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近鄉情更怯,一路上拽得不得了的小孩忽然也有些不安起來。傍晚時兩人已經到達通州城外,明天雇一輛馬車,頭午便能到達石府了。小孩忽然拽著花綠蕪的袖子,讓她給他買衣服。
花綠蕪頓時委屈地看著他。小孩子身上穿著簇新的月白棉布衣裳,裁剪合適,簡潔大方,布料貼身柔軟,沒有任何令人指摘的地方。
花綠蕪抱著胳膊生氣道:「你對我的眼光有什麼意見么?而且你還欠著我一千兩白銀呢,這衣服本來就是我大發善心額外贈給你的,不要得寸進尺!」
小孩低著頭,卻小聲說:「我知道。算我借你的,以後會還。」
「哼哼哼,我為什麼要幫看不起我買的衣服的人跑腿?要去你去,我才不去。還有不要和我提錢錢錢,難道我的尊嚴是可以用銀錢收買的么?」
花綠蕪不買賬,小孩頓時急了,也有些惱,小臉拉下來:「我又不是說你買的衣服不好看!」
「那你就穿著!」
「不要,我就要穿綢緞衣裳!你去給我買綢緞衣裳!」
「哼哼哼,虛榮的小鬼!有錢你就自己去買,我才不要!」
此時他們站在客棧外面爭吵,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周圍一群人圍觀。三姑六婆指責的目光紛紛看向花綠蕪,竊竊私語:「小孩都快哭了,當爹的還不給買件衣裳……你看他自己身上穿得多好!」「這爹長得可真嫩,也跟個孩子似的,說話也跟個孩子似的,哪能跟自己親兒子置氣呢?」
「你瞧只有爺倆,估計當娘的受不了自己夫君這麼自私任性小氣,怕是跟男人跑了!」
「唉,多可憐的娃兒,當爹的找不著自己媳婦,就朝小孩子身上撒氣……」
花綠蕪耳朵尖,一個字不落地聽進耳朵里,頓時炯炯有神~~斜睨周圍婦人,眸光似刀鋒凜冽,頓時嚇得一群婦人臉色慘白,飛快後退三丈!
花綠蕪不爽地撇撇嘴。這樣子就嚇跑了,這群多嘴的女人也太弱了!她一向喜歡欺負強大的壞蛋,對弱者提不起興趣,眼看小孩還倔強地杵在那裡,也不理會他,徑自掀開帘子,進入客棧大堂。
付錢,點菜,吃飯,沐浴上床。
冷月高懸,夜已過半。
花綠蕪躺在乾淨柔軟的床鋪上翻過來滾過去,就是睡不著。唉唉,前幾天都是和那個討厭的小孩一塊兒睡的,爭被子搶地盤多麼熱鬧愉快啊,現在只余她一人躺在寬大的床上,好像覺得有點兒空蕩蕩的。
花綠蕪再也睡不著,乾脆穿鞋子披外衣出去。
月色淡淡,小孩子縮成一團蹲在牆角,跟被人遺棄的小狗似的,可憐兮兮,小肩膀還一聳一聳。
花綠蕪不多的善心像被針戳了一下。她沒想到這小孩躲在外面哭。
躊躇了一會兒,撓撓頭,也罷,不就一件綢緞衣裳么……
花綠蕪故意咳嗽一聲,慢慢走到小孩面前。小孩身子一僵,一動不動。
花綠蕪也不知該說什麼,要說讓她軟下態度哄小孩開心也不可能,她一向死要面子呢……於是乾脆一把拉起小孩的手,裝作若無其事道:「我們買綢緞衣服去!」乾脆把先前的事兒都輕輕一筆揭過去了。
小孩在外面蹲久了,小手冰涼。被她握住先是用力一掙,沒掙脫。後來聽她說了這句話,默然半晌,才終於低著頭站起來了。
「大半夜的,上哪兒去買衣服?」小孩嗚噥,小小的腳尖在地上蹭啊蹭。
花綠蕪拍拍胸脯:「好辦,有我呢!」
然後她雄赳赳氣昂昂就帶著小孩去了附近門面最大,看起來最氣派的綢緞成衣鋪,直接縱身飛到房頂上,揭瓦片開大洞,然後從屋頂鑽了進去。
