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宋姨
三日後蘇州河碼頭,蔣宏生登舟起程,把周氏哭得跟淚人似的。
周姨娘站在二爺身邊,看著前來送行的眾人,臉上越發笑得得意。
哼,你顧氏再有狐媚的本事,也狐媚不到揚州去。
蔣元航,蔣欣珊分站兩旁,居高臨下打量著送行的眾人,想著父親只帶著他們兄妹倆上任,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顧玉珍冷臉旁觀,神色未變,攙扶著傷心欲絕的周氏,目光似一譚湖水,深邃而平靜。
陳氏見那母子三人的德性,冷笑連連,懶得多看一眼,只回過頭跟兒子、女兒說話!
……
蔣府送走了蔣二爺,頓時清靜無比。
老太太因送行之日吹了冷風,染了風寒,卧床靜養。兩個兒媳輪流侍候,請安問脈,端茶遞葯,半個月方才無礙。
顧氏既管著家,又照顧兒子,還得在老太太眼前侍候,無暇悲秋傷月。若得空,總有大嫂陳氏帶兩個女兒過來說話。別家都道妯娌難處,這家兩人相處卻是甚好。
所謂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這話果然不假。
陳氏不喜周秀月,卻對性子柔和的顧玉珍頗為欣賞。顧氏為人低調謙和,即便當了家,也如從前一般無二,又識得幾個字,做得一手好女紅。比著周秀月,陳氏只覺得百般順眼。
顧玉珍則因為女兒不在身邊,看到兩個侄女,心下歡喜,只當作自己女兒看待,但凡有些好吃好玩的,先盡著兩個侄女,倒把兒子落在了後頭。
欣悅,欣愉自是能感受到嬸嬸的情意,越發親近起她來。一時間,蔣府兩房和睦相處。
……
京城,月夜。
貓兒衚衕一座二進小宅院的桂花樹下,一中年美婦神色哀傷,站立著久久不動。
半晌,從西廂房走出一少年,輕輕給女子披上披風,並順勢摟住了女子的肩。
少年低聲哄道:「母親,夜涼,快些回屋吧!」
美婦難掩眼中傷痛,凄聲道:「也不知你父親如何了?」
少年哄勸道:「二哥託人捎來的書信中不是說了嗎,父親回了祖宅,生了場病,現已全愈了。母親不必為他擔心。若實在放心不下,悄悄遞個信也不是不可以。」
美婦搖搖頭道:「不用,這些年他為我,為我們徐家,付出太多。這個時候離得他越遠,他就越安全。」
少年拍拍美婦肩膀,輕輕嘆出一口濁氣。
母子倆靜靜的站立片刻,攙扶著回了屋子。
……
蔣欣瑤現在的生活及其有規律。
上午跟著老爺子寫寫字,看看書,聽聽課。下午跟著綉娘,學女紅。讀書寫字,不在話下,這女紅可要了蔣欣瑤同學的小命。
對於前世連顆紐扣都釘得東倒西歪的人來說,要在錦布上綉出鴛鴦戲水,花鳥魚蟲,就如同小學生去參加高考,那是趕著牛車拉大糞——送死。
原諒欣瑤同學剛剛說了粗話。因為她覺得自己要再跟那塊布較勁,很快就會七孔流血,氣絕而亡。
當然,這也不能怪小欣瑤,要怪就怪老天爺,在她腦子裡什麼都裝了,唯獨沒有裝針線。更何況,人生如何能十全十美?總有些許遺憾,她蔣欣瑤總不能把把刷子都行。
所以當李媽媽第十次偷偷進屋,只為看看小姐忙活了半天,有沒有綉出一片竹葉時,蔣欣瑤忍無可忍,把手上的針線往几上一扔,對坐在她面前,正悠閑的喝著茶水,吃著點心的綉娘宋芸叫苦道:「宋姨,我是官老爺下轎了。」
宋芸面無表情道:「怎麼說?」
「不(步)行!宋姨,我不想學了,家裡有綉娘,哪需要我學這個?再說,我也沒這天份啊!」
宋芸優雅地吃完最後一口點心,喝了口茶漱漱嘴,撣了撣衣袖,慢慢站起來,撲通一聲,直跪在蔣欣瑤面前,哭得驚天地泣鬼神。
「小姐啊,你要好好學啊,你不好好學,老爺就要扣我工錢。我家裡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都指著工錢過活啊!小姐啊,你這是要逼我去死啊!我死了不要緊……」
「你死了不要緊,你那八十老母,三歲小兒可就活不成了!我說宋姨,能不能換個方式,好歹也說些新鮮的行不?」蔣欣瑤扶起宋綉娘。
宋綉娘,全名宋芸,今年三十,青陽鎮人。因丈夫早逝,帶著婆母、小兒以刺繡為生。只這婆婆今年五十有五,三歲小兒如今也已經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小子。
「小姐,既然要聽新鮮的,宋姨我今天就講些新鮮的給你聽,聽完了,小姐若還是不想學,我自到蔣老爺面前分說去!」
宋芸見欣瑤油鹽不進,決定使出殺手鐧。
蔣欣瑤一副息聽尊便的樣子,即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小姐啊,你知道女人這輩子圖個什麼?無非就是嫁個好人家。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這飯啊,也不是人人都吃的好,總有那命苦之人。我就是那苦命之人啊!」
蔣欣瑤見她又嚎上了,心下很不以為然。
宋芸咬咬牙,又道:「從小我就是個坐不住的。我這性格,小姐是聰明人,這兩天也能看出不少。我十五歲嫁到劉家,孝敬公婆,侍候丈夫小姑,兩年後生下恆兒,就是我家那皮小子。劉家有幾畝薄田,在青陽鎮上有個成衣鋪,我啊,委實過了幾年舒心日子。」
欣瑤慢慢被吸引了過去,當下靜心凝聽!
