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有時會沉迷於一系列巨大的鋼鐵撞擊聲。那些緩慢輕重的節奏成了一種周期性的音符。牆邊的行人半掩著雙耳加快步伐逃走了,我不知道這個鋼管廠的建立與學校的成立誰先誰后,但是無論長者是哪位,這無疑都是學校的悲哀。曾有學生代表向學校反映,這樣的噪音太不利於學生的學習,校長內心得到了這一股強大的支持,才勇敢地向市上表述了學生們的意願與自己的想法,但是卻被市上領導一口否決。原因是這些學生相對於鋼鐵生產的這種重工業來說微之甚微。校長話鋒一轉,教育學生道:「這點影響你們就不能適應嗎!主席當年故意把書拿道鬧市中去讀,練的就是不被外界環境所干擾的一種意志。」
「生物只有適應環境才能生存!」副校長補充道。
既然有主席的事迹為先例,學生們立刻醒悟到自己境界太淺,真的是有待提高。也有學生效仿主席,把書拿到離鋼管廠最近的地方去讀,可惜偉人的境界常人如何輕易就能達到,最終被那撞擊聲搞得心煩意亂,上吐下瀉,走火入魔,甚至進了醫院,經多天調理之後方才回校,但個人精神狀態卻大不如從前。
我站在與鋼管廠一牆之隔的地方,這刺耳的撞擊聲隱若銀針,但又放肆地像隕石,順著我的耳洞往裡猛撲,耳朵里的絨毛經不起這樣的摩擦,很快就燒焦了,灰飛煙滅了。耳洞里未見天日的細肉如同新生兒嘴唇一樣鮮嫩,它不斷地抖動著,外面薄薄的表皮包裹著**,蠢蠢欲裂,夾雜著血絲的細胞在純凈的細胞液里劇烈運動,還有那鮮氣十足的血液,飽含著一個新生兒的體溫與能量,再多滯留零點一秒,它就要崩裂了。我瘋狂地胡亂將手指插進兩個耳孔,不斷深入,耳朵里感到與手指鑽進鼻孔完全不同的一種膨脹,天昏地暗地,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旋轉,我跺著雙腳彷彿被狼攆一樣地跑開了,才邁出兩步,腳下便自顧不暇,左腳將右腳勾倒。我的身體如同大雨中連根截斷的水泥電杆,來不及有任何防備,我凹凸不平的面龐就給了大地一個狠狠地耳光,接觸的那一瞬間,我的整張臉也變成平面,鼻子彷彿是小孩子手裡玩耍的裝滿某種液體的橡膠軟球,接觸上的地方自己必定會心甘情願地進行凹陷。我的兩顆寬大白皙的門牙作為面部最堅硬的代表,狠狠地戳進了岩石般的泥色土地,我感到牙根與牙床發生了一幕悲慘的別離,一股豐滿的泥腥味充斥著我的五臟六腑。嘴裡的疼痛彙集了身體上所有的痛覺細胞,讓我從天堂到三十六層地獄的折磨中貫穿了幾個輪迴。我生不如死,除了頭部以外的地方都失去了知覺,我不敢顧盼身後,也許我的雙腿已被掛在高高的大樹枝頭,或者那生滿苔蘚的暗黑色小瓦房頂。我想到了電視上慘死在日軍槍口下的無辜百姓,就在我倒下的一瞬間也被五花大綁地塞進了他們的隊列,無數的子彈毫無徵兆地射進我的**,彈頭穿透棉衣,撕開皮膚的那一瞬間,傷口上的血液噴射開來,在空中形成了一堆鮮紅冒著熱氣的爆米花。我在無聲中倒地了,身體沒有疼痛,我只感覺得到牙痛。小腹處的傷口把大地污染了,血液涓涓流出,彷彿水管斷水后即將熄滅地水流。我還睜著眼,左邊踏起了急促地馬蹄聲,「呼」地一聲從我身旁閃過,一束銀光驚嚇了我的瞳孔,這光極冷,猶如雪地里的冰窟,瞬間將我凍僵,晶瑩剔透,我睜著來不及閉上的眼睛,目睹著門扇般寬大的銀刃試圖將我斬斷,結果大刀碎成了兩半。
