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夏家
回到二一添作五,我托花戲雪看著衛真后直接進了暗室。
過幾日那些人家就要出殯了,因為有幾個路人的屍首被血猴吃得一乾二淨,所以要擺衣冠冢。
衣冠冢的下葬習俗並無多大不同,我卻不能不多留一份心思,因為一個人死時什麼模樣,死後便也什麼模樣,而屍骨無存的,他們的往生會十分艱難。
出暗室時天色大暗,用完晚飯沐完浴,我吹熄燭火,早早躺在軟榻上,思考如何賺錢。
我沒有說血猴因我而來,那些人和他們鄰里只當我是那麼多好人中的一個,對我心存感激,卻不知我心懷愧疚。
照料他們一生我必然做不到,只能給他們買個鋪子,或者田地。
而幾乎所有的錢我都拿出來了,準備給父母的那塊玲瓏紫玉也被當了,但還遠遠不夠。
「初九……」夏月樓忽然輕聲喚道。
我兀自浸染心事,隨口應了聲:「嗯。」
安靜一會兒,她道:「初九,我的事,你為何從來不問?」
我朝她望去。
朦朧光線里,她靠著床頭的軟枕,聲音輕淡:「我裝瘋賣傻一事,你一句都未提,你,就不怕我是壞人么?」
我問:「那你是嗎?」
她不再說話。
我望向落在窗前的霜白月色,自楊修夷走後,我便一直在老城奔波,夏月樓的事我著實沒有精力去管。
而之所以不擔心她是壞人,因為心中有股莫名篤信,不是信她,而是信楊修夷,倘若她是壞人,楊修夷會把她留在我身邊么?
真的是不知不覺,我對楊修夷的依賴竟深成了這樣。
「這次出事都是因為我,」夏月樓輕聲道,「我不該利用衛哥哥出門,然後偷偷跑掉的,我沒想到他會因我而發狂,對不起。」
「今天那個紅衣女子是你妹妹嗎?長得與你有幾分相似。」我道。
「嗯,的確是我妹妹。」
「你們相處的好像不愉快。」
「她叫夏月河,小我五個月,是我父親妾室的女兒,說是妹妹,還不如路人。」
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側卧著說道:「那,你裝瘋賣傻同她有關么?」
「嗯,」她點頭,「初九,我同你說說我的事,你聽么?」
「好。」
她停頓了下,說道:「我爹自小父母雙亡,一貧如洗,但娘親不顧舅舅反對,硬要陪他吃苦受罪。后憑娘親高超的紡織之術和刺繡絕活,他們在匡城打下了一片天地。娘親以為苦盡甘來,卻不想我爹有了萬貫家財之後,也有了男人的花花腸子,他開始流連花巷,招蜂引蝶,小妾一個一個的往家裡送,其中一個便是如今我夏家主母,夏月河的生母,蔡鳳瑜。」
她說得極慢,如事不關己,聲音於黑暗裡聽來別是一番清脆細膩。
「蔡鳳瑜體態嬌媚,能歌善舞,生得一張抹了蜜的巧嘴,比起我只會埋頭做活的娘親,她更懂得如何討男人歡心。她將爹爹哄得暈頭轉向,一顆心全拴在了她身上,爹爹逐漸冷落娘親,夜夜陪在蔡鳳瑜身邊,對娘親不聞不問,連娘親染了重症也是最後一個知曉的。」
我忍不住道:「你爹好可惡。」
「是鬼迷了心竅……娘親臨死前想要見爹爹一面,我派人去喚了八次,他卻在醉塵閣瀟洒快活,懶於跑上一趟,最終娘親含恨離世。好在他對娘親還有一絲薄倖,給了娘一個體面的葬禮,卻未想一年不到,娘親屍骨未寒,他便立即續弦蔡鳳瑜,將她提為了正妻。」
我皺眉:「這合禮制么?」
「自是不,可我爹寧可遭罰和謾罵都執意而為,」她苦笑說道,「這樣薄情寡性的男人做這悖於倫常綱理,禮崩樂壞之事本該受萬夫之責,可笑這世間男尊女卑,女人皆為弱勢,愛好擺弄口舌的市井之輩們以積毀銷骨之勢傳遍蜚語,皆是對我娘親的污衊。有說她馭夫無術,自己沒本事,才讓男人被人搶走。有說她害了病,不能行夫妻之道,難將丈夫伺候妥帖。也有說她偷了漢子才被夏家老爺冷落,最終遭了報應。那時我只有七歲,尚為年幼,聽得這些砭骨針肉的話,氣得每夜大哭,后覺知事情不會空穴來風,我托奶媽去查訪,最後查出流言之源正是蔡鳳瑜,連我娘親的病都是她以慢性毒草所為。」
我怒道:「好可怕的女人!世間怎會有如此毒婦!之後呢?你是如何作為的?」