「有一年鋪子招綉娘,來了個手藝特別好的**,長得也清秀。她繡的衣裳,總能多賣好幾文錢。這一來二去,跟我家那口子勾搭上了,就想納她進門。我不願意!」
欣瑤忍不住截了她的話,問道:「芸姨,你為何不願?」
宋芸輕嘆一聲,紅了眼眶道:「他成親那會指天發過誓,說這輩子只跟我一人過活,只對我一人好。可是沒幾年,就全變了,你讓我怎麼甘心啊,小姐!」
欣瑤搖搖頭,心道不甘心又如何?
「他說這**人長得俏,手藝也好,鋪子離不了她,怕留不住人,納她是最好的辦法。我死活不同意,他就帶著**住在鋪子不回來。家裡兩個老的也不給我好臉色看。我心一橫,不就會綉幾朵花嗎,老娘我學。我這手藝就是那時候學出來的。」
宋芸看著自己一雙手,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
「我到鋪子找他,告訴他,那**能做的,我也能做。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說:『你看看你的樣子,再看看你的手,你這雙手,跟她的手能比嗎。』」
欣瑤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宋芸粗糙的手,心疼的看著她。
宋芸終是忍不住,擦了把眼淚:「我在他們家,老媽子一樣侍候一家人,累活、苦活搶著干。人老了,手粗了,他倒嫌棄起我來了。哎!我也就想通了,這男人啊,喜歡你時,把你當個寶;有了新歡,看你一眼都是多餘。我心一橫,帶著兒子回娘家住,自己做活養活自己,誰的氣也不受。」
蔣欣瑤心裡為宋芸豎起了大拇指。君若無情我便休,世上能如宋芸這般絕決的女子,恐怕也不多!
「要說這報應啊來得還真是快。沒多久那**卷了鋪子所有的錢,跟個外鄉人跑了,鋪子也被她偷偷賣了。我家那口子當下就吐了血。小姑哭著來求我,我二話不說,拉著兒子就回去看他。瘦得皮包骨頭沒形了,幾個月他就去了。」
宋芸眼中的淚意一閃而過。
「我公爹在兒子去后一年,也跟著去了。婆婆一病不起。我當了家裡能當的東西,給婆婆看病。白天下地幹活,晚上給人做綉活。兩年後,還清了債,這個家才算緩了過來。」
欣瑤拉著宋芸的手,心中酸澀難當。
宋芸聳聳肩,自嘲一笑道:「小姐啊,這男人要變心,是財到光棍手——去無回頭啊!我們女人活得累。命好的,找個靠得著的男人吧,還得看著他的臉色過日子,日子久了,指不定哪天就變了心;命不好的,那日子就更不用說了。」
欣瑤輕輕喚道:「宋姨!」
「有道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誰都不如靠自己。現在想想,多虧得當時我要強,非要跟**比比高下,爭這口氣,沒日沒夜的學針線,如今就靠著這門手藝,才活了下來。」
宋芸反過來把欣瑤的手握在掌中,悠悠道:「小姐你命好,托生在這樣的家裡。但終有一天,也要嫁人,也要看人臉色過日子,婆家一看你這手女紅,那是要低著頭看你的。再說了,男人的貼身衣物總不能指著其它女人來做吧。我當時就是看著那**做的衣服他貼身穿著,才知道,這男人不會回頭。」
蔣欣瑤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宋姨,就憑你這股子勁,你的日子也不會差。就是手再粗糙,也還能找到知你心的人。我跟你學,不是為了要給男人做衣褲,也不是想讓別人高看我,是因為我喜歡你這樣敢作敢為的女子。」
宋芸不好意思的訕笑道:「小姐把我講得,像朵花一樣,我啊,不求什麼知心人,只求不憋屈的過日子。人活一世,能快活幾個年頭?宋芸我有一日快活,便快活一日,憑本事吃飯,我誰的臉色也不瞧!」
李媽媽在旁,聽得直抹眼淚。
自此後,蔣欣瑤一心一意跟著宋姨學女紅,一日三個時辰,再苦再累,從無二話。
沒過一兩個月,便有長進,至少帕子上繡的梅花是梅花,竹子是竹子,喜得李媽媽每次看到宋芸,就似看到偶像般激動。
蔣老爺聽聞后,撫了撫花白的鬍子,對著蔣福說:「我這孫女,雖痞賴了些,心性卻是堅定,只認準的事,必有所成。」
蔣福聽了,無聲的翻了個白眼。心想,老爺哎,你是不知道你這孫女,那可是一肚子壞水。我這幾十年的道行,可就算栽在她手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