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折清
第3章折清
稍頓的空當,一干惡鬼已經圍攏到了我的身側不足兩三步遠,因為浸過一趟石窟底下的積水,身上尚余的腐肉便猶若未能晾乾的衣裳一般,滴滴答答地墜著黏稠的水滴。
臨近的幾個惡鬼,細辨時連個人形都辨不清楚了,喉間滾動著似獸非獸的嘶啞哀嚎,更似是連話也說不了。
惡鬼同尋常的鬼魅不同,乃是有戾氣纏身的。那戾氣環繞得久了,若是本身不懂控制,那便同一魔化了的妖物並無差別。等到其心神完全被戾氣掌控,便會引來雷罰,徹底清掃。
我聽到那樣的嗚嚎聲,也知曉,這石窟中的惡鬼的確是有些年份的了。
石窟之內地勢奇特,岩面光滑潮濕,穴洞分佈錯亂無章兼之怪石嶙峋突兀,我須得時刻小心著腳下才能不至於一腳踩空,落入隱在黑霧之中的穴洞。地形上的不利,對於眼神不好的我來說,堪比求生路上穩紮的一座高山。
眾惡鬼該是忌憚那黑骷髏在我手中死得詭異,圍攏氣勢雖然一點不減,趨近的步伐卻漸漸縮小了些,只是將我四方去路統統攔死。
我心下打定主意岩壁那方不能走,要逃出石窟,必得自這落滿了惡鬼的洞底積水潭中淌一遭,可貌似橫衝直撞的正面突圍難度太大了些。
遲疑再三,我還是決定冒一冒風險,身子一輕,跳上岩壁,就著骨架的乾淨輕巧,很是輕鬆地附著在一處突出的石上。
對峙著尋求進攻契機的雙方,但凡一方顯現半點後退跡象,另一方定然氣勢大漲,一鼓作氣,全面進攻。
圍攏而來的惡鬼見我這番作為,像是一汪被投進了石子的湖泊,受了不小的刺激,臨近的更是直接嘶吼著朝我撲來。
我在一干惡鬼的發難中避得艱難,又就著外遭的光線,模糊看見不住攀上岩壁的詭異鬼影,那形容,不知道算是矯健還是僵硬,手腳並用、速度奇快地朝我爬來。霎時間四面八方的岩壁皆附了森然糜爛的屍鬼,天羅地網轉瞬鋪成。
被戾氣左右的惡鬼,智力一面自然要落去不少。他們這一趟不顧一切地攀附上岩壁,停留在洞底積水處的惡鬼少了大半,叫我終是見著了石窟口冥冥的微光,多了一份逃脫的可能,不由心中陰森森地笑。
在岩壁助跑了兩三下,意欲就著大好的勢頭,引上更多惡鬼。
正在凝神,旁近側面黑霧之處,一具封好的血煞屍棺內,咔嚓發出一聲細微的斷裂,不重,卻轟然在我的耳邊。我心中一卡,還未來得及回頭,屍棺處驀然探出一隻乾瘦烏黑的鬼手,碎了棺木,五爪成鉤,隱隱濁氣瀰漫,直直朝我背脊抓來。
我瞧見那鬼爪,心中霎時駭然,匆忙之下鬆開支撐著自己體重的怪石,好不容易才堪堪將之避過。身體懸空之際,眼光轉而掃至地面,在空中一個扭身,回膝下踢。洞底處正抬起頭的惡鬼整個腦袋都被削掉,登時汁液飛濺,濺了我一身。
我迫不得已,順著惡鬼失了頭顱的身子滾了一遭,也不管那聲東擊西之計實施得如何了,片刻不敢停留,拼了命就往石窟外跑去。
無論神魔,到了冥界就有冥界的套路,我縱有一身堅實的好骨頭,前世的修為卻一點都沒剩下,只能憑一雙拳頭硬扛,半點都不能和那些成了氣候的萬年屍鬼相提並論。
正是提著命跑路,心跳強烈之時,嘴上突然被什麼一捂,力道之大,整個就將我拖進了某個洞穴之中。
我下意識覺得要糟,手肘順勢收回就要砸向身後,不及他一掌輕鬆將我力道卸去,往前一推。我的手肘便直接被推按在了地上,再來反應之時,全身上下就統統被克製得死死的了。
這惡鬼頗有些門路,我心中警鈴大作,直覺要命了,頭皮發麻,甚至認命地準備好在脖子上迎來一口利牙。
還來不及悲從心生,我眼前一花,突然顯出一片刺目的血紅光輝來,等待之下,身上竟沒有應承一絲痛楚,我微訝。
適應了好一陣才恢復了視力,只見四周平整空曠,不遠處淌著怎麼看都一個樣的冥河。
嗯?出了石窟?
