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6 闞闞天犬(五)
是夜,遍地狼藉的戰場。
一張輪椅慢條斯理駛了進來。
一隻巨大的蜃一蹦一跳,白殼的縫隙中絲絲縷縷的霧氣輕輕緩緩地溢出,併發出「咯咯咯」的聲響。
戰場是真的,白天的戰爭也是真的,然而那天犬,以及蚩尤現形這一幕,卻隨著漫天大霧重新回到蜃的殼裡,好似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做的真不錯!」輪椅上的人支著下巴,悠悠地對大白蜃誇讚道。
大白蜃轉了個圈,吐出幾個白霧泡泡。
「這是謝禮,大壇給你母親。」那是一大一小兩個酒罈子,應皇天隨手丟了過去,大白蜃一下張開殼接下,再緊緊閉上殼,一看就知道這東西對大白蜃來說寶貝得緊。
「好了,去吧。」應皇天淡淡道。
大白蜃方才吐出的白霧泡泡悠悠緩緩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兒,朝著應皇天拱手作了作揖,表示道別。
應皇天目送大白蜃的白殼越蹦越遠,變成一個小白點,消失在夜色中。
「竟然是如此嗎?」推著輪椅的人卻是摯紅,白天那場征戰他也見識了,天犬來去如電的身影讓他驚嘆非常,誰知這竟然是假象,卻又跟真的一樣,那巨大的白蜃著實神奇,吐出的白霧竟然有形有狀,有聲有色,他當時真以為天犬出現了,豈知根本就是白霧所化。
「但是,觀言不是說他見到的是卜邑師父?」
「那是霧中霧。你呢?見到了什麼?」應皇天問。
摯紅在他身後沉默地笑笑,想到剛才所看見的那一幕,心中只覺得荒謬。
他不答,應皇天也不再問。
摯紅閉上眼睛,拋開曾經以為的那些真實,就如同方才見到的那個幻境,他的母親,他的父王,他的身份,他原本引以為傲的一切,愛護的一切,原來都是假象,此刻一如夢醒,他好像脫下了華麗的外表,變成前所未有的樸實無華,這才是真實的他,如同大白蜃收去了白霧之後,留下的一地殘骸。
「他們說選錯了人,指的恐怕就是我。」摯紅聲音沉沉地道。
應皇天靜默片刻,道:「那又如何?他們錯了,你才應該慶幸。」
摯紅恍然,道:「也是,你說的對!如果我是正確的人選,那恐怕今後留給我的就只有被控制的人生。」
他注視應皇天挺直削瘦的脊背,這個人為救他沉睡兩月余,瘦了不知幾許,腿腳也還未好利索,可是這個人的心智之堅定,意志之頑強,卻遠在他之上,在此之前,他覺得與此人尚有一較之力,而在此次事件之後,他只有甘拜下風,只因論身世,應皇天的身世只會比他更曲折,更匪夷所思,論遭遇,應皇天早在更小的時候就已經經歷過分崩離析,時至今日,他依然為了尋找真相而步步緊逼,可是自己,卻因逃避而一睡不起。
「可是,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們的目的到底何在?為什麼要把人變成那樣……那樣人獸不分?就只是為了得到力量嗎?」摯紅低低地道。
「那我問你,你是二公子,若你繼承楚王之位,你會怎麼做?」應皇天反問。
「你覺得,一旦登上王位,便會想要稱霸中原,是嗎?」
「很多時候,你未必能如願,譬如權國,他們有選擇的餘地嗎?」
「我明白了,你是想說,一旦處於弱勢,就沒有了話語權,渴望力量,可能不是一開始的目的,但終將成為未來的方向。」
「弱肉強食,從來如此。」
「你說的對。」摯紅承認這一點,又道:「可是在我看來,那樣的力量是畸形的,更何況,蚩尤半人半獸只是傳說,他們怎麼就能如此篤定呢?」
「或許他們有相關的傳承,讓他們得以確信此事。」應皇天道。
「傳承?會是什麼樣的傳承?」
「源自巫氏一族。」
摯紅當然知道巫氏一族,傳聞巫彭作醫,巫咸作筮,商時更有神巫氏之名,如今周王朝之中巫氏仍是巫官之首,也是巫鹹的後代。
「你可知巫醫本為一脈,周破商后,此脈一分為二,一主醫,一主巫,主醫者流落在外,蚩尤半人半獸的傳說,正是出自這一脈。」應皇天道。
「聽過,但應不如你所知的詳細。」摯紅道。