清醒后我只感覺左耳洞憋的厲害,我急著用手去捉,結果捻出來一顆花生米大小的黃褐色耳屎,黃銅一般堅硬。我忽略了這種東西的骯髒,禁不住想用嘴去咬,剛放進口腔就火山噴發一樣地吐了出去,因為我想起奶奶曾經說過「人吃耳屎會變成啞巴!」我努力地咂著嘴裡的唾沫,然後分毫不剩地吐掉,就這樣將嘴漱了無數遍,直到口腔里乾澀地如同生起了一團烈火。這時,我才想起被我放肆著吐到地上的耳屎,我撲過去將它撿了起來,努力地用嘴唇創造出一陣急促的氣流,刮掉粘在它上面的塵土。我想這應該是神物,是神留在人間尚未發芽的種子,我將它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幾秒鐘后又展開手掌,然後將其包裹在褶皺的衛生紙團中央,最終束之高閣。我一直相信這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所以我也就自然地將自己神化了。我是神的兒子,我的軀體將會永生,並且金身不滅。
我將我的經歷說給老舍聽,老舍像上一次摸著我的額頭,給我號脈。許久之後認真地說:「你發燒了!上次買的葯吃完了嗎?」
「我沒有生病!」
「你確信沒有?」
我不說話。
「沒有就和我去上網。」
三秒之後我邁開步子越到了老舍的前頭。
老舍滿臉的驚訝,揮動著大量的腦細胞對我反常的表現進行分析。
「去就去!我正想去呢。」
老舍面部肌肉一松,心裡一笑,臉上也跟著笑道:「這貨絕對發燒了!」
我是神的兒子,我有無堅不摧的力量與軀體,更有大火也融化不了的金身。我成了一個吃齋念經的僧人,心裡不斷地將那些歷史上不曾存在的經書為自己誦讀著。
我與老舍一起行走,他的步伐很是成熟,而我的彆扭。趨近網吧的地方,一種緊張的氣氛從四周流竄過來,周圍的人似乎都虎視著我,我感到在那**的軀殼裡藏匿著可怕地惡魔,空氣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承載著千斤的重量。我胸腔的體積開始變小,呼吸困難。我努力地呼吸著空氣,彷彿野狗j配過後的一陣喘息。我是神的兒子,正能量的化身!我足足地吸滿了一口氧氣,聚集著力量,接著「啊。。。。。。」的一聲,足足持續了三分鐘有餘,周圍的天色瞬間明亮了,空氣新鮮了。我用眼角的餘光清楚地看到惡魔的靈魂被驚嚇地四分五裂,它們的屍體如同爆炸過後的碎片,逃竄到鎖妖塔內,從此再也不會踏進這裡半寸的土地。
老舍抱著我搖晃了很久我才清醒,他臉色蒼白,雙頰的硬胡茬都豎了起來,如同一隻成年刺蝟的脊背。
「不行!我要帶你回去!」
我不理老舍,看著周圍上百雙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刺向我的身體,彷彿同時發現了一件最久遠的歷史文物。我的視線環繞著四周,察覺到他們鄙夷的眼神里都充滿了少有的生氣,我內心放心地微笑著,不給任何人解釋。
「這孩子有病!」
等所有人都同意了這樣的看法后,他們散去了。老舍拉著我的胳膊,我不情願地走了兩步甩開他的手。
「我沒事。」
老舍用嚴厲地目光批評著我,似乎有點憎恨。他上嘴唇沒經修剪的鬍鬚鑽進了他的唇縫,老舍張口吹了一下,伴隨著一陣巨大的摩擦聲,那幾根鬍鬚抖動了幾下就又耷拉下去了。我看見老舍四通八達的口腔里胡亂地栽滿了獸骨般的牙齒,蠟黃的牙齒表面不會反光,沾滿了不知成分的牙垢。他閉上了嘴,我無法避免的嗅到了源自於他的,這世界上獨一無二地並且絕對不會好聞的氣味。
彼此的沉默漸漸地證明了我的正常,老舍也半信半疑地相信了我是正常的。他轉身繼續走,我跟在後面。
