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綠蕪不願插手包家與鹽鐵府的恩怨,還有另外一重說不出口的原因。估計當世之女子或多或少都經歷過,就是三兩日內即將來月事。花綠蕪早年曾受寒,每次來時量雖不多,卻定會腰酸腿軟,疼得直冒虛汗,受折磨數日方能好。因此在虛弱的時候不敢豎強敵,為自身招致災禍。
既不願以身立於危牆之下,自然應該早覓安全之地。
花綠蕪雖然是個路痴,卻也知道通州北側百里之遙便是山水秀麗舉國聞名的蘋水縣。她出門在外本來就漫無目的,心中既然嚮往蘋水的秀麗風光,便決定去那裡。
陸路遙遠,水路順風。花綠蕪是個怕麻煩的人,出了包府門以後便直接去了江邊,買了一艘結實的烏篷小船,又在江邊購買足夠的乾糧日用品,便解纜離岸,順水漂流。
恢復了單身旅行,雖然多了一絲寂寞,卻也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花綠蕪白日搖櫓,夜晚休息,兩日便已經遠離通州城。
白日兩岸風光如畫,夜晚江中的清冷幽暗卻仍勝之一籌。這夜,月初東山,星光璀璨。平靜無波的浩瀚江水像鍍了一層銀粉,熠熠生輝。又有薄薄的白霧升起於江面,水光接天。
花綠蕪躺在烏篷里,將腦袋伸出篷外,仰面朝天,望著浩瀚深邃的星海。清風徐來,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吹亂了她的秀髮。小船飄飄搖搖,她便像置身搖籃之中,感到一種孤獨的靜謐。
腹部緩緩墜痛,花綠蕪額角冒出薄薄的汗水,伸手輕輕捂住。折磨要開始了。她只得和往常每一次一樣,咬牙忍住。
疼的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聽見水聲變大。花綠蕪漠然睜眼,轉頭望去,便看見周圍六張竹排疾馳而來。竹排上各掛著一盞青布燈籠,青幽幽的燈光旁映出一個個身穿緊身水靠的精壯男子。
——來者不善!
花綠蕪握著鞭子,跪坐在船頭,冷然視之。
六張竹排迅速如流星,霎時間便圍繞小船周旁。
對面竹排上的男子便揚聲問道:「你便是大鬧通州鹽鐵府的花二?!」
花綠蕪打量他半天,避之不答,反問道:「你們是獨孤家的死士?」
「然也。你大鬧鹽鐵府,當眾羞辱我獨孤家的小姐,我們自然不能視而不見。以你之罪,殺而無赦!當處以極刑,剜目割舌,大卸八塊,棄屍江中,徒做這江中的魚蝦之食,你覺得如何呢?」對方慢悠悠,笑眯眯的說。
花綠蕪撓撓頭,困惑不解:「……居然這麼狠?好像我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一樣。你說完了么?」
「還沒有。」
「那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她神態如此坦然,語氣如此輕鬆。罵人就跟喝了一杯溫水一樣平常。對方怔了一下,居然忍辱繼續說了下去:「……雖如此,我們主人向來愛惜人才。你若誠心認錯,交出賬簿,主人願意收你為麾下,從此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賬簿?什麼賬簿?
花綠蕪眨巴一下眼睛,飛快地思索起來。獨孤家的人等於鹽鐵府的人,鹽鐵府的死敵是包氏。包氏一介商賈,讓鹽鐵府厭惡她而不敢覆滅她,怕是有所依仗。賬簿,記錄財帛之往來也。包氏又曾說過,以嫁妝之財力為前夫鋪路仕途……這賬簿是否記錄了行賄之事,是否行賄的對象正是獨孤家?這是否就是她捏在手心的底牌?
自己去了包府一趟,並未答應包氏的要求。包氏是否又李代桃僵,放出風聲,轉移視線,讓自己成為被追殺的對象呢?
想的雖然多,於現實中只是一瞬間。
花綠蕪當然知道自己拿不出什麼見鬼的賬簿。
於是她笑眯眯地說:「啊呀,沒想到獨孤大人這麼胸襟寬廣,禮賢下士。實不相瞞,在下這匹千里馬,早就苦於無伯樂相識。大人既如此待我,敢不從命。你要賬簿是么,我現在就取給你!」
說完,便在六人虎視眈眈中,拖了自己的小木箱出來,打開一陣亂翻,終於讓她翻出一本青色皮面的書來。
六雙眼睛霎時都盯在這本書上!
