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找死
程向騰說的找死,便是真的找死。並不是因著他對柳水雲的看不慣,而出的憤憤之言。
大約兩個月前,武梁身處流言風波中,柳水雲出沒。再接著,益水河畔辯論會,柳水雲再現身。並且他的出面還都是威威赫赫的樣子,和以前的老實低調,夾著尾巴做人完全不同。
程向騰便覺得有些不對。
柳水雲初回京時候,一腔的憤憤,自己上趕著獻諂媚上服侍貴人,然後借勢手刃了仇人,算是威了一把。這之後,他便收斂了,並且和武梁兩人也當斷即斷,再沒有過任何的來往瓜葛。
如果說這次柳水雲忽然出頭,只是對武梁的擔心、聲援、打抱不平,那顯然並不合理。
畢竟流言嘛,在意便嚴重,不在意便不痛不癢,對於武梁來說,那些實在不算什麼,柳水雲應該是相當了解武梁的才對。
再說如果他真的那麼擔心,當初武梁被刺重傷生死一線的危急時候,他為嘛都沒現身關切一下呢?
事出反常,程向騰便著人留意。
很快他便知道了柳水雲身邊發生的變故。
柳水雲當初回京的時候,是他的一個武師兄和師妹白玫去接迎回來的。那兩個人程向騰當然知道,還是他叫人給他們提供了柳水雲的行蹤消息,提供他們路途上的方便,讓他們順利找到柳水雲,和他一起回了京的。
那位武師兄,據說對柳水雲頗有些不該有的心思,至少也是關愛得過了頭。然後也不知道有沒有按捺不住做出什麼不合適的舉動,反正惹了貴人嫌惡,早前被宮裡賞了些吃食,然後,人悄悄就沒了。
宮裡做這事當然是隱秘的,但顯然也還是有人知情的,白玫。
這位白玫小師妹,對她師兄柳水雲的痴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在柳水雲的拒絕和對宮裡威勢的畏懼之下,大概沒敢有什麼過火的舉動。
結果武師兄一死,這位大約覺得下一個該輪到她了,想著既然脫不過一死,她何必白擔了虛名。
於是乾脆心一橫,某天瞅了機會給柳水雲酒中下藥,然後把人給辦了。
柳水雲隔日在滿室靡靡之氣中清醒過來,直氣得眼睛充血。他拍床怒吼,遣侍衛出去找人,揚言從此和白玫斷絕師兄妹情份,並要將人剮了解恨。
結果竟然找不到人。
白玫當然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一早就寫下書信一封,說自己做了該死之事,此生無顏再見師兄云云,從此就人去無消息了。
所以程向騰那時候以為,柳水雲這些反常的舉動,是受了這連番的刺激的緣故。
直到另一個人也讓他覺得反常——他老姐慈寧太后。
···
慈寧太後年輕時就算得上殺伐決斷很有魄力,到現在貴為太后,雖然放手不參與朝政,但在後宮中,絕對是言出必行的,斷沒有朝令夕改之說。
可就是在那月余左右的時候,某個太妃宮裡違了宮規的侍女,在太妃要處置她時,正好被慈寧太后遇見。太后問明原由,也為那宮女的行事著惱,出言說杖斃算了。誰知片刻之後,卻又忽然改口饒過她了。
沒人勸阻沒人求情,是慈寧太后忽然一頓之下,就變了主意。
宮裡一個舉動,外間多少人瞧著呢。有人便由此猜測這侍女雖是太妃宮裡的,但和慈寧太后肯定有些深層的關係。
程向騰卻覺得絕非如此。若是從前,太后可能需要在宮裡各處安排些耳目啥的,沒準這宮女就是她這邊的人。但現在,太后想往哪處安排人,直接明賞就是,沒人敢有異議。何況一個毫無影響力的安享余年的太妃,根本就犯不著在她身上費心。
是太後娘娘,似乎忽然之間變得溫和慈悲了。
這之後也有過情緒反覆,有一兩次也是象對那宮女一樣,因了點兒小事兒發怒要處置了柳水雲去。卻會在忽然之間,又饒過他了。
如果宮女犯過該殺,相較之下柳水雲就安分多了,也差點招來殺身之禍,這當然奇怪。
類似不對勁兒的事兒還有其它,雖然都是些小事,但親近的熟悉她的人,還是能察覺到不同的。
比如太后本身的舉止變得更輕柔了,人變得和氣多了,衣食住行都和從前有所不同了,忽然更加愛清靜不許人打擾了,並且因此取消了後宮的日常請安了。
程向騰作為兄弟,當然是關心太後身體的,某天早朝散后,程向騰去向太后請安,結果等了好一會兒才被宣進去。
原來太后竟然尚未起身,需要洗漱一番才能見人。
太后那邊宮人的說法是,太后早上忽感頭痛。
可太后鳳體是多麼緊要的事,既然頭痛,為何不見召太醫來瞧?
