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人魚的尾巴

第一章 美人魚的尾巴

遇見王一凡時,我十歲,是開始會糾結該不該過兒童節的年紀。

我記得那年,外婆家的籬笆上紫藤蘿花開得特別好,一簇簇花朵彷彿把陽光也渲染成了夢幻的淡紫色。我捧著已經翻得很舊的書,就蜷縮在紫藤蘿下的老藤椅上看著,陽光曬在我的身上,愜意極了。

我時常遐想,如果我是童話故事裡的主人公,我一定要擁有巫婆的魔法,我要用魔法治好自己的腿,然後再把那些曾經拿著石子丟我的壞孩子都變成路邊的樹,再不能欺負人。我最喜歡睡美人的故事,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然後喜劇結尾。

王子穿過玫瑰籬笆找到公主,然後,王一凡穿過紫藤蘿籬笆,找到了我。

我仰頭看站在我面前的王一凡時,陽光在他身後形成了一圈光暈,像天使一樣耀眼。

他說:「我的貓跑進你家的院子了,我來找它回去。」

我一直看著他,心裡明明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可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找到了!」有人在籬笆外大叫。

那個女孩就是林嬡,王一凡那青蔥歲月里最冗長的篇章。

「你在看什麼書?」王一凡朝籬笆外的人招手,示意她進來,我心裡想,不用三分鐘,我又會成為這個無聊的午後,他們倆的一個新鮮笑料。

「這是張奶奶的外孫女,我聽我奶奶說的,說她的腿腳不方便,很少來這裡。」林嬡這麼介紹的我,簡明扼要。

「我問你在看什麼書?」王一凡湊到我面前蹲下身來,我這才看清楚了他的樣子,雙眼皮,睫毛很長,嘴角總是微微上揚著,像是隨時要笑出來。

不像我,火柴棒也支不起來微揚的嘴角。

王一凡對書的好奇心大過於對我的腿的好奇心,他甚至自己動手去拿我手上的書,然後他還大方地念出書的名字:「海的女兒。」

和我差不多,美人魚沒有腿,不過她還能喝下巫婆的藥水長出兩條健康的腿來,比我要幸運些,我聽我媽媽提過,我的腿根本就治不好,人類在奔跑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奔向自己喜愛的人時是什麼感覺,耳旁是否會有風兒在唱歌,心跳的節奏是不是和步伐一樣,我像美人魚一樣,無從得知。

要麼變成泡沫,要麼殺死自己心愛的王子,沒有腿的美人魚教會我一個道理,任何王子都不會愛上一個異類。

沒有腿的美人魚最終變成了泡沫消失了。

我不喜歡這個世界,不喜歡這個註定了我命運的這個世界。

外婆從她心愛的果園裡忙完回來了,看到王一凡他們,一下子緊張起來,怕我被欺負。

王一凡笑著叫了我外婆,問她說:「她不會說話嗎?她叫什麼名字?」

我聽了立馬惱了:「我姓陸,陸小朝。」

這便是我們的初遇,我對王一凡的好感便是從那時候開始,因為他最先好奇的是我的書,我的名字,而不是美人魚想藏起來的尾巴。

十一歲的王一凡是個夢想家,他帶著我去外婆家的後山山坡上看整片村莊,然後立志等他長大了要在這了建一個農場,給每一個動物,每一棵植物都取上一個響亮的名字,他還說要在我們身後的山上建一座鐘塔,然後每日炊煙裊裊,暮鼓晨鐘。

聽他說話比看童話書要來得有意思得多,十歲的陸小朝是王一凡的盲目崇拜者。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句話,我一直不大苟同。

人與人之間必須要一個長久的相處過程才能生出信任,感情;這個長久的過程在我看來是人為無法計量的,那一定是個無比漫長的過程。

任何人都有可能傷害我,我的信任只是我在估算自己能夠承擔那人帶給我的傷害以後暫時的感性而已。譬如,我成了王一凡女朋友這件事;