花綠蕪合上箱子,伸手欲遞書,對面那人已經搖搖伸出手來,花綠蕪忽然又收了回去。遲疑道:「你們該不是騙我吧?得了賬簿以後就殺人滅口?」
話音未落,她已經捏緊了那本書,做出要震碎的模樣。
「你要怎樣?」
「把你們的兵刃扔進水裡!」
「不可能!」對方皺眉道:「花二,你不要獅子大開口了。你疑我們,我們又豈能不疑你。我們既然已經佔據上風,又豈肯放棄優勢,反而任你宰割?我們待你已經夠誠心誠意,你不要再得寸進尺。」
花綠蕪握著書道:「你們個個身手不凡,又以六圍一,取我性命如在指掌之間。這賬簿既然是我保命的底牌,我怎敢輕易交出手去?除非你們聽我剛才所說,否則我寧願和這本賬簿同歸於盡!」
那人聞言頓時勃然大怒,疾聲厲喝道:「你現在孤立無援,如砧板之肉,案板之魚,生死榮辱盡在我等手裡,有什麼資格和我們談條件!現在就交出賬簿來,不要辜負我們的好意,否則我們便是殺了你,再逼迫那包氏醜婦寫出一本新賬簿來,又有何難?!」
話音剛落,為首之人和其餘五人同時抽出長刀,鏗鏘之聲不絕,森然如雪的刀光,映出一派殺氣凜然!
花綠蕪便做出瑟縮的樣子,賠笑道:「何必大動肝火呢,是小弟錯了!賬簿即刻奉上,只是幾位大哥,你們如此殺氣騰騰的模樣,小弟實在害怕交出賬簿以後,立即被你們砍成肉泥。諸位大哥人多勢眾,武藝高強,何懼小弟?不如將兵刃放在竹排之上,等會兒拿起隨意,只是先安小弟一時之心,這才敢交出賬簿。」
首領男子便道:「也罷,既如此,各退一步。你日後要記住我們今日的恩情。」
花綠蕪立即指天發誓:「小弟以後若能在獨孤大人麾下有些許成就,全仰賴諸位大哥今日之寬恕,日後有所派遣,必定竭盡全力!」
於是六人放下兵刃,花綠蕪這才依依不捨地將「賬簿」扔了過去。
只見那賬簿騰空,首領還未出手接住,忽然中途炸裂,一片騰騰煙霧遍布江心!
「這小子騙人!殺了他!」
說時遲那時快,首領的怒吼還未落下,只聽咻咻如響尾蛇之聲,鞭鋒凌厲,盤旋而下,登時四人被打成重傷,跌下竹排去!
花綠蕪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不敢久拖,每一招都是狠手,一下子解決四個人以後,腰腹酸軟,已經汗濕重衫!
首領與另一人暫時逃脫,煙霧散盡,便手持長刀凌空劈來!
四周竹排飄搖,青布燈籠燭火幽幽,映著月華水光變幻不定!花綠蕪提氣凝神,長鞭如蛇盤旋疾刺,硬是抵擋了三五十招,忽然一時不察被對方狠狠砍入腰間,雖穿著護身鎧甲並未見血,那重重的擊打卻使她臉色慘白,踉蹌一步跪倒在地!
對方擦身而過也是一愣,忽然揚聲對首領道:「他身上有女子的香氣,這小子是女扮男裝!」
首領,花綠蕪俱是大驚!
首領急問道:「你沒聞錯?」
那人舔舔嘴唇,說不出的(淫)邪味道,陰笑道:「這是我的看家本領,怎得會錯?小娘皮夠兇悍,等會兒落到大爺手裡,必定和你大戰三百回合,折磨地你(欲)仙(欲)死!」
首領目光一閃,立即幫腔道:「呵呵,如此細皮嫩肉,清秀佳人,豈能讓兄弟你獨享?小娘子,我兄弟六人都欲做你的入幕之賓,何如?今夜月明星稀,小娘子女中巾幗,以一敵六,江中野合,傳揚出去必成佳話啊,哈哈哈……!!」
花綠蕪臉色慘白,腰腹墜痛愈加厲害,簡直直不起腰來。
她已經知道自己無力抵抗,便冷冷看著逼近的二人,嘆道:「你們這幾條走狗,不過仗蠻力以仰權貴鼻息,什麼狗東西,也想玷辱於我?!只可惜我今日死於此地,不能斬你倆的狗頭!」
說完從袖中滑出一枚寒光閃爍的短匕首,忽然抵在咽喉,閉目用力一刺!