宮人說,太后覺得並不要緊,歇歇就好,再說太醫午間就會進宮來請平安脈,就不多麻煩這一趟了。
這說法並不破綻,並且退一步說,就算這不是實話,也很可能只是太后忽然被堵到貪睡,因而隨口捏了個說頭而已。
但程向騰總覺不踏實,回去后便讓人旁敲側擊零打細敲的從不同途徑打聽,卻發現太後作息仍然規律:不晚睡,每日午睡也照常,只是這一陣子,早上都不早起罷了。
是一陣子,而不是一天不早起。
總的來說,太后最近有些易乏噬睡,另外進食不多,似乎脾胃不開……再加上情緒波動明顯等表現,程向騰覺得,太后鳳體肯定出了問題。
這些原不算大症侯,調養便是。但問題是常年給太后請平安脈的心腹太醫診案上,卻隻字未提,只粉飾太平說一切安好。
哪裡好了?太后自己的身體如何自己會不知道?這些異狀連他都察覺到了,太醫會看不出來?
那麼,天下至尊的身份,是什麼身體上的狀況是需要她費心隱瞞的?
程向騰心裡隱隱有很不好的聯想。
然後某次謹見,程向騰親眼所見,太後下意識的,會偶爾輕撫一下腹部。一盞茶功夫,兩次。
···
程向騰被自己的猜測驚到,他不願意相信這會是真的,他希望有更進一步的明證。
就在十多天前,柳水雲那邊,那個白玫竟然自己出現了。她大大方方去找柳水雲,哭訴自己實在情難自禁,才做了那樣出格的事兒。本來已不敢苟活,正安排著後事呢,結果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所以,她當然不能死啊,她可以拋棄她自己,也不能拋棄師兄的親骨肉啊。
白玫跪在大門口涕不成聲,柳水雲卻依然是氣恨不已,但白玫用的這擋箭牌還是好使的,柳水雲再惱火,也不能拿自己的孩子怎麼辦。
於是他便一味的冷著這位白玫姑娘,讓人把她安置在一處偏僻宅院里不許出門,說既然有孕,那就等生下來再算舊帳。總之他不會因為一個孩子就原諒她的行為,說他們要象她說的那樣,「此生永不相見」。
於是白玫更是啼哭不已,日日涕告想面見師兄以訴相思,涕告柳水雲看在孩子的面上早日和她成親,別讓孩子一出生就擔個私生子野孩子的名頭。
柳水雲置之不理。
但令人沒想到的是,太后再次發了善心,不但沒有為難這位大膽的白玫姑娘,還讓人從民間尋了位有經驗的嬤嬤,跟在白玫身邊提點養胎。
這一舉動讓程向騰基本能夠確定,他的猜測沒錯,太后很可能就是:懷、孕、了!
——所以武師兄和白玫會有如此差別的待遇,原因很明白:留女不留男,因為女人有個可用的肚子。
事情不難想象,太后如果想留下自己腹中孩子,她就需要給孩子安置一個身份。柳水雲容貌出眾辯識度極高,將來他的孩子很可能帶有明顯的他的影子。
所以最好的掩護,就是和柳水雲有糾葛的女人有孕生子,等將來太后也一生,借梁換柱移花接木,此子成了白玫所生,神不知鬼不覺。
有了這個思路,就會發現太后前後的所有不尋常舉動,都能解釋得通。
就說最近的昭明寺之行。遇刺后,太后竟然沒有親自去與惠太妃當面對質細問究竟,或讓惠太妃受盡折磨之類的,而是快刀斬亂麻的處死她了事。
這樣當然好,越快把事兒了結了,武梁就越不會被牽扯進去了,程向騰當然頗覺得慶幸。
但是,這並不似太后從前的鐵腕風格。如果因為有孕在身,為子積福不願大開殺戒的話,當然就合情合理了。
還有再往前想想,既然太后和惠太妃從前在宮裡就一直不睦,為何還會有這趟昭明寺之行呢?