應皇天沉默半晌,才低道:「我所知的其實連我自己都不願相信,可惜,偏偏我又手握證據。」
「什麼樣的證據?」摯紅不禁好奇。
「無可辯駁的鐵證。」應皇天的聲音平靜異常,可是摯紅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嘲諷,半晌,應皇天又輕吐一句:「這個情況就好比,有一隻幼鳥誕生,父母無從溯源,可是它的血脈無限接近先祖,偏偏這其間並無足夠的證明和聯繫,諷刺的是,先祖逝去太過久遠,幼鳥血脈是否真與先祖一樣,實屬今人推測,那麼你說說看,幼鳥就算想要辯駁它與那先祖毫無關係,又能如何撇清干係?」
摯紅聽完應皇天的話,不禁問:「所以完全是子虛烏有嗎?」
「可是誰都無法解釋得清楚幼鳥的來歷,它為何會具有與同類不同的血脈,亦是因此,人們便將它和某個先祖聯繫在了一起,似乎這樣就有了解釋。」
摯紅啞然,好一會兒低低道:「這似乎是一種矛盾,想象力無窮盡,偏偏要去追根溯源,尋求解釋,可是這世上無奇不有,認識你以前我並不信,可是自從認識你以後,有些事不得不信。」
「那麼,不若我再講一個你不得不信的事,於你聽吧。」應皇天緩緩地道。
「洗耳恭聽。」摯紅道。
「但有一個條件。」
「你說。」
「聽完后,你恐怕要做出抉擇。」
「什麼樣的抉擇?」
「是要助我,或是再不參與此事。」
「我自然會助你。」摯紅道。
「話不要說得那麼滿。」應皇天道:「若是助我,那麼,你勢必要對付一個人。」
「何人?」
「熊渠。」應皇天緩緩吐出兩個字來,讓摯紅頓時一怔,便聽他再道:「當今楚王,亦是你的父王。」
摯紅不禁良久不語。
「想好再來找我吧。」應皇天自己轉動椅輪,繞過兀自發怔的摯紅,不遠處途林上前,接手輪椅,推著應皇天慢慢遠去。
摯紅獨自在死寂之地駐足良久,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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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深夜,摯紅來到天鎖重樓,站在小樓門外。
他面色冷凝,腳步沉重,一步一步踏著月色而來,好似破釜沉舟。
大門從裡面緩緩打開,一人淡淡的聲音傳來:「你已經想清楚了?」
「不錯。」
「那你進來罷。」
夜色中,小樓洞開的門總有一股神秘的味道,裡面火光幽幽,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鬼影幢幢,然而他既已來到此地,便再沒有退怯的理由,更何況,他又何曾膽怯過?就算有過,那也是唯一一次的膽怯,如今的他脫胎換骨,再清楚不過怯懦無法解決任何事,它只會讓人畫地為牢,深陷泥沼。
門內深幽,摯紅的身影像是被黑洞洞的大門吞沒,隨著門簪落下,摯紅只覺得好似與人間隔絕,他來過重樓多次,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定定看向小樓的主人,火光搖曳,映照在那人總是平淡不驚的臉上,然而那張臉隨著光影變幻,只讓摯紅覺得昳麗非常,好似世間絕色,真真令人嘆為觀止。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可能會令你覺得匪夷所思,我會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畢竟在此之前,我並未向你透露過半分,儘管你可能早有猜想。」應皇天的語調是摯紅從不曾聽過的低和沉,彷彿戴著命運的枷鎖,又像是被濃濃夜色包裹,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摯紅在應皇天對面的位置上坐下,那顯然是為他準備的,那麼他若不來呢,是否應皇天就只能一個人承受,連個能吐露真相的對象都沒有?又或許,自己也將與他對立,再也沒有與他交談的機會?
