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教室門口圍了一堆人,他們個個都摩拳擦掌地,這樣僅僅是為了讓身體產生一些熱量。我從後面疾跑著向前,在離教室門大約兩三步的地方超過了佝僂著身體向前的金輝,我搶著打開了門,這才讓我在他心中的罪惡少了一點。
似乎所有的人與金輝之間都有種不解的排斥感。大家在座位上整理了一下就帶著書到外面自己喜歡的地方去了,這樣可以直接避開金輝的目光,當然也就享受不到被他監視一樣的那種不自然。
「今天真不放假嗎?」苟冬問。
「廢話!你自己看你站在那裡?」王一埋怨道。
空曠的操場彷彿露天的冰窖,跑道的磚稜子上鋪著一層霜。我們不知道除了被窩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人稍微暖和一點。幾個人時而散開時而聚攏地轉悠著,金輝朝這邊看的時候大家就用書擋住臉,我們講話的聲音被凍僵了,傳不到金輝的耳朵里就碎成粉末,金輝只看見了一種欣欣向榮、朝氣蓬勃的讀書的景象,心裡感嘆著自己這一決定將讓他的人生的歷史長出一雙英明的翅膀,在校園裡翱翔。
王一提議:「咱可以談一下人生理想。」
「嘿嘿。」雷二嘴裡憨厚地笑著。
「魏波你先說!」
「屁理想!牙都凍硬了!」
「哈哈!關於你的理想我是非常了解。」
魏波驚嘆道:「呀!你怎麼能理解?」
「這還不簡單。你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將你那呲牙矯正好。」
「滾蛋!」
雷二道:「這貨。。。嗯。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王一大笑了幾聲后怕將金輝惹來,很快又變為偷笑。
「你們幾個散開!聚在一起諞啥閑傳呢?」
大家聞聲后立刻變換陣型,如突然間被打散的梨花,各為一瓣,向遠處飄散。
「還談理想!星期天不這樣折騰人就謝天謝地了!」
金輝有種將我們驅散的能力,但是大家之間似乎有一個隱形的聚集點,這個聚集點有如同地球引力一般的力量將大家向一起召喚。金輝離開的數秒后我們又聚攏了。
「雷二,你有什麼想法?」
雷二思索片刻道:「理想肯定是有的,就看怎麼實現了。我就想考一個好大學!」
「好大學是什麼大學?人家夏天立誓要考清華呢!」
「誰說的?」我驚訝地跳起來質問潘俊。
「我聽見。開學那幾天你在教室里給金輝宣誓,不是嗎?」
「哪裡。。。。。。」
我紅著臉,頓時不知所云。我雙手捏著書邊,站在這介於零下與零上的溫度里,竟然感覺不到一點寒冷。
「潘俊,你呢?是不是將來想開個黑煤窯,然後讓兄弟我跟著你去挖煤?哈哈!」
「現在這社會,玩的是錢。沒錢幹什麼都沒勁!」
「黑煤窯?」
潘俊重複了一遍,沒有人說話。
「你這個鄉長的種子還愁沒錢花?」
金東富從老遠走過來道:「好我的夥計,都杵這不嫌冷?我聽說我伯讓大家都進教室呢!過來通知一下你們。」
他一轉身,我放眼操場的各個角落,除了我們,已經尋不見半點人影。我基本證實了金東富說話的真實性,很快跟著他朝教室走,其他人也都自然加快步伐。
走到教室門口時金輝已經站在講台上,我們縮著身子灰溜溜地從過道往裡鑽,從我的眼裡分析金輝的眼神,我們這一群人真的有點像過街老鼠。
教室里靜了一陣,由於缺少課表這個嚮導。大家一時間盲目地不知該看哪一科的書才好。教室里不冷,每個人都是一個天然的熱源,所以聲音在這種環境里不會凝結,我只聽到一陣陣急促的呼吸聲、哈氣聲。
金輝長出一口氣,我想在這口氣之前他肯定進行了一個深呼吸。
「今天是我做這個決定以來的第一次自習,同學們很都很積極,這讓我非常欣慰。我相信大家都會理解,勤奮才能得到收穫,所以我才督促大家擠出時間進行學習,而不至於白白浪費你們的人生。」
下面噓聲一片,讓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惜都是在心裡,金輝是聽不見的。雖然有很多人討厭金輝的這個決定,但是我們似乎沒有討厭的理由,因為在這個利益熏心的社會,連公廁門口都會有人忍著臭味,搶著擺上桌子收費,但金輝竟然大公無私地分文不收,並且奉獻出自己的周末休息。如此說來,這還真的都成了嫌棄者的罪過。
金輝又開口道:「至於你們別的科目,只能靠自己學習。今天,我會就我們化學方面遺留的問題進行解答和總結。」
又是一天的化學課!
金輝講課的效率已經深受質疑,一開始我還安慰自己:那是老師的一種方式,旨在拓展大家的思維。但是,在我打聽過別的老師授課效果時,才恍然大悟地明白原來他在課堂僅有的時間內,連規定的最基本的講課內容都完成不了。嗚呼蒼天!我細數著我對金輝的信任,那一開始可謂是明若皓月,如宇宙般廣闊,可是現在。。。。。。有人說信任就是一塊橡皮,犯錯越多,橡皮的體積將會越來越少。我聽完反駁道:「信任哪敢是橡皮啊!橡皮只能擦掉鉛筆,並且還會留下痕迹,若是遇上擦不掉的鋼筆,那信任有可能就會直接完蛋了!」嗚呼!哀哉!