還譬如,十三歲的陸小朝,為了王一凡的一句話,放下了自尊心,這件事。

我便是在十三歲的時候明白一個道理,被傷害這件事,是獲得了你自己的允許才發生的。

初中的校園裡,到處都在散播著一個消息,陸小朝和王一凡睡過了。

不僅如此,還有照片為證。

我和王一凡一起站在教導主任辦公室里,然後陸陸續續地進來了一些人,有班主任,有校長,還有我們兩個的媽媽。

幾張照片的背景都拍得很清楚,無證賓館的小招牌,賓館的門牌號,人物也很清楚,我和王一凡,且都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

這是鐵證如山,由不得我們狡辯。

進辦公室以前,一凡輕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卻震沒了我所有的感官能力。

他說:「什麼都別說,不要解釋。」

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那條又笨又可憐的美人魚,放著海底清閑的日子不過,跑到人間來,結果落得個湮滅的結局。

我站在辦公室里,腦子裡想的就只有,要不要把匕首插進王子的心臟里。

然後有人問我們,照片上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我們是不是整晚都在一起。

我大可以把真相說出來的,我大可以把匕首插進王一凡的心臟里自己獨活,可是我沒有,終於還是落得個美人魚的下場。

所以我說,被傷害這件事,是被自己允許了才會發生的。

我如果不在乎他沒有保護我,我如果不在乎他會不會傷心,那麼我就不會受傷害,也不會在接下來的初中生活里過得人不人鬼不鬼。

一凡是學校保送重點中學的唯一人選,他的成績是當時從未被超越的傳奇。所以照片這件事情也是在他的堅持下被壓了下來,我們什麼也沒承認,什麼也沒解釋,就此不了了之。

在那個年少的歲月里,一個漂亮的女生如果和男生有了不雅的傳聞,大部分的聲音可能是惋惜,惋惜她的年少無知。不過,像我這樣的女生,身體殘疾,相貌平平,自從照片的事傳出后,厚顏無恥淺薄不堪之類的詞語就被用爛了,那些死老鼠之類的惡作劇都只能算禮遇。

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同校的幾個男生攔住去路,多年以後我依然記得那幫人看著我時臉上的笑容有多麼輕佻和蔑視。

「我認得你,和王一凡好上的那個。」有人說。

「你可以跟王一凡交朋友,和我們也可以啊。」還有人說。

我看過很多故事書,有些書里的女主角在被壞人圍困時,總是會有一個像王子一樣的人blingbling地出現。可這是現實,我也不是女主角。

「我是個瘸子,你要是王一凡,你會跟我在一起嗎?」我記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笑著的,我只是不記得,我是在笑他們,還是在笑自己。

我被他們推搡著走了很遠,路上有碰到幾個陌生的路人,可我竟然沒有求救,我不知道怎麼跟一個陌生人開口說,請您幫幫我。

我記得,我自小就腿腳不便,於是我儘力做到所有我能做到的事,然後就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對我身邊所有人來說,我是他們的負擔,我能做的,就是悄悄放棄一些屬於我的權力我的追求,然後讓身邊的人更輕鬆一點點。

我是真的被自己嚇到,原來開口呼救這件事,我也做不來。

我的腦子永遠都在計算著,這件事我可不可以自己做好,這種後果我可不可以自己承擔,然後,我竟不知道我的世界已經殘缺成這般模樣。

我的腦子還在不停轉著,我要怎麼樣跟這幾個傢伙拼個魚死網破,可是,這世間的變化卻根本不是我所能完全預知的,我被他們帶到了那個小賓館的門口,然後,合影了。

第二天,照片就在學校傳開了,這個倒是我預想到了的。

很快王一凡也知道了,我是在大家跑到操場上圍觀的時候才發現的,王一凡和他們幾個打起來了。

那場架,王一凡以一敵三,贏得相當慘烈,整整半個月我想不起王一凡的雙眼皮和下巴的堅毅輪廓。也就是那場架,王一凡保送的資格被取消了。

所有人都在說,王一凡為了我豁出命去了,還毀了自己的前途。

只有我知道真相,他要守護的不是我,他拼了命要守護的,是我的秘密。

王一凡曾經問我,問我愛不愛他。

他問我這話的時候,我還是他的女朋友,我們沒有過肌膚之親,包括牽手。

王一凡跟我說讓我當他女朋友的時候,林嬡也戀愛了,不過我並不清楚這兩件事的先後順序。這不重要,我高興的是,我喜歡他,我也認為,他喜歡我。這世間再沒有比兩情相悅更讓人覺得幸福的事了。

