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父親
望著周遭的一切,盧玉榮不禁嘆息。看來,小蘭的父親仍然住在這裡。
如果單從普通的陳設,生活設施之類來看,或許還能理解為,這房子已然租了出去,租住在這裡的,是剛剛步入社會的大學生。不過剛畢業的大學生,通常來說,也不會這麼清貧。更何況,現在有能力自己做飯,還能把這間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大學生,真的實際存在么?就算是女生,也做不到吧?
更何況,如果真的租出去了,那這裡的房客,還可能掛著那一隻相框么?雖然只是看了兩眼,但盧玉榮仍然能夠看出,那個笑得溫溫柔柔的女子,在面容上,和小蘭有很多相似之處。而那個小女孩,就肯定是小蘭小時候的樣子了,別說,還挺可愛。
不過,這位父親的日子,看來真是難過。整套房子里,除了幾盞燈泡,唯一的電器,就是那個電風扇了。看來,十年之間,他也曾經經歷了一些變故,把一個殷實之家,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究竟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結果?酗酒?賭博?毒?
盧玉榮搖了搖頭,將那些靠譜不靠譜的猜測,統統甩在一邊。看起來,今天估計不會有什麼結果了,或許,他應該帶著小姑娘,先找一家酒店住下,然後再打聽打聽,小蘭的父親近些年的經歷,再決定之後怎麼辦吧。
正在這時,一陣悅耳的鋼琴聲,傳進了盧玉榮的耳朵。他循聲走到了先前那間主卧,才發現,小蘭已經抱著那隻小鋼琴來了這邊。
只見,那隻相框被小姑娘摘了下來,放在那隻椅子上,而電風扇只能屈尊蹲在床邊。小蘭坐在床邊,小鋼琴放在她大腿上,一串琴聲正從她的指尖緩緩流淌。
那是著名鋼琴曲《獻給愛麗絲》,盧玉榮聽過不知多少次了。他也有個女兒,現在只有十歲,也在學鋼琴。對鋼琴初學者來說,這首曲子幾乎算是必學的。當初在家,聽著女兒彈這首曲子,他的耳朵都快生出繭子了。可是,現在看著小蘭,抱著那隻玩具鋼琴,雙眼望著那隻相框,雙手彈著琴,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鼻子酸酸的。
一曲終了,小蘭輕輕嘆了口氣,將小鋼琴放在一邊,拿起了那隻相框,伸手輕輕擦了擦,又貼在臉上,輕輕蹭了蹭,抱在懷裡,站起身來,轉頭就看到,盧玉榮正站在房間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啊……盧叔叔……」小蘭原本蒼白的臉上,忽然升起了一絲絲紅暈,「不好意思,我……耽誤盧叔叔時間了。要不……我先給爸爸留個字條,咱們……咱們先離開吧。或許……或許爸爸有事,當年他就是很忙的,工廠里事情有很多,他總是忙來忙去……」
盧玉榮笑了笑,輕聲說:「好啊,正好,我帶著紙筆。」
說著,他打開隨身的手包,打算找他常備的筆和記事本。
正在這時,忽然,大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那一聲聲沉重的腳步從樓道中來到門前的時候,忽然有些踟躕,然後,忽然加快,隨之有一個男聲響了起來:「你……你是什麼人?你怎麼進來的?」
盧玉榮聞聲回頭,只見大門口,有一位老人,正站在門口,手中提著一個塑料袋,衣著很是樸素。
仔細一看,他似乎也不是什麼老人,臉上雖然刻著滄桑,但似乎年紀並不太大,但似乎也不小了。一頭花白的頭髮,彷彿也在表述著他的年邁。所謂花白,並不是黑髮中摻雜著白髮,而是白髮中摻雜著幾根黑髮。那一張典型的國字臉上,歲月刻下了細碎的痕迹,但最為觸目驚心的,卻是從額頭上,一直延伸到嘴角的,那一條猙獰的巨大疤痕,讓這個原本相貌普通的男人,平添了幾分嚴厲。
「啊……我……」盧玉榮愣住了,這張臉,如果不考慮發色以及那道疤痕,然後再年輕一些的話,他倒是認得。就在不久前,他還在一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上,見過這個人。可是,當這張臉真正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忽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下意識地,他轉頭望向房間里的小蘭。
小蘭也呆住了,原本剛剛浮起一絲紅暈的臉蛋上,瞬間再次蒼白起來。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她實在是太熟悉了!十年了,在十年前,她幾乎每天都要聽到這個聲音!可是,可是……從到什麼時候開始,她只能在夢中,在夢中才能聽到呢?
