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5 章
自從方妍上次回過家看過靄芬以後,心裡始終惴惴的,其實就算心裡再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靄芬現在是倒數計時了。【更新快請搜索】
想到此,方妍生出一絲內疚來,因為是她要靄芬無論如何堅持住的,她不能離開靄芬,至少現在不能,她無法想象失去靄芬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昏天黑地,靄芬於她而言是比父母都要重要的存在,假如說ean是方妍人生旅途中一個重要的導師,那麼靄芬則一直都是她的指路明燈,在茫茫無盡的黑暗裡,無論是苦了累了走不下去了,只要那盞燈還亮著,她就覺得世間還有光明。那是她賴以生存下去的根本,是她的希望之燈。
她后怕這盞燈隨時會熄滅,因此以後每隔一個星期,只要身體沒有特殊情況,就要回家去看靄芬一次。然而每次見到靄芬懨懨愈加頹然衰敗的樣子,心中便愈加難過。回到白家以後從剛開始小段的失眠,變成整夜整夜的失眠,張著眼睛看天花板想起小時候的一幕幕,是誰阻攔她父親離婚,是誰捧著她受傷的腳默默掉淚,是誰帶她去醫院換藥,是誰日以繼夜的照顧出了水痘的她……點點滴滴,都在心頭。
曾經在她大學剛畢業的第一年,由於工作不順利,導致壓力過大,負面情緒堆積,她去看過一次心理醫生,她沒有告訴程睿言,那個時候他們的感情稍微有些升溫,但她突然想起了孫惠茵這個人,心中翻江倒海,這引起了她內心對感情和信任的恐懼,她於是和程睿言大吵大鬧,想要藉機將他推開。事後,當她想起和孫惠茵的前程過往以後,她甚至想過要去殺了那個女人,她想找私家偵探,又通過一些網路技術手段查到了孫惠茵的身份證號,繼而找到了她家的地址,方妍想過給孫寄一箱飲料,用針孔在易拉罐上戳一個孔灌上一點毒品,神不知鬼不覺。她想過很多種,想到後來不由詫異自己什麼時候竟然變得那麼可怕?!這些都是犯法的,都不應該,倘若她真做了這種事,那她和孫惠茵這樣的賤人還有什麼差別?她覺得喪失了自我,為此痛苦不堪,又無人可以傾訴。
剛好有個美國醫生在海城,她便出了大價錢,足足四千五百美金,讓那個治療師替她做催眠,把她的記憶分門別類,當成一個圖書館來構建,而有關於孫惠茵的這一段被鎖在了一個柜子里,貼上封條,只要沒有觸機點,即受到刺激,她就永遠不會想起這個人來。
這些年,她一直做得很好,她看起來和正常人無異,只是在眼下這節骨眼上,往事如暗流在波瀾壯闊的大海中翻湧,隨時隨地要掀起一股巨浪,方妍腦袋疼的厲害,她越是發現腦袋裡有失去的片段,像拼圖缺了一角,她便越是要搞個明白,她徹夜的思考,終於把孫惠茵,宋勐剛,還有靜江在冷凍廠的一系列人等全都記起了,連人名都不差。
近來鑒於是月茹一個人照顧她的,母女的關係拉近了不少,方妍便藉機試探的問:「媽媽,你當年怎麼到爸爸廠里的?」
月茹起先不肯說,後來三兩下話圓不回來了,只有吞吞吐吐道:「因為廠里說我偷東西,我受了處分,那時候沒工作是很要命的事,你爸爸便把我弄到他廠里去了。」
方妍『哦』了一聲道:「我記不得了,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
月茹垂頭『嗯』了一聲,似想起了難堪的往事,不願再提。
夜裡月茹怕方妍無聊,坐在床邊陪她聊天,方妍道:「媽媽,你可以不用陪我的,我沒事,你去玩兒吧,老闆娘不來找你打麻將了?你陪著我怪沒勁的。」
「媽媽怕你一個人胡思亂想。」月茹坐在床沿,「你又不能看電視,又不能玩電腦,整個人傻坐著,幹什麼呢?」
方妍笑笑:「也還好,我靜的下來。」
月茹道:「整天靜著也不好,等以後身體恢復了,還是好好的出去玩,把你的朋友都叫上,該唱歌唱歌,該旅遊旅遊。」
方妍似乎心不在焉:「其實生病也有好處,能讓人沉下心來思考很多事情,比如說以前很忙,工作上有不好的情緒只有壓下來,積攢著。這次生病就當做是一個契機,好好地想一想,未來的路到底要怎麼做,我到底要什麼。」
月茹皺著眉,方妍從來都很清楚自己要什麼,這是她第一次坦誠自己不知道要什麼,她迷惘了,月茹覺得這場病對方妍的打擊還是很大的。
方妍道:「爸爸最近怎麼樣?手還腫嗎?」
話音剛落,月茹的眼圈就紅了,方妍勸慰道:「看吧,你看你平時把我爸罵的跟龜孫子一樣,關鍵時刻多心疼他,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罵罵咧咧的呢!」
