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上官快速起身,根本不見他的腿有不便。他到枕邊取出一捲軸,向阿宙灑來。
我踮起腳尖,發現此圖與我竹囊那張,倒差不多少。原來是天下的地圖。
阿宙抓了圖,對上官說:「先生此圖,從何而來?」
上官道:「這是第四個問題,我不會答。再說方才之論,若是元天寰,只有三策定天下。無非上中下三策而已。」
「先生請講。」
「天下雖然無義戰,但周王以來,國有王統。胡亂中華,北朝名譽就不利。南朝的手裡,有傳國玉璽。因此南朝才是漢之正統。雖然北強南弱,猶不可輕舉妄動。今上少年之時,與武獻帝會戰山東,不是因大義而敗退?北朝四周,有各部落,表面臣服,但北帝若出師未捷,長安又起不測,他們就會起取而代之之心。西方河西四郡,又有土豪混戰。若不徹底征服西域,則後顧之憂不可解。北帝無子,晉王之勢,對其已如芒刺在背,不可不除。
先平定藍羽軍,而後藉機軟禁元廷宇。分裂南朝君臣,逼反王紹。而以說客結好南朝。先伐北,后征西。此後瓦解蠶食王紹之軍。再從兩湖順長江,與長安分兩路夾擊。縱然南朝有大將蕭植,北依然可勝。此上策,智也。
假藍羽軍滅晉王元廷宇,棄四川。藍羽軍目前與王紹通,若北軍撤離,則他們必攻王紹。就此牽制王紹,混亂南軍之心。此後以北方臣服部落先攻南朝,待眾人疲乏,再殲滅西北之敵,收取東南之殘局。此中策,巧也。
若懸而不絕,四川始終戰和不定,拖拉多年。又以餘力攻擊南朝,苦戰連連。以元天寰之勇,未必不可。但其中暗河無數,難以揣測。此下策,亂也。」
阿宙聽了,和我都啊了一聲,彷彿醍醐灌頂,又一時不可理解。
阿宙贊道:「國士無雙,今日我已經聞道可死,但將來恐怕先生依然會出山謀划。」
上官道:「你話語問完了。我不留你飯,也不留你住,夏初,你送他下山去,樹林之解法,我已經放在羹湯碗旁。」
他叫我,也就是猜到我在偷聽,我應了,拉一下阿宙。他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稱的老到冷淡表情,他會意,短促的嘆息一聲,道:「晚輩已得償夙願,與先生後會有期。」
上官也不客套,只淡淡拱手。
我與阿宙回到灶間,他的眉宇之間,還是有一種陰暗而明亮交織的光。
我拍他:「吃吧,你把這湯都喝了吧。我給先生等下另做。」他接過湯碗,一骨碌都喝下去,。等他喝完,少年的笑容又跑回他的臉,他眸子轉動,好像在打什麼主意。
「送我下山,跟我一起走?」
我笑了:「那怎麼行?」
「那麼我們都江堰之約,你一定來?」
「我……」我猶豫著,我本當回絕,但他的氣息太近,我開不了口。
他忽然抱住了我,不由分說就將我的外衣拖到肩膀下。我「啊」了一聲,他把我壓倒在自己的大腿之上:「別怕,我又不是童男,哪有如此急色?原來這裡就是傷啊……還好結疤了。怎麼回事呢……?」他皺起眉。
我火急:「你要做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我要喊了?」
他這才轉笑:「喊那個上官先生嗎?他這種人,想必一輩子都沒有看過多少春宮畫,你不是嚇到了他?我方才見到他,算是放心了。小蝦你是不會跟他在一起的,因為我們才是一路人。他那種人就是供人瞻仰的,親近不得。他不會給你徹骨的顫慄,不會給你流火的熱情。若是與他舉案齊眉,你最多讓他給你畫畫眉,聽他花前月下彈琴給你聽。他是有國策,可是你不問,他不會說。他若不出山,你跟他只好老死在山野里,他若出山,你只能成為家裡的怨婦。」
我說:「他什麼地方不超過你呢?我想若是正常的女人,都會選他不選你。」
阿宙不語,只捉住了我脖子上的黃金鳳:「啊,原來是這個……這個雕刻樣子,我小時候也看到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帶著什麼寶貝,連我們在山谷里那天早晨,我先離開的時候看到你的手都放在那裡……給我了。你來見我那天,我再還給你。」
我低頭看,自己肩膀在微風裡都泛了紅色,掐他一下,縮到角落裡,把衣服扣好:「阿宙,你把黃金鳳還給我,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他笑道:「我會好好保護的。你放心好了。都江堰你來么?」
我恨恨得白了他一眼:「你逼我,我討厭別人逼我!你為什麼拉我的衣服,我再也不想理睬你了!」我說完,猛撲過去抓金風,他卻從脖子直放進胸口去。
我將灶上水盛了一瓢潑過去,他也不躲:「反正都成落湯龍啦。我,不,怕。」
送別了阿宙,雨已歇了。一涓春月,點破黃昏,浣花溪上,明秀無遺。倒讓少女心思全然沒有遮掩處,我踏歌自解,一路返回。穿過了林子,望見上官正籠袖等我。他屐齒踏著青苔,清逸猶如楚地蘭草,一香響動人世間。
我見了阿宙,只覺得煩亂,見了上官,才心平氣和。
「夏初……,去了那麼久?」他蹙起眉峰,隱隱有些不安。他焦急的樣子,讓我想到上官比阿宙並不大許多。若不是青鳳,他這樣的年紀只不過是個少年郎。
上官說過阿宙有奪人所愛的劣跡,我忍不住笑道:「先生擔憂我被阿宙騙走?我不會的。」
他也笑了:「他是不是說我小心眼呢?其實我就是小心眼。他那個人,大約是不耐煩騙人的,不過會搶就是了。」
我眼皮一跳:「先生怎麼會小心眼。讓天下英雄讚不絕口的,不會是個小氣之人。」
他只冷笑一聲:「天下英雄,還不是大多為沽名釣譽輩?為我揚名者,我不感謝。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被他們的讚美硬生生的與世界隔離。別家少年疏狂天經地義,為什麼我就該挑燈夜讀,容止有度?我為此不滿,隱居深山。往來者不過數人,莫逆者只有東方。天下那班所謂的名士,還是不肯放過我。當今拿起我的名字做談資的英雄,幾個真得成為過我的座上客,幾個又是我所瞧得起的?