「那時我太過年幼,奶娘又無權無勢,我們不得不處處受制於人。待我終於大了,可以不用隱忍了,當年那些證據也被蔡鳳瑜毀得一乾二淨。但我斷不會讓娘親平白枉死,律法上制裁不了她,我便想盡辦法使壞。我派過殺手,下過毒藥,耍過無數心眼,卻被這隻老狐狸一次次躲掉。」說到這兒,她停了下來,半響,輕聲道,「在這其中我害死了許多人,有無辜的,有壞心眼的,也有隻做錯一件小事的……初九,你覺得我是好人么?」
我沉默,頓了頓,說道:「我不知道怎麼說……那,你母親創下的財富,就真的歸她了嗎?」
「對,」夏月樓冷冷笑了,「她當了夏家主母,明面上客客氣氣,背地裡的手段卻陰毒的很,我夏家人丁凋零,那些妾室的孩子不知被她弄死了多少個。」
「那夏月河是什麼樣的人?」
「夏月河么……小時她雖為庶出,卻仗著蔡鳳瑜受寵,在日常中處處與我鬥狠,自打蔡鳳瑜變為正室,取我娘親而替后,她更是囂張跋扈,和我形同水火。不過,她其實也不足為道,雖是蔡鳳瑜的女兒,但太過莽撞,唯一讓我忌諱的是她的武藝,這一點我遠遠比不上她。」
我點點頭,又道:「那你現在這樣,是因為輸給蔡鳳瑜了?」
「因為奶娘在她們手裡,我幼時與匡城一戶大家少爺訂了一門娃娃親,本是去年我們便該操辦婚事,但爹爹遭了橫禍去世,我要守三年的孝。那少爺叫嚴謙,模樣生得還算俊朗,但不知夏月河是從小與我搶奪慣了,還是真心相中了嚴謙,非鬧著要嫁給他。我與嚴謙只見過兩面,算不上有情意,但絕不會就這麼讓給夏月河。蔡鳳瑜雖心狠手辣,卻極疼愛這個女兒,她綁了奶娘將我引去,派六個頗有身手的婦人強灌了我瘋葯。」
「瘋葯?可你現在一點事情都沒有,那這個瘋葯……」
她一頓,很輕很輕的道:「奶娘的女兒事後灌我糞水,我將瘋葯全吐光了。」
「天吶!」我驚道。
「之後我跑了出來,舅舅因為娘親嫁給爹爹一事而大怒,幾乎不過問娘親的事,我想了一個辦法讓舅舅自己找到我,他便將我送到了你這。」
我有些不解:「你怎麼不直接告訴你舅舅真相?」
「初九,人心這東西你懂得太少,他是我舅舅不假,可我們素未謀面,他對我說的話未必會全信,同時我也不了解他的為人,倘若他覺得蔡鳳瑜不好對付或事情關乎錢財生命,將我主動帶回去給蔡鳳瑜,我如何是好?我只能繼續裝瘋賣傻,讓他自己去查。他交友甚廣,四方聯繫打聽后,將我託付到了你這兒,這也如了我的心愿,因為冠隱村就在宣城東郊。」
憶起那些陰寒森森的棺木,我抱緊了些軟枕,說道:「原來是這樣,那你是如何知道冠隱村的,又去冠隱村做什麼呢?」
「早年想要除掉她們母女二人,我試過很多辦法,還曾找過一個巫師,那巫師死前給了我一張羊皮紙,就是冠隱村……對了,初九,你聽過上古之巫么?它是不是很厲害呢?」
我一愣:「你是說,冠隱村與上古之巫有關?」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的。」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了。
其實有關還是無關,也就那樣吧。
我雖崇拜上古之巫,但也僅限於崇拜,如果冠隱村裡的人真的同上古之巫有關,相信他們也不願被人問起吧。
至於夏月樓,她是否還要去那尋找,這一點我無從過問,因為她肩上扛著的仇恨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我沒資格去干涉和指手畫腳。
雖然不太建議她去,畢竟那樣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落,誰也不知道裡面到底藏著什麼。
「這些,就是我身上的事了,」夏月樓說道,「初九,我都同你說了。」
「嗯……」我看著黑暗裡的她,不知說什麼好。
這類事情,想想真的傷腦筋。
但是我覺得最生氣的是,她家的富貴全是她娘親一手打拚下來的,最後白白便宜了軟飯男和惡毒女,而更讓我難以理解的是,她爹都那個德行了,她娘親臨死前竟還念念不忘。
以及,我非常不喜歡夏月樓口中的「我夏家人丁凋零」這句話。
一旦人丁興旺,到時候她爹就是宗廟上被人香火供著的先祖了呢,她娘到時候就一個姓氏吧?
憑什麼……
我悶悶不樂的皺眉,雖然實際上,真的跟我半點關係。
看吧,我當初說不愛管姻緣嫁娶,這多麼充滿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