再回頭,望見自己身上,肋骨之下的空蕩處施施然蹲著一個藍衣男子,眉眼清秀好似醞著月光的幽靜,遠山黛水,眸中和澤一片。見我醒來,低首風輕雲淡,靜靜將我望著。
他俯下身時若絲的發垂在我的臉邊,襯著遠端橘色雲際的暖意,淡然問我:「你怎麼到了哪裡都這麼能惹事?」
聲音卻是有點熟悉的,我當時愣了半晌,實在沒想透,那個一出手就要勾人魂的艷鬼,卻是長成了這般清冷的模樣。縱然他模樣也夠禍國殃民了,但實在不是我所喜歡的那一款,我喜歡傳統艷鬼那樣媚眼如鉤云云,他這傳統突破得不甚得我心。
我回味著他話語中自來熟的意味,還記著他方才調戲我的小怨,咔吧咔吧地張嘴:「這位兄台,咱們可熟?」
艷鬼將我看了好一會兒,自我骨上起身,但還是一手壓制著我,竟真的回答:「自然是熟的。」
言語之時,他自眼角不經意遞來極淡的一瞥,涼涼的,宛如片片嚴冬白雪拂過心頭:「我方才還打算把你餵了石窟里的萬鬼,但轉念一想,你骨頭硬成這樣,由他們崩了牙齒也不見得咬得動你,才算改了心意。」
他這意思,是……什麼意思?我怔了,惆悵道:「我說兄台你怎麼回事?我可曾得罪過你,一個兩個都要我命是作甚?」
艷鬼一手且平且靜地扣住我兩根手骨,像是沒施力的模樣,卻生生叫我不得挪動半分。清風過時,他的髮絲浮動,以一種溫柔的姿態輕輕掃過我寒透的骨,道出來的話卻叫我辨不出什麼情緒:「你可知我為何淪為冥界遊魂,寄身於萬惡鬼窟?」
我一默,他又道:「洛兒,你將欠了我的都還了,我才會容你舒服地入地獄。」
聽著這樣怨毒的言論,我心中先是一寒,緊接著狠狠一顫,素來乾淨的腦海記憶中忽而翻顯出句話來。
「折清,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記得茉茉問我前塵往事的時候,我曾告訴過她,我就記得這麼一句。因為好似是嵌在骨中磨出來的話語,就算是如今念來,還會有輕微的痛楚。
茉茉在感情的事上是朵標準乾乾淨淨的小白花,但即便是她,聽罷我唯一記著的那句話后,也曾道:「窮盡一生來禁錮一個男子,最後還是迫不得已地放棄了么?看來那個折清是不愛你的。既然如此,你還禁錮著他,那他該是恨你入骨了。」
想及此,我冷汗涔涔就冒了出來,聲音忽然就低了幾個音階:「你……你莫不就是……折清?」
實則當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已經百分百認定這債主就是折清了。
我從各方面定義來說都是個正統的顏控,且欣賞的眼光偏激而單一,獨愛妖冶魅惑的那一款。大體上來說,得有雪白膚色襯一雙靡麗桃花似的眼,櫻色的唇,最好眼角下一顆淺色的淚痣,一顰一笑皆攝魄勾魂。如此容貌,才是我愛極了的。
折清,人如其名,原是個如此清冷的模樣,並非我鍾愛的那一類。但第一眼的陌生之後,再瞅著他時,見那風輕雲淡的面容含著微涼的笑意,分明與刻進骨髓的那句言論遙相呼應。縱然我不願承認,靈魂深處淺淡的悸動終是在清晰地蘇醒著,伴隨著輕淺卻不可忽視的痛楚。
折清似笑非笑地瞅著我,一面淡然著,卻又兀自靜了良久,才不痛不癢道:「你原還記得。」
這便是認定了,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隨著茉茉的三年,我偶爾也會想想折清。想我既然如此喜歡他,又怎會將他囚禁一生,讓他如此恨著我?我該不是個如此極端的人。
思索得多了,久而久之,對待前世情路上與自個兒性格相背離的坎坷境況,我還是頗有興趣的。但如今折清他站在我面前,毫不在意地提及前塵往事,語中含恨卻又漠然,似乎並沒有同我敘舊的念頭。
過往的事,不上不下地卡在我心中,我沒那個資格觸及,不能講,更不能問。可不能觸及也有不能觸及的好,我自然樂得做一個無甚牽連、沒心沒肺的角色。我記得對他的感情,便更能了悟他的身側就是一汪深不可測的沼澤,但凡還算個靈長類生物,就不會巴巴地再往裡頭鑽一回。
心中如此擰巴著,我終是找了些話出來:「我這模樣你還能認識我,想必你的確就是折清了。」我乾笑了兩聲,「我現在同樣也就記得你一個人。」
話說出口,我又拘謹地想,這句話似乎有點套近乎的嫌疑,有點不妥。我尷尬地咳嗽一聲,忙補充道:「可是我光記得你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卻都忘了。你既然恨我,咱們又都是已死之人……」
我們相見不如懷念,就這麼散了吧。
若是以往,我本該如此回答。
前世是如何作想的我已不可求知,但在冥界的這三年,我聽過留駐徘徊於此、不願離去的遊魂喃喃訴說之後,卻已了悟。比及為一人牽腸掛肚,還是孑然一人、獨善其身來得輕鬆妥帖。這般就能不向任何人低頭遷就,任其左右。折便是折,曲便是曲,如何定奪,全看我的心情。
我原是這樣想好的。
全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當他出現,便能即刻焚燒了我的自由散漫。
面對著他的怨氣,我生平第一次知曉所謂愧疚是為何物。
「我現在又是這樣的一個模樣,不曉還能還你什麼。你畢竟也成了冥界遊魂……」
折清沒理會我的自語,淡淡道:「我還沒有死,故而才會尋你。」
我言語一卡,揚調「嗯」了一聲,這冥界除了鬼魂,還能有什麼別的物事?「你家哥哥恨我殺了你,一把碧重劍釘進了我的胸口,我現在乃是個半死不活、靈魂出竅之軀。不至於死,但也差不離了。」
這便是解釋了,只是他說他殺了我那一句時,語氣格外淡,好似閑話家常,一句再簡單不過的描述。即便我當下是沒有記憶的,卻仍是忍不住微微心寒。
又想,原來我的確是死於他手。
我失神了半晌,才沒臉沒皮似咳嗽般地笑了兩聲:「你……是要我救你?」
折清眉梢隨我揚起一抹並無暖意的笑,頗淺,眼底的微光皎皎一如幽月,氣度自雍容,容顏宛如畫成,道不出的雅緻。
只是說出來的話,全不是那麼回事:「你道許我自由,怎能不作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