我懶得拆穿他們。但是我絕不會為了保持他們為我建立的溫文的名聲,去違心的結好善待旁人。這個亂世朝不保夕,不適合謙謙君子。」
我凝視他,對於這樣的他,我反而生出更多的敬意。如果人要從眾,為人讚美有什麼了不起?孤獨者,還能脫穎而出,才是精彩的一筆。他身上的衣服都濕了,我突然有點內疚。
因為沒有了黃金鳳,脖子上總覺得空落落。我低頭瞧一眼脖子,他也瞧了一眼,不過沒有作聲。上官一定不喜我跟阿宙去會面,不過鳳在阿宙那裡……他那樣的壞,自己藏著也算了,若是將來送給了其他的女人……
母親留下的寶貝,絕不能讓別的女人拿了去。要是阿宙敢這樣……,我必定要他不得好死。無名野火在我心尖亂竄,我捏緊了拳頭。
「你的樣子倒可以吃人了。」上官給我端來一碗湯餅,他把筷子塞到我的手裡。
我本想和他說自己要去都江堰之事,但權衡之下,還是先吃飽為好。
他轉去換了一件灰色衣裳。顯得他更白皙,也襯出幾分難以言傳的憂鬱。
上官坐在一旁喝酒,自言自語:「……咄咄怪事……」
「怎麼了……?」我問,他的樣子像是被什麼奇特的夢魘迷住了。
上官說:「你方才叫那個少年阿宙……是他對你說的嗎?」
我點點頭,他輕聲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夏初,我們儘早離開青城山吧。我的腿好多了。這十來日,此盤棋越來越不可解了……到底怎樣的推手,把大家全部卷進來?不明情況下,走為上策。」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仔細一想,問:「先生,你是說……元廷宇謀害你,東方先生來訪,阿宙又來問國策,這些事情連在一起有不祥之兆么?」
他道:「是的。不過我……。東方師兄說得對:我還是年輕,多是紙上談兵。現在要我完全謀得這一局的奧妙,還需要點時間。」
我放下碗:「……先生……」
「嗯?夏初?」
「先生,本月辰日,我要去一次都江堰。」
「為什麼?」
我直說:「因為和阿宙有約,我得去。」
上官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別去!那個人危險,都江堰也不平安。」
我堅持道:「他有我一樣重要物件,我得討回來。」
上官皺眉:「什麼物件,你的竹囊里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對不對?」
我不好說是黃金團鳳,閉起嘴巴。
他這次根本不來讓我,自顧自的拿了給阿宙看過的那張地圖,徑直走回自己的寢室去。
我喊了一聲:「先生……為什麼不準,我會回來的!」
他冷冷的說:「我又不是你什麼人,你現已懂得下山之法,要走你隨時走。但你要問我,我只好實說不願意你去。」
我賭氣把筷子碗一把抓,跑回伙房,沒想到他也有偏執時,阿宙出現,什麼都變了。
離約會之期越來越近,上官的態度沒有改變,我也有些生氣。我這人向來有些吃軟不吃硬,所以也不會再次對他開口。
上官日日夜夜在屋內念念有詞,我給他門口放吃食的時候,見他在地上擺了許多竹片,每根上都用毛筆寫了些字。他不斷排列他們,在紙上揮毫。我瞥了一眼,只見有一排竹子上面寫著元天寰,還有些天干地支的紀年……
我退到門口。他對我仍舊視而不見,只顧埋頭思索。
約期的前夜,我早早就坐在了柴房門口,月華如晝,我思量往事,一些細微之處,湧上心頭。
我尋思,我本該對上官說一些過去的。但是我的身世,又如何提起?
將來萬一我身份被識破,上官所期盼的寧靜,當然不復存在。
雖然元天寰在長安,但是我總算他未婚的妻子。這個身份,什麼地方是完全的隱藏處呢?
「夏初?」他居然叫我?
我應了一聲,便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