思緒有些飄忽,應皇天的話再度將他的心神拉了回來:「我已大致捋了時間線,所有的事,應都源於傳說中的那場大戰,涿鹿之戰。」
應皇天說話少有贅語,又言簡意賅,看似直白,但並非這樣直白就能跟上他的思路,摯紅多數時候只在宴會或祭祀活動中與他攀談幾句,然而偏偏幾次人生大事都與他有所交集,更是屢次被他所搭救,這就致使摯紅對應皇天的感情很是複雜,他當初只對應皇天感到好奇,如今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感激和欽慕,他與應皇天只相差一歲,可是對人對事卻遠沒有應皇天來得淡然和冷靜,他曾經自認為經歷過大風大浪,現在只覺得與應皇天比起來,自己的經歷大概是小巫見大巫,幾次所遭遇的事更是聞所未聞,是以應皇天言他「早有猜想」,只是摯紅覺得再如何猜想,真相恐怕都過猶不及,絕不會在他的想象之中。
「涿鹿之戰,黃帝征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這場大戰摯紅自是耳熟能詳,尤其蚩尤被傳為主兵之神,說他耳鬢如劍戟,頭有角,銅頭鐵額,獸身人語,以金作兵,率兄弟八十一人,睥睨九黎,威震天下。
「蚩尤究竟是否半人半獸,誰也不知曉,如今卻被傳得鑿鑿有據,和黃帝脫不了干係。」應皇天道。
「你是指黃帝『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一事?」摯紅問。
「不錯,我曾講過,自來勝者為王,從無言敗者之勇的做法,就算有,也絕無可能出自大敗蚩尤的黃帝之手,是以將蚩尤半人半獸之形象傳於後人一事,必定另有緣由。」應皇天道。
「但是此戰畢竟太過久遠,到底真相如何,又有何人能真正明了?」摯紅疑惑道。
「有。」應皇天道。
摯紅頓時想起三日前應皇天曾提及過的「傳承」,不禁問:「你是指,巫氏一族?」
「你當聽說過巫彭為黃帝之臣一事,另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操不死之葯』之說吧?」
「倒是聽過。」摯紅點頭。
「據說黃帝進入東夷活動地區時,『合鬼神於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並錆,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我個人認為,此形象則更符合一代帝王的排場,而且在我看來,黃帝此人好大喜功,大敗蚩尤以後,他的權力和地盤在當時業已達到頂峰,試想一下,一個人若是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會追求什麼?或者說,還能追求什麼?」應皇天緩緩道來,並問摯紅。
這個問題一點都不難回答,更何況應皇天在這之前還有過提示,因此摯紅想都不用想,便道:「長生不死。」
「那麼巫彭、不死葯以及黃帝之間的關係,便極易推測。」應皇天道。
「你的意思是說,巫彭乃至巫氏一族,皆在為黃帝煉製不死之葯?」摯紅問著,又想道:「那麼為什麼是蚩尤?和蚩尤半人半獸又有何關聯?」
「蚩尤一族,哪怕不是半人半獸,必定有其特殊之處,或許生來高大威猛面似猿人,又或許天生便有馭獸之能,總歸他們的力量和能力是黃帝繼不死之葯以外最想得到的東西,巫彭既在煉製不死之葯,那麼蚩尤以及其氏族敗於黃帝之手,他們的下場便可想而知。」應皇天語意微沉,再道:「事實上,你我也已不止一次涉足此事的延續,那些位於地下宮殿的實驗場,那些囚籠那些殘骸,無論是關於人還是關於獸,想來皆源於巫氏一族。」
摯紅自然不會忘記三年前鄂王城坍塌之後所暴露出來的地下宮殿,像那樣的地方後來陸續被應皇天找到幾處,現在聽他所言,摯紅才總算明白過來,應皇天之所以一直在追蹤類似的地點,正是基於這些推想,而事實上,既然這些地點一一被發掘,那麼曾經的推想便也不再是推想,而是切實存在過的證據,亦是無可辯駁的罪惡行徑!
光是現場的斑斑血跡,充滿各色刑具和鐵鏈的囚籠,還有偌大的用來實驗的鐵台,那些堆成小山似的殘骸,就能想象得到那些實驗的恐怖和殘酷程度,若是源自黃帝時期,那麼到底有多少生靈陷落於此?而時至今日,實驗又會有怎樣的轉變?又是從何時演變成如今的模樣: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變得似人非人,似獸非獸?
「蚩尤半人半獸,或許正是為掩飾這些實驗而打的幌子,至於不死葯,一直隱匿在這些實驗的背後,至今我並未有所獲。」應皇天淡道。
「巫氏一族應該從沒有研製出不死葯來吧?」摯紅道,畢竟黃帝死了,且世上也沒有不死人的傳聞,當然,若是真的存在不死之人,除非他們自願露面並提出證明,否則未必有人肯信,換言之,這些人若是存在,那麼便以隱匿為主,從不被世人所知曉,但最大的疑問還是:他們當真存在嗎?
「有記載言『不死民壽,不死』,卻並無下落。」應皇天只道。
「難道你覺得世上真有『不死之人』?」摯紅不由問。
「是否不死尚不得而知,但是壽長之物確實存在,只不過那些都不是人,可能它們的壽命本就漫長,又或許它們自有延壽的秘密。」應皇天道。
摯紅聞言頓時明白過來:「你這麼說,是指巫氏一族煉製不死葯,很可能從那些壽長之物著手?」
「時至今日,諸如蛟龍、畢方、風伯、雨師、包括女魃等助黃帝得勝的盟友,都不知下落,成了傳說中的神物或是神人,從未有人再見過它們,除了一個人。」應皇天如是道。
摯紅不禁要問:「是何人?」
應皇天垂落眼睫,在他淡漠的臉上映下兩道深影,而後輕吐出一個字,回答摯紅: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