網吧的氣味又讓我認識了生命中的一種新的環境,包括這裡的一切都讓我增長了見識,這顯然是抵賴不掉的。我站在過道的中央,被一股源源不斷的人流擠到了牆邊,我好奇地望著桌子上這些同人頭差不多顏色的,用塑料和鐵皮包裹而成的機器,伴隨著嘈雜的呼喊聲以及「噔噔」與「嘣嘣」——千萬隻小雞啄米一樣複雜的聲音,這讓我有點膈應。我全身開始發抖,毛孔都張開針眼大的小洞,汗毛在**上產生位移,彷彿大風中來回飛散的雨星。背部開始抽筋,感覺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木梳用它們參差不齊的梳牙刮蹭著我的皮膚,額頭上聚集起了一顆豆大的汗珠,我注視著它垂直下落,打在我的腳面上,腳面沒有被打濕,我一挪腳,那顆汗珠就在地面上滾動,水球的表面呈現了我無數的倒影。
老舍從遠處過來,他剛一走近,那顆汗珠就飛散了。細小的水沫逃的到處都是,然後很快蒸發了。毛孔被調戲的感覺也沒有了,老舍用胳膊從我的左肩跨到右肩,突然甩臂驚訝道:「我的神呀!怎麼濕了一片?」
我感覺不到濕感,聳了一下雙肩才感受到襯衣與**的粘連短暫地分離后又迅速抱在一起,我想自己真的是發燒了。安慰老舍道:「也許真的有點發燒了,不過我確信現在已經好了。」
老舍帶著我進了一個狹窄的過到,接著我從正面親眼看到了這些外表被黑色的塑料和鐵皮打造成的謂之電腦的機器。電腦被有規律地放在一個由十幾個褐色的桌子連起來的長案上,所以電腦也被連成了一長串,我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場景是初中時,在老師組織學生們觀看「神舟號運載火箭」升空的電視屏幕里,那個複雜的飛船控制間里的電腦就像這樣連成一串。我腦子裡有個疑問,這裡的電腦是不是也能控制那個火箭?老舍在右邊扯著我左下,我轉過身去,看見屁股後面的椅子倒算得上寬大,但是蒙在它上面的暗紅色布套子卻是油光發亮,顏色與火柴盒兩側用於助燃的化學原料差異甚微。
「你有火柴嗎?」我轉過臉問老舍。
「啥?」
老舍滿臉的不解,我微笑著坐了下去。
我在這個機器面前坐了半會,正尋思著它號稱比人腦好用千萬倍,如今為何毫無起色。我的目光順著老舍的左手食指尖跟去,他在我面前那個黑色鐵皮箱子正面的上方,狠狠地將一個略小於麻將牌大小的按鈕戳了進去,我擔心他用力過猛,會將這個大匣子戳出一個窟窿,可是他剛一鬆手,那個按鈕就靈活地從方洞中鑽了出來,恢復到原來的位置,伴隨著一個極具節奏性響聲,面龐正前方另外一個同12存黑白電視機大小的屏幕「唰」地一下,正如一個停電已久的房間里突然亮起的電燈,閃出極為刺眼的深色藍光,我眨眼的動作不及光傳播的那樣快,不由得流出了幾滴眼淚。
這個機器毫不害羞地注視著我,我坐在這個複雜的機器面前,動作和思想都顯得格外的單純。
我學著老舍的動作點了幾下滑鼠,它肚皮底下的紅燈急促地閃爍著,映紅了整個桌面。我將它翻了個身,肚皮露在外面,那強烈的紅光毫不留情地刺著我的眼睛,眼睛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痛,我迅速將滑鼠的肚皮埋向桌面,又點了幾下右手食指所捏的地方,耳朵里清晰地聽到「嘣嘣」的聲音,我再敲打著鍵盤,它立刻發出單調的「噔噔」聲,原來那一陣連貫的小雞啄米般的急切,正是許多這兩種聲音組成的和旋。
「你有qq號嗎?」
「什麼?」
「算了。找個電影給你看吧!」
老舍斜著身子將雙手搭在我的鍵盤上,十個指頭同時舞動,夢幻般地就打出一串字元,屏幕一黑,忽然又亮了起來,我看見屏幕上出現了四個大字——大話西遊。
我不懂老舍怎麼會知道我最喜歡看的電視就是《西遊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