乎她那樣在乎自己,那她所能走的也只能是別顯得太狼狽這一條路了吧?
阿芒已經給青蟬準備了房間,青蟬沿著走廊慢慢走,心口那處地方,隱隱有些難受。——難受什麼呢?為什麼要含有期待?既然姜無憂說那個吻只是因為受到半魚的蠱惑,為何不相信她?非得要心裡那個答案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鑽牛角尖嗎?
太可笑了啊,又卑微,又可笑。
青蟬轉過彎角,房間就在前面了。她又走了幾步,驟然停下。站在她門前的人可能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慢慢側頭,看了過來。
廊燈的光亮剛剛好,姜無憂就站在廊燈下面。
青蟬看看她,又往後看看:「你明明……你怎麼……」
「青蟬」,姜無憂一徑的沒有表情,「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麼突然就走了,這段時日又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最後為什麼又要回來?你……都不好奇?」
青蟬克制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我問了你就會作答?」
姜無憂:「不會。」
青蟬:「……」
姜無憂迎著青蟬走過去,兩人擦肩而過時,她又道:「我連夜回白鶴城,我們……很快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