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他的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手臂捏斷,她蹙眉,「你抓痛我了。」
他陡然驚覺,慌忙將她鬆開,然後在她的驚呼聲中,一把撩起她的衣袖,果然,手臂上已見淺紅色的瘀痕,刺眼如刀,深深地刺入他的心裡。
他緊緊地抿唇,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綠色的小瓷瓶,抹了些塗在瘀痕上,艱難地開口,「一時情急,對不起,弄痛了你。」
陶樂詞只覺得手臂一陣冰涼,那冰涼滲入皮膚直透心底,無比的清涼與舒適,她低下頭,抽回自己的手,輕聲道謝,「謝謝公子。」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他看著她,強忍住滿心的苦澀,「你方才不是問我是誰么?我,便是你的夫君,姬行雅。」
她掩口驚呼,繼而有些失措。
他看著她的反應,苦笑更深,「原來你不但忘了我,還忘了已嫁作人婦的事實是么?」
卻見她搖搖頭,蹙眉小小聲道,「我知道自己已經成親了,也知道夫君便是雅王爺,可我並不知……不知……」
「不知那個人就是我?」
她遲疑地點點頭。
「為何?」
她看他一眼,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他笑著安撫,「別怕,你想說什麼,說出來便是。」
「你看啊,我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子,姿色平平,沒有姐姐的貌美天仙,也沒有妹妹的清麗嬌妍,若說有什麼優點,也不過是平時看的書多了,對琴棋書畫略微通曉罷了。除此之外,樂詞真的想不出自己還有何德何能,能嫁與王爺為妃。原本,我以為,這雅王爺,不過也是個……」她斟酌了下用詞,繼續說道,「平庸之人,可今日見得王爺容顏,可謂天下無雙,驚為天人。像王爺你這樣的風華人物,是有更多的女子讓你挑選的,所以樂詞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何那人,偏偏是我。」
「這是你的真心話?」他深深地看著她。
她點頭,「樂詞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像我這樣的女子,也能成為王爺的妃子。照理說,王爺也應該看不上我的,只是那麼多的名門閨秀中,王爺為何偏偏娶了我?莫非王爺娶我,是另有隱情?」
他一震,瞬間沉默,眸色漸漸複雜起來。
她見他如此,似有所料般,淡漠一笑,「我聽說,我們的婚約,是聖上的旨意,原來王爺娶我,也並非出自內心,既如此,我便安……」話還沒說完,便被他一把抱住。
她僵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那個「心」字硬生生地哽在喉中。
他也不出聲,就這麼緊緊地抱著她,緊得像是要將她揉進身體里似的,連讓她喘息的機會也不給,就那樣緊緊地、狠狠地抱著。
「對不起。」他的頭靠在她的肩上,良久,才沙啞地吐出這三個字。
她僵在那裡,只覺得四周都是他的氣息,灼熱的,急切的,慌亂的。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手在抖。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將她又抱緊了些,她已經感覺到痛意,卻一點也不敢動,因為她感覺到,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滴在她冰涼的脖子上,不多,似乎只有一滴,然而卻像赤紅的烙印,深深地烙在她的心間,那一刻,她的心幾乎要被震碎。
「你……」只說了一個字,已是無比的艱難,她只覺喉嚨哽咽,再怎麼擠,也擠不出一個字。
他鬆開她,轉而捧起她的臉,深深地看著她,而後,慢慢地,輕輕地,低低地俯了下去。她眸光一片複雜,在那唇瓣將要欺近時,撇過頭去。他於是頓住,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伸出一隻手,將她的臉溫柔地轉了過來,然後,彷彿帶著萬千的珍視,彷彿捧著世上至稀的珍寶,那麼虔誠地,溫柔地,慢慢地吻了下去。
「樂詞,」他在她唇瓣上溫柔纏綿,輕喃著她的名字,「對不起。」溫柔地吸吮,溫柔地呢喃,反反覆復,纏纏綿綿,彷彿沒有盡頭。
不知何時,一滴清淚滑落,他微微一震,復又覆上去,將那淚水,溫柔地一點一點地吻去。
苦,是他嘗出的味道。
可是這苦,只怕及不上這個女子心中的萬分之一苦。
心,又開始撕扯著痛了起來。
他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她。
煢煢孑立,眉眼清淡,纖細單薄,一身月白長衫,襯得肌膚凝白勝雪,出塵脫俗。那時,她是男子裝扮,他閱人無數,只一眼,便看穿她的女子身份。
論姿色,不過屬於中等,只是言行舉止間有種淡淡的書卷味,氣質清淡婉約,宛若幽谷白蘭,淡淡的,恍若遊離世外,孤芳自賞。
他當時正與凌波仙的幾位姑娘出遊,見她面對唐家老爺,沉靜從容,謙和有度,便留下了幾分印象。忍不住拋下那幾個嬌柔貌美的凌波仙子,特意在前路等她。
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眸子,讓人想起清澈的湖水,脈脈一片,波瀾不驚,看不出一絲雜質,也瞧不出一絲半絲的驚艷與討好。
不是他自滿,只是他這副容貌長相,無論是何時何地,那些女人,哪個不是前仆後繼,將他捧在心口上寵著戀著的?偏生遇著她,這個明明沒有半點姿色的人,不但不為他所惑,甚至還視而不見,如遇毒蛇猛獸般唯恐避之而不及?