然後程向騰又想起些以前的小事。當初內務府倉促之下備不齊白絹,曾有皇室宗親提議太后別往昭明寺那偏遠地方跑了,就在太廟裡頌拜一番,既有佛祖保佑,又有祖宗看護,豈不更好?被太后否了。
為什麼不去太廟?身懷異種的人,當然不便在正夫祖宗面前大咧咧現身求庇佑吧。
還有,程向騰想,如果太后想把孩子生下來,那麼昭明寺這種偏僻少人跡的地方,是個不錯的選擇。到時候太后以祈福或養病什麼的為名,在那裡住上大幾個月,遮人耳目倒也方便得很。
所以去昭陽寺,還有可能是去探路的。
···
有了這些個事實,在程向騰看來,太後有孕這事已成定論,連僥倖的理由都找不到。
程侯爺心情複雜。
太后懷孕已經讓人跌破眼鏡,更讓他震驚的是,太后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選擇落胎善後,而是為留下這個孩子,積極做著鋪墊準備。
柳水雲除了一副好皮相,還有什麼?當初跟著他家嫵兒那麼久,然後嫵兒全身而退,堂堂太后,竟然不能。
竟然淪落至此,竟然心甘情願鋌而走險要給他生孩子?
一直叫囂的尊卑呢,因為出身對他的嫵兒各種瞧不上,罵過罰過威脅警告過,到現在也還時時嫌她,難道他的嫵兒還不如那個戲子能入眼?
那個戲子到底算個什麼?
身為太后這樣做又算什麼?她的行事有哪裡及得上他家嫵兒?
從前那個御下嚴格的,有膽略的,某些方面連自己都相當佩服的,高貴智慧女人形象,在程向騰心裡一寸寸崩塌。
而從前那許多的隱忍的抱怨,紛爭抬頭。
這樣的品性行徑真是夠了,身份高貴什麼的,只是面上那一層衣裳吧。
程向騰覺得又一次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來自帶著「出身高貴,身份顯赫」標籤的可笑物種。
當然他並沒有因此而表現激烈,畢竟他見過的聽過的亂事兒,可不只這一樁。從當初隱約的不安到逐步的猜測、一步步落實的這麼長時間裡,再強烈的情緒也會慢慢淡化。
然後,他沉默著,什麼都沒做。
其實他應該做些什麼的,就算心裡再不爽,畢竟那是程家的女兒,那是他姐。門風,親情,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什麼的,他就該堅定不移的維護太后的名節,協助遮掩,或進諫提點,他應該做些什麼才對。
但他沒有,他有事要忙,為武梁善後,為武梁請封,好多事做。昭明寺事情雖然壓下了,但其中牽扯的枝蔓,必須掐滅乾淨。惠太妃為什麼會忽然一改前態?從前她本是安份安靜地在昭明寺呆著的。
她是怎麼忽然有了錢,怎麼忽然有了恨,怎麼一步步的實施的?