小孩落地時還驚得說不出話,看她的目光都變了。
花綠蕪挺得意的,別的功夫不算,單是輕功這一項,白竺國能勝過她的不足三人。想當年羅鈺那麼橫闖天下鬼神莫測的功夫,被她倒綴上了也難以擺脫……o(n_n)o
小孩沒注意到花綠蕪的情緒,很快選好了一套天藍色的蜀綉綢緞衣服,花綠蕪估摸著價錢放下一錠銀子,便帶著小孩原路返回。小孩抱著衣服沉默了一路,快到客棧時才悶悶說:「錢我會還你的。」
「好。」
眼看花綠蕪心平氣和,沒像下午時冷嘲熱諷,小孩輕微扭動一下身體,忽然說:「其實我不討厭你給我買的衣服……」
「我只是想穿得更好點,我爹娘看了才不會以為我吃了很多苦。」
花綠蕪詫異地看著他。淡淡的月色中,長街空曠。小孩低著頭,影子被拖得格外長,看起來又矮小又孤伶伶。
一種柔軟的酸澀的情緒擊中了她的心臟。花綠蕪揉揉小孩子腦袋上的細毛,「嗯,知道了。咱們回去睡覺吧。」
她一向不擅長溫柔款款地安慰人。小孩子這麼驕傲臭屁,想必也不喜歡被人可憐吧。
清晨。朝霞燦爛。
小男孩睜開眼舒展一下四肢,就不小心看到床頭一堆金燦燦……
鑲嵌明珠的金項圈,紅艷艷的珊瑚珠手串,毫無瑕疵的鯉魚戲水羊脂玉佩,金線編織綉功精緻掛著一圈瑩潤小珍珠的香荷包……
花綠蕪還正撅著屁股從小木箱里捯飭,認真翻了半天,忽然高興地叫了一聲:「好了!」
小孩便見她站起來,也不知是累的還是熱的,鼻子尖上冒出一層薄汗,卻笑吟吟地托著玉白手掌給他看:「東海真珠!等會兒這玩意兒給你編小辮上,絕對好看!」
小孩驚道:「你,你要幹什麼?!」他不是沒見識的普通小孩,眼看床頭這幾件東西都是分量極足,手工精緻的好玩意……像金項圈上的大明珠,怕是翻遍他們鹽鐵府也找不出一個來,真沒想到平日財迷的某人會這麼有錢。
花綠蕪歪著腦袋叉著腰,很有點兒得意的模樣:「被本大爺救的人怎麼可以穿的寒酸!這些東西都是借給你的,全是本大爺心愛的珍藏,個個都比你還值錢,所以小心一點兒,不要給本大爺弄壞了!」
小孩:「……」
就這麼富貴堂皇,坐在租來的氣派馬車裡,大搖大擺來到鹽鐵使府門前。
鹽鐵者,不啻於國之命脈,哪個國家都得牢牢攥在手心裡,設專職的官員進行管理。擱在未來幾千年以後就是赤果果的壟斷經營,所監管經手者自然賺得盆滿缽滿。況且通州本是白竺最大的鹽城不說,這屆鹽鐵使大人石元載還兼任著水路運轉使,錦上添花更是風光無限。
花綠蕪抱著胳膊好奇地打量小孩的家,是滿氣派的。府邸宏大不說,厚重的紅木大門上鑲的鎏金赤銅門環便不是尋常來歷。怕是有些道行的人也會走眼看不出。其實這東西看著雕工簡樸,卻是能追溯到前、前、前、前朝的古物呢。這整棟府邸外貌樸實大氣,卻是藏富於內的格局。
小孩痴痴望著自己家的府邸,一草一木都讓他如此懷念。流離失所的兩個月內,他受盡了無窮的苦難,就是靠著每時每刻想念這裡才咬牙挺過去的。
門前矗立著威風凜凜的漢白玉大獅子,似乎在忠誠地等待小主人的平安歸來。
小孩情不自禁,把手放在石獅子冰涼的耳朵上,輕輕摩挲。
「哎!哪裡來的小孩,膽子這麼大,敢摸我們鹽鐵府的石獅子?!去去,快去別的地方玩,別再這兒撒野,否則就揍你了!」
側門打開,幾個青衣僕役陸續走了出來。一個瘦猴刻薄相的男僕看見小孩踮著腳尖摸石獅子,頓時豎起眉毛,出言恫嚇!