「爸爸!」不禁地,這個讓她魂牽夢繞的字眼,從她的唇間猛地迸發出來,瞬間,她的手一軟,懷中的相框,沿著她的身體,朝地面滑落下去。但,就在它經過她的腹部的時候,她下意識伸手接住,但她的注意力,顯然已經不在相框上了。
小姑娘一手抓著相框,踉踉蹌蹌地奔出房間,另一隻手,緊緊地抓著門框,彷彿是為了不讓自己摔倒。她怔怔地望著門前,那個顯得無比蒼老的男人,淚水,瞬間迸發出來……
「爸爸……我……我回來了……」小蘭的唇,劇烈地顫抖著,那模糊的淚眼中,彷彿看到,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慈祥的父親,一隻手端著茶盞,一隻手揣在褲袋裡,笑眯眯地看著她……
「啊……」那位貌似老人的男人,也頓時呆住了,他怔怔地望著淚眼模糊的小蘭,手中的塑料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在地上,從塑料袋裡,滾出了半隻不大的冬瓜,以及裝在一隻更小一些的塑料袋裡面的豆芽。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你……」白髮人舉起一隻手,顫巍巍地指著小蘭,語無倫次地說著:「你是……你是……小蘭?你真是小蘭?」
說著,他又眨了眨眼,仔細看了看小蘭,忽然,那一張寫滿滄桑的臉上,浮現出狂喜的色彩:「真的……你真是小蘭!我的女兒,你總算回家了……」
「爸爸!」小姑娘再也憋不住了,她猛地從盧玉榮身邊略過,朝父親撲了過去,直直地撲進了父親的懷抱,甚至,都帶得父親也踉蹌後退幾步。但顯然,兩個人都沒有在意這些細節,小姑娘的一雙手臂緊緊地環住父親的脖頸,她的小臉兒深深埋在父親的肩窩中,而父親也用雙臂箍住女兒的肩頭,那嗚嗚的,彷彿受傷的野獸一般,低沉的嗚咽,令見慣了世事的盧玉榮,也不禁轉過頭去,不忍直視。
「依蘭……依蘭……你看到了嗎……女兒回來了……女兒終於回家來了……」雖然轉過頭去,但,那位父親低沉的,甚至有些含糊不清的聲音,仍然混雜著小姑娘的嚎啕大哭,不斷湧入盧玉榮的那雙耳朵。他轉過身,走到主卧外面的陽台,點燃了一支煙。
父女兩人相擁了好久,小姑娘才忽然回過神,從父親的懷中掙扎出來,獃獃地望著父親的臉,伸手輕輕撫著父親的臉龐,大眼睛之中閃現著震驚:「爸爸……你……你臉上這是怎麼弄的?還疼么?還有你的頭髮……你的頭髮……怎麼……」
彷彿是根本沒聽到女兒的話,老父親也用他粗糙的手,輕輕撫著女兒小臉兒,顫顫的唇間,吐露著為人父的關懷:「啊……果然已經十年了啊,女兒都已經這麼大了……這十年,女兒你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受人欺負?能吃飽飯么?冬天有沒有受凍?你……」
父女兩人,各自撫摸著對方的臉龐,鬢角,各自詢問著對方,在過去的這十年,究竟經歷著什麼,卻沒有誰顧得上回答對方,只能是相互語無倫次的問著,卻都沒有答案……
終於,還是更為年長的父親先回過神來,嘆了口氣,望了望女兒手中的相框,輕聲說:「哎……女兒啊,十年……十年了,當年那場車禍,你媽媽……你媽媽當時就走了,爸爸臉上這道疤痕,也是當年留下的。說起來,這十年,爸爸也沒什麼大事兒,只是找你,到處地找你,你……你究竟在哪兒啊……這十年,你究竟過得怎麼樣?」
小蘭也平靜了一些,哽咽著,輕聲回答:「爸爸,小蘭……小蘭運氣不錯,遇到了幾個好人,這十年沒受過什麼苦。你看看,你女兒的個頭都快趕上你了。我還記得,當年,總覺得爸爸好高好高,現在怎麼忽然覺得,爸爸都快沒我高了?」
說著,小姑娘抬頭望了望天,當然,她能看到的,也只有天花板而已。
「要是……要是媽媽也在,那該多好啊……」
瞬間,已經微微有些乾涸的淚水,再次湧現出來。
父親也不禁抿緊了唇,半晌,才終於吐出一句:「媽媽一定是在天上保佑著我們父女。要不,都十年了,爸爸都快撐不下去了,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你。要不是依蘭在天之靈的保佑,你怎麼可能順順利利的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