武梁先後在昭明寺呆那麼長時間,和惠太妃比鄰而居,和睦相處,就算不被懷疑她的參與,也會被懷疑她是否真不知情。
他得細細再過一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程向騰可不願再給她留下任何後患。
何況太后這件事上,肯定有人比他更著急。
——程向騰能發現這種種蛛絲螞跡,別人自然也能。果然,年輕的皇上最先坐不住了。
說起來,也不排除是太后自覺難以啟齒,才故意露出這些個破綻,等著兄弟兒子們主動跟她表態開口的可能。
皇上是太后扶持起來的,曾經對母上十分依傍,這些年也感念大恩,侍母極孝,極少對太后說個不字。
太后是大事不糊塗的,當年謀划兒子上位,對兒子那是扶上馬、送一程,然後說放手就放手,不參政攬權不影響國計大事,相當得皇上尊敬。
所以如今就算私德有虧,到底是檯面下的東西,影響不了什麼大事,皇上依然很替太后留面子。
他在母子閑聊中,言辭懇切對太后致歉,說兒子如今政務繁忙不能時時侍奉左右,心裡甚是不安。想起幼年時雖無知,卻也能常伴母后,偶博母后一笑。
如今母後身邊,人少也許冷清,但人多也實會令人嫌厭。將來或垂笤稚子或名伶戲子,兩者中若有「任一」能解母后長日孤寂的,兒子也願替母后心慰……
他話有著重,態度隱晦卻堅決,意思明明白白:大的或小的,只能留一個。
既然皇上是這態度,程向騰越發不著急了。反正有太后,有皇上,他們定會將事情處理得乾淨好看,不留首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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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雖然話說得客氣,但大家心知肚明,這事兒沒什麼好說的了。太后雖然有羞愧也多少有些不甘,但還是仔細權衡,準備保柳水雲一命了。
畢竟這個人看得見摸得著,可以隨時陪在她身邊。比起肚裡那個不被期待的意外,那個現在讓人時時慌惴不安,將來更是得步步謹慎,稍有不慎便出禍端的小東西,還是留著熱乎的活人更明智。
這結果,太后也是有相當的心理準備的,她之前雖然猶豫,觀望,但那點兒僥倖的期待並不高,她沒有天真到以為能順利生產一切無憂。
之前又是逛昭明寺又是護下白玫什麼的,都只是在做兩手準備而已,她並不曾執念於留下它。
但是,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竟然是得以保命的柳水雲不願意。
程向騰聽說,柳水雲苦苦懇求太后留下這個孩子,他心甘情願用自己的命換。
太后不允。
柳水雲以死想逼。
太后發了很大的脾氣,警告他要與不要,都由她決定。他若敢再行尋死覓活之事,她馬上拿掉孩子,將他們父子一起送去喂狗。
話說得難聽、狠絕,但柳水雲知道,太后絕對說得出做得到。
柳水雲不鬧了。
因為他也聽出來了,太后這話里,到底還是有絲絲的和緩的。至少表示太后並沒有完全決定好,並不會馬上著手落胎了。
早前柳水雲行事異常,確實是受了刺激。一方面是武師兄和白玫的緣故,另一方面,就是太后。
那時候太后剛剛得知自己懷孕,身體和心理都有起落反覆,對柳水雲一時氣恨,一時憐惜,百般糾結之下,對柳水雲的態度十分變幻莫測,讓柳水雲很是吃了幾次苦頭。於是柳水雲不明所以之下,也是滿腔的怨憤,在外就很有些氣急敗壞的表現。
正好那時關於武梁的流言四起,牽連上柳水雲,他便有了借口趁機發泄罷了。
但那是他不知情的時候。
如今他也惹事,卻是目的明確,專撿太后討厭的事情做。
就是前日,程向騰聽說,柳水雲在外面酒樓,和一位伯爺橫起衝突出言不遜,說什麼「你是伯爺,你家就能世代伯爺不成,焉知不會出個不肖子孫敗光祖宗根業。別人出身低賤,就生生世世低賤不成,焉知不會有哪輩一騰而起就地翻身?」
說的倒是實話,但實話並不是可以這麼說的,並且他一個賤民,憑什麼對著伯爺這麼不恭不敬大放厥詞?伯爺氣得不行,裝腔作勢把柳水雲揍了一頓拾回面子了事。
因為打得輕,他身邊的護衛們便只是看著並不阻攔。但之後柳水雲進宮,太后著惱,借故又發落了他一頓。
柳水雲受了皮肉苦,當著太后依然桀驁,道:「娘娘覺得在下大錯,殺了在下便是。」
太后怒,讓人堵上嘴揍了第三遍。
···
當然,挨打估計柳水雲也甘願,他只嫌打得不夠重,不能即時要了他的命呢。
並且沒有打趴下,還這麼快就能到處亂晃了,果然不是打得太輕就是得了好葯了。想死,有時候並不容易。
總之比起柳水雲在外面的那種作死法,只是刻意往武梁身前湊這種行為,實在不值一提。
但問題就是,武梁並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大段不可言說的緋聞韻事。
所以紅牆殿宇的夾道中,當程向騰隨口一句「他作死罷了」之後,武梁便一陣的無語,心裡陡生出十分的不痛快來。
見一面說句話的事兒,至於么?這是對她有多不信任啊,那她以後都不能跟男人說上句話了?