雪色匕首,清麗的容顏。仰首月光之下,無悲無喜,無怨無慕,平靜如白玉雕成的塑像,冷冰冰的,竟有無懼生死的一縷艷色!
匕首鋒刃流轉月光,即將血濺三尺!便是蒼天也不忍看到這一幕,一片薄雲飄來,堪堪擋住皎潔的月光。
眼前一暗!欲殺之而後快的那兩人也不由得一怔,首領虛虛伸出手來,似乎想要阻止。及至看到自己的手,才反應過來,心中喃喃道:「我要幹什麼?」
他還未思慮完,忽然聽到一聲極細小,極尖銳的聲音,一粒閃著熒光的什麼東西霎時擦過發跡耳邊,只聽「叮」地一聲!對面女子忽然軟軟倒在船上,雪亮的匕首跌落開來!
「叮叮噹噹」,那枚瑩瑩發光的小東西落到船上,一連跳了幾跳,及至磕到船舷上,兩個死士才看清,原來是一粒小手指頭大小的瑩潤珍珠。
珍珠輕輕跌落在水中,瞬間就隱沒無蹤。船上,三千烏髮遮面,女子似乎已經安靜地睡著。
兩個死士大驚!方才附近無人,彈出珍珠者必遠!這麼遙遠的距離,這麼準的手法,來者必定非同凡響,難道是天道高人?!
懼怕的同時,兩人即刻轉身望向珍珠來時的方向!
——皓月當空,白霧未散,浮影鎏金,水光接天。
只見遙遠的天與水的交界處,忽然極快地掠過一道黑影!輕如蝴蝶點水,快如雄鷹擊空!兩個死士只眨了一次眼睛,那黑影已經近至十丈!
彷彿雨消霧散,雲破月出,逐漸透澈清晰的是一張毫無表情,玉白的臉孔。濃密的墨發,黑沉如夜淡漠如雪的眼睛,挺直的一管鼻樑,緊抿的薄而淡色的唇。
他穿著一襲黑衣。黑衣流動著夜色,卻比夜色更為濃重。
芝蘭玉樹,踏水而來,彷彿浩渺無際的江水耗盡了精華,才能孕育出的透澈玉璧。
兩個死士呆若木雞。
在他們二十餘年的生命里,從未見過這麼冷漠,這麼漂亮的男人。好像謫仙一樣昳麗出塵的男人!他是人,就是當之無愧的人中龍鳳!他若是玉,便是理所當然的玉中王品。
——若非和氏璧,何玉可稱哉!
「你是誰?」死士之一張開了嘴巴,彷彿要問出這句話。
可這句話再也沒有說出的機會了。
羅鈺眼裡除了躺在船上的花綠蕪,已經沒有任何人的存在。
他經過兩個死士的中間,玉白的手掌一翻,兩人雙雙中掌,慘哼一聲,猶如斷翅的飛鳥,一連飛出十餘丈,才斜斜扎進水中,濺起一片血霧!
兩條生命就這麼悄無聲息的被江水吞噬了。
水波微微響動,原先被花綠蕪打落下水的死士才剛冒了一個頭,嚇得立即又躲入水中。
羅鈺立足船舷之上,淡漠的眼睛掃視四周湖水,寬大的黑袖下忽然多出一柄長刀。
玉白的手,漆黑的刀!
月光照耀在刀面之上,光華竟被吸收殆盡,這柄人人畏懼的斬鬼刀忽然斜斜舉起,接下來無人能形容那一刀的速度與光華!只見流星墜江,殺氣破浪,慘叫聲不覺,幽靜的黑夜江面竟成了屠戮場!暗紅的血透過清澈的江水,江面浮起六具屍體,斬鬼刀卻滴血未沾。
刀入鞘,握於左手。
羅鈺壓下滔天的怒火,這才走到昏倒的花綠蕪身邊,蹲下身來,以右臂將她攔腰抱起。
花綠蕪臉色慘白,瘦小的身體微微顫抖,似乎昏倒了仍擺脫不了疼痛的折磨。方才戰鬥消耗盡她的體力,腿間的月事帶也已經不撐,下(體)淋漓,褲子上已經濕漉漉的。
羅鈺嘆了口氣,冰冷如雪的臉龐這才緩和一些。又是氣,又是有些心疼,輕輕親吻她冰涼的嘴唇,又脫下玄色外袍,緊緊裹住瘦小的妻子,隨即起身棄船,踏江遠行,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