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鄭氏
鄭之勛德官爵,有國史在;鄭之源流婚媾,有家譜在。
鄭綏六歲那年,執筆開蒙時,就聽五兄說起這句話,五兄時年年不過十歲,直至現在,她猶記得五兄說這話時,昂著頭,仰著面,眼中流露出的驕傲之色,以及那神情中洋溢著無可比擬的自豪感。
更使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
兩年後,五兄鄭緯年僅十二歲,一篇,名動大燕京師平城,當時,正逢南楚尚書令謝攸出使平城,覽此賦后,為之震驚,讚歎曰:不意北地有此奇才,文章不輸江左。
帶去南楚,使建康為之紙貴。
自此,五兄名揚天下,也使得士林曾有雅言:辭賦絕綸崔行先,後來居上鄭五郎。
崔行先,即崔彥,字行先,鄭綏之母舅,出身博陵崔氏,涉獵經史,頗有文才,以善辭賦聞名於世,現今在鮮卑人慕容氏建立的大燕朝廷中任國子學博士。
鄭五郎,鄭綏之五兄鄭緯,出自滎陽鄭氏嫡支,大房中排行第五,少有學尚,經史俱通。
鄭綏兩歲喪母后,因曾祖母年事已高,祖母又常年**病榻,外祖母憐她和五兄年幼失恃,遂親赴滎陽,接她和五兄去了平城。
正因如此,五兄受阿舅影響很大,尤喜辭賦。
除五兄外,鄭綏還有兩個同母兄長,和從小一起長大的五兄相比,鄭綏對大兄鄭經很是陌生,距離如今,她最近一次見到大兄鄭經,也是在三年前了,那時,世林表兄成親,大兄來平城參加婚儀。
當時,大兄見到她時,蹲下身,伸出兩手要抱她,她卻不願意,扭過頭,沒有走過去,還是一旁的五兄拉她過去的,之後大兄笑著揉了揉她的?o發,「熙熙都長大了,再也不用阿兄抱了。」
大兄比她大十歲,把她穩穩地抱在懷裡,站起身時,鄭綏才發現,大兄很高,她只得忙抓住大兄的衣襟,一顆心都吊了起來,直到進屋后大兄把她放到炕上后,她方鬆了口氣,然而,大兄的目光注視著她片刻,卻又愣愣道:「熙熙長得越來越像阿娘了。」
這話,她也偶爾聽外祖母說過。
但她對阿娘的印象,全憑平城外祖家宣華園的那幅畫,每年祭日,她和五兄都會過去對著牆壁上的那幅美人圖,在青案香燭前磕頭祭拜。
而對於二兄鄭綸,在鄭綏的頭腦中僅只有一個名字,相比於大兄去過一次平城,二兄是一次也沒有去過,甚至在外祖家,外祖母會常提起大兄,卻從未提起二兄,並且,父親四時派人送禮到平城,附上的信,每每都是提及大兄近來進益,或是又去了哪裡遊學等種種情況,對二兄卻是隻字不提。
而鄭綏之所以知道這些,還是因為她跟著外祖母識了幾百個字后,有好幾次拉著五兄偷偷溜進外祖父的書房,打開信?中,看了信聽五兄說的。
這令她和五兄十分不解,她曾問過外祖母,她如今都記得,一向對她和顏悅色的外祖母,那一回突然變了臉,臉色黑沉沉的,目光如深潭一般,比那冬日裡平城郊外的寒風還要冷凜幾分。
於是,自那以後,在外祖母跟前,她不敢再提起二兄這兩個字了。
去歲八月,大兄成親后,父親讓舅母帶回平城一封親筆信給外祖父,欲接她和五兄回滎陽。
自永嘉南渡后,前朝政權自洛陽南遷至建康,一百多年間,中原大地混亂不堪,戰亂不息,各族各豪強各自征伐,常常屍橫遍野,流血漂擼,極其不安定,而滎陽至平城路途遙遠,兼滎陽才剛剛置於大燕的控制之下,旁邊還有漢人??鶚轄?5拇笙惱?ê汪扇聳?轄?5拇笳哉?ǎ?約拔鞅叩拇罅拐?u級月逖艋6禹耥瘢?踔漣??媳叩哪銑?羰險?ǎ?疾輝?月逖舴牌ァ?p>而回滎陽,必經洛陽。
外祖父便以此為借口,拒絕了父親要接她和五兄回滎陽鄭家的要求。
只是不曾料到,僅僅半年後,外祖父和阿舅便欲送她和五兄回滎陽鄭家,甚至臨行前,外祖母還特意叮囑她:長嫂如母,大嫂出身隴西李氏,家教門風皆不錯,讓她回鄭家后多和大嫂親近。
於是,在平城還處於寒風蕭蕭冰河未開的時節,甚至在沒有接到父親從滎陽來的回信時,就讓她和五兄啟程了,並派了五百護衛跟隨護送。
昨日傍晚,高平城外,護衛與羯胡的激戰,最後,以五兄應承盧衡去襄國而告終。
停止了打鬥與殺戮。
而五百護衛,只剩不足二百人,戰死者達三百餘人。
鄭綏一直坐在馬車裡,讓奶娘伴嫗牢牢抱在懷裡,雖沒有親見現場,但縈繞鼻尖的血腥味,卻一直不曾退卻,直至今早清晨,一吃東西就吐,最後連黃膽水都嘔出來了,伴嫗才放棄勸她進食。
五兄鄭緯答應跟隨盧衡去石趙都城襄國,條件之一便是讓餘下的護衛護送她回滎陽鄭家,為此,五兄還特意要求盧衡在高平城外多候半天。
羯胡在城外扎了一夜的營,直到鄭綏離開,高平城的城門始終緊閉著。
離開高平,繼續往南行,馬車行駛得很慢。
安叔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五兄囑咐過安叔,令安叔佯裝南行回滎陽,等出了高平,不走官道,另擇小路,轉而往北折往上黨,去上黨找桓裕,桓裕一定會派軍士護送她回滎陽。
盧衡原不打算放鄭綏回滎陽的,只因鄭緯堅持,並言道:「既為我而來,何涉稚女。」
阿兄說她是小孩,大約忘記了,他虛齡也才不過十四歲,連字都還沒有。
卻要孤身赴胡營。
對於這些,鄭綏知道她沒有置喙的緣故,她不拖累阿兄已是最大的幫助了,此去滎陽還有數百里,鄭家縱有部曲十萬眾,也難解眼前之難。
盧衡有備而來,帶來羯胡軍士數千人。
外祖父和阿舅不曾料到,原本打點妥當的行程,會因為盧衡的倒戈,而生了這番變故。
或許就像阿兄說的:羯胡是有所求,他此去暫無性命之憂。
當安叔讓馬車往北折時,整個行程開始快了起來,馬車一路疾騁。
雖聽從了五兄的安排,鄭綏心頭始終有絲忐忑,不明白五兄怎麼會這麼相信桓裕,若沒記錯,他與桓裕前天也是第一回見,鄭綏腦海中登時浮現出那天,五兄見初見桓裕的場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