再者,她真不喜歡程向騰行跋扈風,動不動喊打喊殺的,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裡。
武梁示意程熙先行,她要跟程向騰「談一談」。
「侯爺,我從前和柳水雲一起下江南,朝夕相對的時候,見過他的嫵媚妖嬈姿態多了。那時候我都挺住了,何況現在?你不會覺得他如今三兩句話就能讓我傾心折服吧?」
從前也沒這麼大醋勁兒,現在怎麼都扯上生死了。
程向騰見她表情嚴肅,知道她是誤會他要對柳水雲不利呢。
但他並沒有解釋,仍是實話實說道:「我從來不會這麼想。姓柳的只是個不折不扣的戲子,肖想於你,本就是他的痴心妄想。從前他不配,現在更加不配。偏他不自知得很,當著我的面都敢對你媚眼亂飛。」連語氣都帶著不肖和冷笑。
程向騰心裡確實不高興,當然有柳水雲攔路的原因,更多的還是因為太后。
程向騰如今看到太后,油然就會升起一股彆扭,一種不滿。雖然他寬解自己,壓抑情緒,但就算淺淡,那種情緒依然存在。
而這次謝恩的整個見面過程,慈寧太后就沒跟武梁說過幾句話,倒一句一句的問著程熙關於武梁的事。好像當初他為武梁請封時候,宣稱的武梁關於教子有方之類的事都不是真的,需要她太後娘娘借一個小兒之口仔細確認似的。
說到底,她還是不喜歡武梁,瞧不上武梁,不願意承認她確實有何才能,會教養子女,有許多優點長處罷了。
本來女眷進宮謝恩,他其實是不方便陪著的,但他哪裡放心得下他們母子單獨前來?
結果他親自陪著來了,他的面子也只夠太后很官方很禮儀的敷衍個開場而已。後面沒有冷場,全靠慈賢太后在那裡叨咕個沒完。
若他沒來呢,太後娘娘會不會欺負武梁?
還有就是,他們告別出來時,慈賢就罷了,慈寧太後作為他程侯爺的親姐姐,正式見弟媳,竟然半分賞賜都沒有。
不說用金銀珠寶等貴重物件來表示對她的看重了,哪怕隨手的水果點心表示一下家常親近呢,哪怕書經戒尺表示訓戒不滿呢,總該有個態度才對吧。
別人說起來,也知道太后是怎麼對待嘉義夫人的,從而對她們的關係,對武梁本人也會有所評價。
但太后就跟沒事人似的,什麼表示都沒有。
這算什麼,無視到底?徹頭徹尾的不承認?
武梁或許是不懂,或許是不在意,她出門后還很高興來著。好像只要太后不打罰責罵,她就滿足得很。
程向騰深吸一口氣,心說也好,俺家嫵兒會賺銀子得很呢,希罕誰的東西么?大家以後少來少往,還免得受她驚嚇呢。
武梁只知道程向騰今兒話特別少而已,如今說了柳水雲一長句,她就認真想了想。然後她也覺得程向騰說的那些,也不算污衊柳水雲了。他自己甘於折腰低眉事權貴,不計榮辱樂在其中,還見人舉止輕挑不正不經,根本就是風塵戲子行徑嘛。
武梁也不喜歡柳水雲如今這樣。有時覺得是他變得太徹底,完全沒有從前嚮往自由的勇氣了,有時又覺得這才是他的本性,怕苦怕累,懦弱隨波,安於靡靡之中。
大部分時間任人予取予求,偶爾仗勢耀武揚威一番,他便知足趁意了。
但人家怎麼過活那是人家的事,她不喜歡可以保留意見,但和動刀動槍要打要殺是兩回事。
只是今天確實是柳水雲不對,也難怪程向騰生氣。所以武梁講理之時,便帶上幾分哄,「侯爺也知道他是個戲子,諂言諛行作態媚眾,都是他的生活常態必備技能,侯爺不會因此就容不下人吧?」
程向騰其實很想承認了,看她會不會急眼,但想想今兒個她也拘得難受,於是不想再逗她,只眯著眼懶洋洋道:「你猜。」
武梁眼睛翻上天,人命關天的事情玩你猜?