「那他不讓我好好說呀!」月茹道,「是他先跟我發脾氣的呀。」
「我知道。」方妍嘆了一口氣,「我說你們都多大了呀!你和他生活了幾十年也該明白了,他就是這個脾性,改不了了,我也不是要你讓他,而是說既然知道他在火頭上,那就不要去和他對著干刺激他,他會失去理智和你沒理由的杠上,等到火氣下去,你們兩個就又都後悔了,這樣多傷感情啊,年輕的時候你們不懂,現在總該懂了吧?我以前和奶奶總這麼勸你,你當我們什麼,你總覺的我們是在包庇他,死活不聽,到最後受罪的是誰,不還是你?!說到底,他是和你吵又不是和我們吵。」
月茹點頭:「所以他現在要吵架,我就乾脆不理他,等過一會兒他就跟小狗一樣吐著舌頭過來了。」說著,月茹撲哧一笑。
「我爸就是這樣。」方妍的手搭在月茹的腿上,「我爸是那種人——就是你一分一秒眼神不能離開他的,你必須全神貫注的盯著他,你要是一分心,他就覺得你不關心他了,像個孩子一樣,其實他特別沒有安全感,特別需要別人給他溫暖。只要你讓他覺得你永遠不會離開他,他就不會為了這些瑣事跟你吵了。」
月茹道:「我都那麼老了我還走到哪裡去?」
方妍神秘莫測的一笑:「你自認為你老了,他不這麼認為,在他的世界里,或者說難道這個世界還不夠骯髒嗎?小保姆想騙老教授錢,就聲稱照顧人家照顧出了感情,結果老教授沒把房子留給她還是留給了子女,小保姆就乾脆殺了老教授這種事屢見不鮮吧?你和我爸離白髮蒼蒼還遠著了,周遭那些烏漆麻糟的事也不少,他不想你卷進任何這種事情里,你可以說他是自私,但我覺得他是保護你,他是一直在保護你,保護成了習慣讓你以為那是一種控制,想要掙脫。他對我也一樣,我念高中的時候,別提多討厭他對我的監管了,簡直恨不得要自殺,可我還是體諒他,理解他,我知道他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因此他怎麼樣我都忍,我無條件的退讓,所以你看我去美國,他一點都不擔心,因為他知道我的度量衡在哪兒了。也許我會失去很多向上爬的機會,但他情願我平庸,也不願我出賣自己。畢竟有時候人在追逐理想的時候,是會暫時迷失方向的。」
「你說的你那個朋友吧?現在還有聯繫嗎?」月茹問。
「沒有了。」方妍答,「不和她玩兒了,她一會兒跟個雙性戀日本人,一會兒跟個60歲的美國老頭上遊船,大家不是一條道上的。不過同樣的事情要是發生在你身上,你一定還和她做朋友。」
月茹辯解道:「她做她的,我不做就行了。」
「物以類聚,到時候玩的久了,是會麻木的。」方妍道,「不是說你沒有是非觀,而是我也從不批判她,她願意和誰在一起是她的自由,但是我不喜歡,我就離得她遠遠地,眼不見為凈。這總可以。這就是為什麼我爸對我放心,對你永遠不放心。」說道這兒,方妍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問道,「媽,以前年輕的時候估摸著追你的人不少吧?」
月茹回憶了一下道:「哪兒有,全是你爸自己臆測的,就說那時候一個小師弟吧,我們夜班他看我一個女的回家送我一段,就是寧國路那裡,大馬路亮著燈,誰知不湊巧被你爸看見了,他非說人家對我有意思,還說我和他交往著還讓別人送我,腳踩兩隻船,差點沒氣死我。」
方妍聽完只說了一句:「從你的單位到外婆家只要沿著臨清路走就好,繞那麼一個大圈子從寧國路走幹嘛?」
「那裡亮啊,小路容易出事。」月茹道。
方妍無奈的搖頭:「要不然爸爸怎麼說你缺根筋呢,臨清路到外婆家多近的路,又不是沒有路燈,非得繞個四方形,從寧國路再走一段,那是人家要單獨和你相處,懂了吧?我爸生氣那是肯定的。」
月茹歪著頭:「你和你爸真是一個德行的,凡事都想的那麼複雜。」
方妍轉開話題道:「對了,我記得小時候有個待我很好的叔叔,請我去電影院看過電影,給我買過雪糕,是哪一個?他待我挺好的,我最近總想起她。」
月茹一愣,狠狠地一愣,隨後道:「誰啊?沒這個人。」
「有的。」方妍堅持,「瘦瘦的,高高的,皮膚很白,我記得他待我不錯,和你也很好啊,常到我們家來找我們,我記得清楚。」
「沒有這個人。」月茹一口咬定,「你記錯了。」隨即站起身道,「我去來伊份給你買點話梅吧。」
方妍嘴角泛起一抹譏諷:「好。」
月茹走後,她一個人靜靜的坐著,所有的往事被她一一拼湊,如一副畫卷,在眼前緩緩鋪展開。