我記得他當時站在紫藤蘿的籬笆外對我只說了一句:我們在一起吧。

所以,即使是那時候都不曾問過的話,他卻在照片和打架這一堆事情發生以後問我,愛不愛他;發生那些事的時候,他沒有選擇保護我的清譽,卻在這之後,問我愛不愛他。

那一年,我們初三,忙著做題,忙著備考,忙著升學,他卻問我,愛不愛他。

鋪墊這麼長,我不是要逃避什麼,我只是覺得,他想聽的,未必是我心裡的那個答案。

我記得,回答他的時候,我笑靨如花:「我喜歡的是你站在我身邊時的虛榮感,我不是愛你。」

那天王一凡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了好久,久到我覺得彼此相對著呼吸都變得困難了,他才開口:「可是我愛她。」

她,我知道是誰。

有人說,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譬如朋友,戀人。

我遇到王一凡,王一凡遇到了林嬡,可我和林嬡,即使是在多年以後,也沒法兒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和她,不論多麼親密,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維繫我和她的關係的,是王一凡。

王一凡說的她,就是林嬡。

自尊心這種東西,你在一個人面前踩在腳下過一次,那麼任你如何拚命,也是撿不起來的。

他說他愛她,我開口說什麼,都挽不回我那昂貴又廉價的自尊心。

因為王一凡他了解我,我會選擇保守秘密,而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是因為他,他知道,其餘人,我都不在乎。

任憑我今天如何趾高氣昂滿不在乎都於事無補,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他只是選擇讓我知道他想知道的。

愛情會徹底改變一個人,我也是在看到王一凡和林嬡兩個人抱在一起時才相信的。

那是初三畢業那天,所有人都高喊著解放,他們抱在一起灑著熱淚告別,約定多少年後再聚在一起。而我沒有要告別的對象,我身邊的這兩個朋友王一凡林嬡都選擇了我報考的高中,再聚首,不過是兩三個月以後的事。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我們就畢業了。」林嬡感嘆著。

「是啊,時間真是無所不能,都變了。」我淺淺一笑,更多的是自嘲。

「小朝你和一凡真的結束了嗎?」林嬡說這話聲音不大,剛剛夠我們三個人聽見。

我看了眼王一凡,然後點點頭。

「那從今天開始,我要開始好好考慮你的追求了。」林嬡的笑顯得有些孩子氣,然後,他倆就在我面前抱在一塊了,王一凡的眼神也變了,變得更加深邃,神秘。

我報考的高中離家裡有幾個小時的車程,學校有規定,得在學校寄宿,住學生公寓。

我高一的生活是在王一凡和林嬡的吵架和好中循環過去的,他們始終沒有正式宣布戀愛,林嬡似乎一直在考驗著王一凡,身邊也一直不乏追求者,當然,這是我的猜測。

我給王一凡每個星期一的清晨準時寫一封信的壞毛病就是在高一下學期形成的,那時候,我們之間已經進化到坐在彼此對面也可以兩三個小時不說話的境界。

他或者沒有要說的,我卻有。

我想說說我的想念,我的擔心,想要分享我的心事。

信里,卻多是些瑣事,天空的顏色,風鈴的聲音,人工湖裡的噴泉,假山上的青苔,但凡是我看到的,我都想跟他分享,就像他少時跟我分享他的夢想一樣。

我給王一凡的第六封信並沒有準時,我趕去送信時看到了林嬡出現在保安室取信的窗口,原以為她是在找自己的信,她卻朝保安室里張望問那個不大盡職的保安:「請問,3班王一凡的信被人取走了嗎?」

「還沒有人來拿過信啊。」那個保安回答。

然後,林嬡竟然笑了。

我的近視不嚴重,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我分明看到她笑了。

我便是在那時候明白了,為什麼王一凡從來不跟我提起我寫給他的信,也從來沒有給我回過隻字片語,我的信從來就沒有到過王一凡的手裡。

也許是偏執,或者是著了魔,我一如既往地給王一凡寫著信。

然後,高二分科了,我和王一凡分開了,我遇見了他,那個毫無畏懼穿過玫瑰籬笆的人,章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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