這個反應倒是新鮮,從來他挑女人都是一等一的樣貌,這是第一次,他為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子破了例,竟對她生起興趣來。
那夜一別,便派了人去尋她,她卻彷彿憑空消失了似的,不見蹤影。
回了京,想來想去,竟還是有些不甘,忍不住就跟殷滄禊提了下,他就不信,憑他們兩人之力,還找不出區區一個女子?
尋尋覓覓,驀然回首,卻想不到,她竟然就是陶樂詞,陶樂詩的妹妹。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那一刻,他的心百味沉雜。望著她那副淡漠從容的表情,聽著她那一闋「素花有心」,再冷眼旁觀著陶樂詩對她的關切愛護,一個念頭悄悄地襲上了他的心頭。
是的,一開始,對她,他是存了私心。
一點一點地接近,一點一點地糾纏,幾番的殷勤下來,卻發現她還是如同初見一樣,不但對他這個普通女子眼中的完美夫婿視而不見,甚至對什麼也不上心。言辭間雖還算是有禮溫和,卻總是淡淡的,彷彿隔著一層紗,隱隱約約,總是看不通透。
但越是這樣,他越是糾纏。
也不知道是真的對她感了興趣,還是因為心底的那個念頭。
那日賞花宴,她的一闋水調歌頭驚艷全場。他知道有些人已對她上了心,例如那個梅時勤,他已暗中警告過了,不過是小小一個新科狀元,也敢染指他看上的人?
可是殷滄禊呢,他竟不知道他也對她上了心。面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他能像警告梅時勤一樣去警告他么?自然不能。因為他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可動搖?不,只是因為,實在沒有必要為了區區一個要作為棋子的女人,而影響他們數十年的感情罷了。
然而殷滄禊卻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直咄咄質問,那種氣憤,那種急切的維護,彷彿他傷害的那個女人,是他最為珍視的人。
原來他真的是對她上了心,那個女子到底有什麼好,竟值得他如此對待?就憑他官拜吏部侍郎,又身為宰輔之子的身份,就有無數的名門閨秀任他挑選,為何偏偏看上那個姿色平庸的女子?
不知為何,心裡竟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紅文一宴,終於順利讓父皇賜了婚,果然不出他所料,幾天後,陶樂詩便出現在他的府邸里,對他興師問罪。
那張嬌艷如花的臉上,面無表情。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盛滿了鄙夷與怒意。這個女人,從來都是嬌慵從容千嬌百媚的,不但有著清絕天下的美貌,還有著不輸於男子的手段與謀略,無數次他想象著要像此刻這樣將她完美的表情擊得粉碎,這一次,他終於成功了,長久以來的鬱結似乎舒緩了一些,然而不過一瞬,那痛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那抹纖瘦的身影,就那樣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和陶樂詩,冷冷的,全身上下透著一股疏離的默然與悲涼。
至今他仍然清楚記得那時候她的那雙眸子,淡,極淡,憂傷似乎只是一閃而逝,隨即是死寂的淡然,甚至看不到一絲的波瀾。
不知為何,看著那樣的她,他竟慌亂起來,似要抓住什麼似的,忍不住追著她急問,「你,難道沒有什麼要問的?」
她竟然輕輕淡淡地說了兩個字,沒有。是啊,沒有,對於眼前所見所聞,她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任何意見,明明是與她密切相關的事,她卻表現得無動於衷,是沒有聽見么?還是在她心中,他的地位也不過如此,不過而已啊,所以才真的無動於衷?
如此一想,不由得煩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