不過翻著翻著,她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也笑了。
她還是了解程向騰的,都「你猜」了,這麼輕率的不負責任的說法,怎麼能是殺人放火的前奏。
心裡放鬆下來,高高興興挽住程向騰手臂,「我就知道,我家的男人不會那麼蠻橫跋扈,動輒行兇,麻木不仁。」
這下輪到程向騰翻眼,「少來。」
武梁才不會少來,再接再歷把馬屁拍得山響,「真的,我家男人英俊威武,溫柔深情,對我好得無以復加,是全天下最最好的男人。」
程向騰挑了挑眉,「知道就好。」
武梁繼續踩人,「柳水雲算什麼,媚眼紛飛都成了習慣了,逮誰朝誰飛,天天生活在戲里。誰會跟個戲子當真?誰要理會他,誰要跟他計較?」
程向騰哼了一聲。瞧這話說的,不理會是指她,不計較就指他了,這是替他作主,把他往不計較的台上拱啊。
說來說去,就是想替柳水雲開脫罷了。
武梁卻是真有些感慨,「當初我在侯府服侍,身為奴婢偏心有不甘,每每服侍主子並不盡心儘力。縱使侯爺對我厚愛有加,我也仍時時想另謀出路。不為別的,只因我知道,我做不了一個好奴才,那讓我感覺很屈辱。」
「這些年我在外面,辛苦我也高興,畢竟我不用當一個奴才任人呼來喝去欺凌打罰了,能自己對自己做主了。」說著就撒嬌,抱著程向騰的胳膊搖了搖,「但我在外面任性,心裡多少是有底氣的。我知道如果我混不下去了,身後還有侯爺可以依靠。反正侯爺也不會真不管我,是不是?」
程向騰不是第一次聽武梁說起從前,但用上「屈辱」這麼嚴重的字眼是第一次,心裡一下子也有些酸酸的。
他抬手撫上搭在臂上的小手,輕輕捏在掌心。心裡想,我的嫵兒就是棒,這些年做得那麼好,一步步才成就了今日的你,今日的咱們。
嘴上卻道:「是你如今混得好,光光鮮鮮的成嘉義夫人了,要不然誰要管你。」
男人就是嘴硬,武梁笑,繼續說柳水雲,「但是柳水雲不行,他不但沒人依仗,還儘是虎視眈眈想拖住他拿下他的人。所以他空有一腔想飛的心,行事卻比我更戰戰兢兢。後來受創回京時,他至少是一腔怨憤的。」
「但如今我見到的柳水雲,又伺侯人伺侯得左右逢源沉浸其中,一副對現狀心甘情願甚至是心滿意足的模樣。我總覺得,這不象是真的。他要麼是徹底地認命了屈服了,要麼就是更加的無奈和絕望了。」
「不管是哪樣,他都活成這樣了,離咱們十萬八千里,咱們何必和他計較呢,侯爺你說是不是?」
程向騰捏了捏她的手,沒出聲。
柳水雲的命數,事關宮闈,程向騰不想多說。那種隱秘,多知道一份並不是好事。並且她那麼念舊,知道了肯定會替柳水雲難過,沒準還會多事,招惹上什麼兇險上身。
柳水雲自己做的事,他自己得承擔後果,這沒什麼好說的。
程向騰不願武梁多為別人操閑心,直接給她吃定心丸,「我聽夫人的,不會找他麻煩。只是,夫人該給我些什麼好處呢?」
「哎喲,咱倆折騰了這麼久都沒散,可見緣份深厚天生絕配。以後咱們只剩下好日子要過了,本夫人的所有好處,自然都是給你的。」
「那,要不要現在兌現呢。」說著作勢低頭尋她的嘴。
武梁慌忙往他身後躲。這可是皇城內啊,萬一被人看到,嘖嘖,很可能就上達天聽了。你個堂堂侯爺,也不怕敗壞臉皮。
程向騰也不是當真要在這種地方怎麼她,這會兒仰首走到前頭,反手扯著她,步子邁得飛快。
一邊默默想著,是呢,以後只剩好日子要過了呢。別人搞出的糟心事,咱管他呢。
···
——一出宮門,程向騰就吩咐程熙,「你騎馬。」
剛才程熙就已經被要求先走一步,在長街拐角處等他們了好一會兒了。如今出得宮門來,再次被要求一邊兒去,程熙頗有些小憂傷。
剛才他娘臉色是不好看的,所以和他老爹談了談。但後來匯合時,兩人不是貌似已經和解都笑得很開心嗎?怎麼這又不讓他坐馬車了,又要「談一談」?