小孩一驚,轉眼看過去是個不認識的僕役。那僕役本想繼續逞威風,卻看見小孩穿著富貴,怕是什麼官宦人家的小孩,頓時又把到嘴的髒話咽了下去。
小孩板著臉,直接走了過去。那群僕役不由得停住腳步,詫異地看著他。
小孩呵斥道:「你們是誰?哪個院里伺候的?怎得連我也不認識?!快去通報父親大人,就說我被人所救,已經回來了!」
往日小孩威風地緊,說話一言九鼎,闔府內無人敢不聽命。
此時那幾個人卻相互看一看,腳板釘在地上沒動不說,反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似乎在看一個說瘋話的瘋子。
一個年紀大的僕役咳了一聲道:「這位小少爺,不知是哪個府上的?你家大人呢,這樣子淘氣撒謊可不行!」
「小少爺你哄人也不打聽打聽這裡是哪裡,鹽鐵府的少爺是你能冒充的么?別給家裡惹禍,快點兒走吧!」
小孩也有些詫異,自己家裡怎麼換了這麼多新僕人?左看右看,臉色沉了下來:「你們幾個新面孔啊?竟敢如此放肆!」
「不過念在你們初來,本少爺又離家兩個月,便不和你們計較。快去找個刑大總管,讓他出來接我!要是刑大總管不在,便去找夫人屋裡的雪玉姑娘,她自然知道本少爺的身份。」
話音剛落,那幾人貌似疑惑地相互看了看,忽然臉色大變。先前的瘦猴頓時橫眉冷目,伸出手就推搡了小孩一下,惡狠狠罵道:「娘的你什麼狗東西,跑這兒撒野,當我們鹽鐵府沒人了么?快給我滾遠點兒,再讓大爺看見你,小心剝了你的皮!」
那一下推搡用足了力氣,小孩子蹬蹬蹬後退兩步,就要摔倒!
花綠蕪看見不對,趕緊三兩步跑過來一把扶住小孩!
那幾個僕役嘴裡罵罵咧咧,擼起袖子抄起木棍就圍過來,即刻就要把他們攆出去。
小孩又驚又氣,小臉蒼白又漲紅,已經說不出話來,在花綠蕪懷裡直發抖。
花綠蕪一邊摸著他腦袋安撫他,一邊直視那幾個來者不善的僕役,冷冷道:「我記得去年的鹽鐵使還是石元載,怎麼難道今年換人了么?」
瘦猴子臉色大變,用棍子指著她鼻子罵道:「你什麼東西,我們大人的名諱也是你能隨意叫的,再敢胡言小爺割了你的舌頭,打折你的狗腿!」
另一人幫腔道:「你們一大一小兩個騙子,窮的沒飯吃就去別處討飯去,想冒充府里的少爺揩油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行!當府里的爺們這麼好騙么?」
面對圍攻嗤罵,花綠蕪面不改色,只低聲問那小孩,「你爹是石元載沒錯吧?」
小孩臉色蒼白地點點頭,低聲說:「這哪裡來的狗東西,敢對我這麼無禮,我怕家裡已經出事了?」
花綠蕪低聲道:「狗腿仗勢欺人,無非是仗著主人的威風。他們連通報一聲都不肯,就急於趕你走,你爹既然沒什麼事兒,我估計八成是你娘出事了,可別你爹娶了小妾,冷落正妻?」
小孩嚇得一哆嗦:「不可能!……是了,當時我是跟著娘上香才被人拐的,該不是爹怪罪娘?」
花綠蕪冷笑道:「進去問問你爹不就知道了!」
他倆旁若無人嘰咕了半天,那幾個僕役可等得不耐煩了,相互使了個眼色,就一窩蜂衝過來,木棍劈頭蓋臉打下來!也不管眼前的是一個瘦弱少年和七八歲的小孩子,下起手來毫不留情。
花綠蕪一手將小孩護住,另一手已經從腰間抽出長鞭。黑色的鞭身靈蛇一樣一摔一抖,疾若閃電,聲如裂帛!只聽哎呦呦聲不絕,那幾個僕役一個個捂頭抱腹蹲下,疼的直打滾!
花綠蕪才不管他們的死活,手持長鞭一路闖到側門前,裡面的人見了嚇得想關門,花綠蕪一腳踹了開來!
「哼,你既然是這家的正牌少爺,我還就不信了,整個府裡頭會沒一個人認識你!」
長鞭飛舞,發出懾人的咻咻厲聲。花綠蕪帶著小孩一路闖入,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她倒真想看看這小孩的爹是個什麼模樣,小孩子孺孝之心可表天地,遠道歸來卻換來這頓棍棒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