冬天裡的陽光有種說不出的溫和,一樓雖然能看見金黃的光芒,但卻得不到它溫暖的擁抱。
我走到了二樓,天台上站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因為我很少上來,這裡是別人班的地盤。我找了一處位置,珍惜著湊了過去。冰冷的水泥檯子上貼著潔白的瓷片,瓷片的臉上被風吹出了裂紋,怪好看的。我將雙手藏在衣袖裡,搭在檯子上,眼睛迎著陽光望去,雙眼瞬間就被刺濕了,我卻不難受,臉上帶著笑容。太陽——一個巨大的火球,擁有無法預測的能量,即使在地球的那一邊上,也能放射出這既耀眼又溫熱的光亮。偉大與渺小,誰能給一個真正的詮釋呢?我靜靜地靠在這裡,眼也不眨,臉上吸收著冷風與陽光交織成的那種印象。
突然後面的一股力量打破了我臉上的寧謐,我一回頭看見方傑正氣喘吁吁地站在背後。
「虎時宇到我班來了!」
「誰?虎時宇。」
「在哪?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剛去你班上隨便找了個人問你,她說看見你上樓去了,我跑了好幾圈才發現你站在這裡。」
「虎時宇讓你來找我的?」
「不是!是我自己跑來給你說的。」
聽完我催著方傑一起上樓,剛上到三樓口,我就看見虎時宇站在三樓的天台上,就像我剛才在二樓時的樣子。雖然我看見的是背影,但是分辨他,對於我來說背影已經足夠。
我撲過去將他拉著轉了身,方傑站在我旁邊。虎時宇剛一看見我的臉道:「墩子!」
我臉上一笑,如飲盡一大塊蜂蜜一樣滿足。
「墩子」是我的乳名,連方傑都不曾知道。
「你怎麼來這了?」我拉著他問。
「哦。。。我剛來。這班上就認識方傑,我知道你也在這上學,就隨口問了一下,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將你叫來了。」
我認真地看著虎時宇的臉,雙頰通紅。他變黑了,臉上有些溝溝壑壑不大不小的坑,形狀各異,有的只能稱作渠。他頭髮很短,不超過兩毫米,這瞬間給了我一個可怕的暗示,但是我很快就責備自己的胡思亂想。在虎時宇的臉上,我捕捉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恐慌和無奈,這兩種表情在他以前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太了解他,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尿床,一起玩耍。他也有個乳名叫「虎子」,一開始我們那樣叫都覺得沒什麼,直到一天有個孩子說他家的狗叫「虎子」,那一次年僅五歲的他竟然用石頭把那個孩子的頭打了一個血窟窿。那孩子哭著被他家長帶到虎子家裡,他自然也免不了一陣狠狠地教訓。可是,這樣也根除不了一個孩子頑劣的天性。有一段時間,我們兩人放學后,他經常用石頭打別人家的窗戶玻璃,而我每次都是阻攔不及,隨後聽到「咔嚓」一聲清脆的響,然後我們兩人拔腿就跑。很多人家裡的玻璃都遭了秧,他瞬間成了人們心中的「周處」,小小的孩子被看成村裡一大害,大人們就動了腦子,就在第二天他又想過癮時,剛一出手就被逮個正著。我們兩個人都成了罪魁禍首,當場被幾個手長的的人在臉上搧的「啪啪」響,我忍著不敢說話。虎子就罵:「日你媽!敢打爺!」他罵的越凶,人家打的越厲害,直到兩個紅紅的小臉蛋被打的腫得如同饅頭一樣,他仍要還口。巨大的巴掌撞擊在他的臉上,彷彿正在拍打著一堆軟泥。
第二天那些人又追到學校去,把我們兩個從班裡揪出來,押到校長辦公室去告狀。校長看著虎子腫脹著的臉責怪道:「畢竟都是孩子,你們大人怎麼還跟孩子一般見識!」
幾個人一聽,群起吼道:「那是你的孩子還是我的孩子?小孩子怎麼了,罵人就得挨打!再說了,那些玻璃你要給我們賠嗎?」
校長聽完也只能變成啞巴,然後差主任通知來我們的家長。家長一到學校,先當著人家的面答應賠了玻璃不說,竟然當著學生的面讓我倆的屁股基本都開了花,校園差點就成了刑場。後來,有個年長的老師過來勸住說:「教訓一下就可以了。調皮搗蛋的孩子天生聰明,腦子機靈有想法,只是不能用來幹壞事呀!要是生個榆木腦袋的孩子,你想叫他打別人玻璃他也不敢啊!」
家長覺得這位老師說的也有道理,但是誰不心疼呢!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殺雞給猴看了」。家長手上又「啪啪」了幾下終於停了下來。我和虎子拖著一瘸一拐的腿站在地上,他已經有點站不住了,最後我們被自己的家長背了回去。路上,我流出了乾澀的眼淚,心中委屈地呼喊著:「冤枉吶!」可是我不能喊啊,喊了就剩虎子一個人了。十幾年後的今天,當我再次去觸摸挨打過的屁股時,似乎還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絲疼痛。
虎子啊虎子!你說你是狗還是人呢?是人為什麼會那麼凶。哈哈!是人也罷,是狗也罷!你都是我的兄弟,難得的親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