程熙不住打量著他老爹,想看出些什麼端倪來。
結果程向騰壓根沒看他,只顧著扶武樑上馬車,小心翼翼地把人安置坐好,然後自己也坐上,很快地放下了車簾。
連個最後的眼風都沒有給他。
程熙:……
他確定,他們肯定不是要打架,他們只是嫌棄他……
——程向騰等著老婆兌現好處呢,哪裡顧得上兒子。他車簾一拉,把人抱在懷裡拍呀親呀,哄人的話也不停說。
一會兒說「哎呀真煩呀,孝期還有將近一個月,真想現在就成親啊。」
一會兒說「哎呀怎麼辦,今天早上還想讓你趕快懷上呢,如今忽然又不想讓你那麼快懷上了。咱們隔了這麼久才在一起,要是懷上了,就又一陣子不能親熱了。」
武梁連嗔帶罵的,也任由他。便等馬車停到自家地盤時,她忽然就來勁兒了。
她從得了封就心裡美,只是沒敢完全的放開,還拘著那麼一小點兒勁兒,留著進宮謝恩呢。
她總覺得太后大人點了頭,她這夫人封號才能算落到了實處,可以當真叫叫了似的。
所以程向騰馬車說的那許多,最令她安慰的是那句,「哎喲不錯噢,原本還擔心太後會敲打你幾句,沒想到如今太后見了你,一句指摘不滿的話都沒有了呢。」
武梁覺得也是,撇開柳水雲這一小段插曲不提,整個面見太后的過程,還真是出乎意料的無波無瀾順利大逃亡呢。
必須高興啊,終於過完了這最後一關,終於一切塵埃落定,武梁恨不得打個滾兒撒個歡兒慶祝一下才好。
她扶著車窗直接跳了下來,鄉下野丫頭似的。然後轉身背對著程向騰,招呼道:「來來來,我背你,我背你下馬車。」
這會兒也不用夾著尾巴行不動裙啥的,她覺得渾身是勁啊,背著男人走上兩步,沒問題的。
程向騰愣了一愣,然後毫無形象地笑彎了腰。
下馬車要用勁呢,哪真敢讓她背。但下了馬車,倒真把雙臂搭她肩上,疊在她身後窩屈著,兩條長腿拖在地上交替著一蹬一蹬的使勁,就這麼被她「背」了好幾步,才自己站穩。
雖然沒進成兮,但也是大庭廣眾之下呀,當爹媽的這樣,程熙少爺甚覺沒眼看,無語望了望天,轉身先行走在前頭,只當沒看見那倆幼稚鬼。
倒是有看見的隨從夥計,以為程向騰怎麼的了呢,慌不迭地跑過來殷殷問侯,要攙要扶的。程向騰面不改色道:「剛才下馬車不小心崴了一下腳,不過現下已經沒事了。」
然後拂開眾人,拉著武梁直進內院。
——沒有誰再提起柳水雲,但程向騰知道,武梁對那個人,絕對不是對她不關心的人的態度。
她對他哀其不幸,恨其不爭,也怨他行事莫名其妙。但她對他還是有庇護,有關切,用她自己的方式。
如果柳水雲沒了,她一定會傷心的。
程向騰思量前後,還是決定,找柳水雲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