她自言自語道:「多虧了你們呢,我才有今天,祝你們都變成老不死,千萬別早死,我要看著你們都是什麼下場。」
月茹回來以後,她一改陰鷙的神色,又言笑晏晏的樣子,但是月茹一直魂不守舍的,方妍很早就睡下了,但沒有睡著,她聽見月茹給靜江打電話,一邊打一邊哭。
方妍的眼角慢慢滲出眼淚,第二天她回家看了靄芬,靄芬的精神不錯,能起來吃晚飯了,就是突然之間又不肯吃魚蝦蟹了,硬說是醫生囑咐的。
靜江怎麼勸都沒用,氣的一個人去了廚房,對方妍發牢騷:「都怪你大姑,跑來說什麼醫生交代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現在好了,鬧脾氣了。」
方妍道:「她也不是故意的,不過家裡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各個都有從醫生那裡聽來的說法,每個人都覺得別人做的不對,對著你指手畫腳,這是沒辦法的,爸爸,你照顧奶奶,這點委屈避免不了。」
「那他們要是覺得我照顧的不好,他們可以來照顧啊!光說不練,只會給我添亂。」靜江氣道,「真讓他們照顧媽,一個比一個溜得快,跟兔子似的。」
「算了。」方妍耐心勸著,「我難得回家來一次,你別再讓這些糟心的事纏著我了,你現在的情緒很重要,你要是生氣了,有半點不耐煩,奶奶都能感受到,她敏感的很,容易胡思亂想。」
靜江『嗯』了一聲,回到房間發現月茹已經有了好辦法,把蝦仁一個個用調羹弄成肉糜狀,和飯混在一起攪拌,靄芬眼神不濟,根本發現不了,一口一口的往靄芬的嘴裡喂,動作輕柔緩慢,靄芬也很配合,吃的比平時多,還嘀咕道:「還是小白講道理,不逼我吃嚇人。」
方妍道:「看見沒有!照顧老人是要有耐心的!有時候也要聰明點兒,懂得拐彎。」
靜江道:「你媽那是被你外婆給刁難的練出經來了。」說完,他悵然的重重一嘆,獨自一人到外面抽了一根煙,方妍跟著他,就聽到他說:「丫頭,跟你說句實話吧,爸爸我實在是撐不住了。」他的眼眶泛淚,「我一個人照顧她,日也是我,夜也是我,一天睡不了幾個小時,買菜做飯洗衣服都是我,他們除了過來替她洗澡其他什麼都不沾手,十分鐘后就走人,我真是累死了。有一次你小姑更氣人,之所以叫她們做女兒的來,就是有些事上我當兒子的不方便,結果她倒好,你奶奶那天要小便,她讓你奶奶解完手直接把便馬桶遞給我,連到外面倒一下都不願意。有時候我真是忍不住想,你奶奶若是早點走,對我其實是種解脫啊。我不跟你說虛的,什麼孝子啊什麼的,我說的是大實話,這樣下去我真的得垮了。」
方妍知道現實的真相就是那麼殘忍的,和藹大度的大姑姑桂芝,向來和靄芬無話不談,從前生葡萄胎的時候,靄芬每天走兩個小時的路去醫院給她送湯,她一直掛在嘴上,說記得母親的恩情,可如今?斤斤計較但是總體不壞的小姑,從小身體不好,肺結核幾乎死掉,靄芬和丈夫好不容易拉扯大,她最擅長的就是每個月回來給靄芬幾百塊錢,然後晒晒自己有多幸福就算完事了。另外一個猥頭縮腦膽小如鼠的大伯,嚴重的妻管炎,總覬覦家裡的房產,但該他出的份子他也在逼迫下如數的交了。
坦白說,和其他家庭那些吵得翻天覆地,把老人逼到去養老院或者睡大街沒人管的子女相比,他們要好的多。
他們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但是在對待哺育他們的母親這件事上,誰都不願意付出,他們忘記了小的時候,是怎樣黏著母親父親要求一輩子不離開爸爸媽媽的,等到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們覺得老人是個負擔,如果可以的話,不如請老人早點死,給大家省事,也省心。
靜江在靄芬病倒的一年多里一直勞心勞力,但靄芬病重是這幾個月的事,時間點上和方妍如出一轍,靜江難道就不擔心女兒嗎?
他擔心的。
擔心她的心臟又不正常跳動,擔心她睡不好心臟跟著受影響,擔心她感冒又要發作氣管炎,擔心她的過敏體質,和另外三個家庭相比,靜江可謂是忙得焦頭爛額。起碼桂芝的兒子沒有生那麼重的病,孫子也是由親家在帶。桂英的女兒要忙婚事,男方出大力,她不過提提要求。至於潤江,把靄芬送到他那裡去,還不如送養老院呢!
靜江今日說這番話,實在是被逼到了死胡同,可以說,這是他們一家三口有史以來最艱難的時刻。
既然沒有人幫忙,就只有彼此守望相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