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情變(下)
何意搖了搖頭,反手輕輕握住對方的手腕。
她問他,還疼不疼。
這麼長時間以來,她是唯一一個從不嫌棄他的殘疾,一直待在他身邊的人。
他在她手心上寫道:「你是誰?」
藏鈴衣遲疑了一會,她需要想一想自己該怎麼定義他。何意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但絕不會是最後一個。她能一路堅持到這裡,全靠對阿苒與顏九針兩人的怨恨。她遲早會將顏九針納入裙下。而對何意,從現在起就需要好好構想如何利用他的失憶來幫助自己復仇。她想了想,在他掌心寫下:「鈴衣。」
何意心中默念了幾遍鈴衣,確定自己記憶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當下又寫道:「我是誰?」
對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掌心,慢慢寫道:「何意。」
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何意偏偏想不出自己到底在哪裡遇到過。他沉默了一會,又寫道:「你是不是我妻子?」
那少女這回停了許久,才輕輕展開他的掌心,寫道:「不是。」
何意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他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她身上有著自己的氣息,那樣肌膚之親的熟悉感,就像是夢境中那永遠看不清面目的少女一般令人怦然心動。他寫道:「那為什麼你還與我……」他沒寫下去,一滴滾燙的淚水無聲無息的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少女的指尖微微顫抖著攤開了他的掌心,寫道:「為了救你。」頓了頓,又輕輕寫道,「可惜你並不喜歡我。」她俯下身親了親他,決然的從他錯愕的手掌中抽身而退,快步走向屋外。
藏鈴衣的嘴角帶著一絲冷笑,她從來就不是傻子。無論是報復女人,還是誘惑男人,都是攻人為下。攻心為上。這一次沒有了姜斐,沒有了藏雲花,沒有桓氏那個心胸狹窄的老女人,想要讓一個記憶空白的男人上鉤。沒有什麼比這樣貼身照料的親密更簡單了。
只不過失去了處子之身,在想成為聖女是不可能了,沒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想要請人給何意續接經脈也變得困難了許多。她心裡隱約有些後悔,如果自己當初把何意隨便扔掉,或許現在又是另一種風光。但話說回來,沒有何意,她拿什麼去找何苒算賬?那女人不怕蠱蟲,劍術又極為厲害,背後還站著整個藥王谷。她對上她一點勝算都沒有。即使能說動青衣苗人谷去尋她的麻煩,對方往何氏劍門一躲,又有誰敢去找她?一旦上門挑釁,就以為向整個何氏劍門挑戰,會被所有劍門子弟所追殺。何氏劍門人口雖少。幾百年來的傳承卻從未間斷,天下第一劍的位置不曾有過分毫動搖。積威至此,用屁股想也知道谷主不可能替她出頭。三大宗門中與藥王谷交惡也就罷了,要是連何氏劍門一起得罪,就算她是聖女也會被尋個理由趕下台。
藏鈴衣眼裡一股冷冽之色閃過,她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所做的決定而掙扎,可沒有一次後悔過。失去了祖母的庇護。她連自己身上帶著的蠱蟲都未必能護得住。藏雲花身為蠱王,所遺留之物無不被人所垂涎。藏鈴衣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三歲孩童,坐擁著金山卻不知,又像是一隻羔羊傻乎乎的跑回了狼群中,尤其是在她失去了內力之後。她需要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確立自己的地位。
……
阿苒不由失聲道:「你是說,藏鈴衣把聖蠱偷出來種在了自己身上?」
那宗主點了點頭。道:「我們得到的消息是這樣的。」
阿苒一瞬間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聖蠱是什麼了。藏鈴衣這一舉動可謂瘋狂之極,她明知谷中很可能有人會強行用蠱引之術將聖蠱從她體內取出,卻還是孤注一擲不成功則成仁。偷竊聖蠱的罪名極大,當年以藏雲花的地位都無法保住自己的親生女兒,藏鈴衣若有私藏之心。根本沒有必要等回到谷中才把聖蠱重新偷出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逼得她不得已這麼做。而如果她要種下聖蠱,給自己種的必然是母蠱,子蠱就只能種在何意身上了。
那宗主慢慢道:「如果青衣苗人谷強行將聖蠱取出,或許會向本宗定製護蠱之器。如果對方就此妥協,你想要的人就有些難辦了。畢竟以人為蠱器的事,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以人為蠱器,就意味著對方絕不會同意何意離開青衣苗人谷。
阿苒握緊了拳頭,道:「如果強行將聖蠱取出,他還能活著么?」
那宗主微微一笑道:「這我可說不準,得看青苗頭領的意思。畢竟盜竊聖蠱是重罪,何意就算不是從犯,從體內取出聖蠱也要開胸破腹,若在藥王谷或許還有的救,在青苗那裡就未必了。」那老頭慢慢的抬起眼,雙目炯炯有神的看向阿苒,「能不能將他換出,關鍵是看你肯付出的代價有多大,是否能讓那群青苗滿意動心。」他的言下之意很明顯,巧匠宗有能讓青苗滿意的東西,但不知道她手裡有沒有讓巧匠宗滿意的東西。
阿苒輕輕的嘆了口氣,過來半晌,抬起頭目光堅定的說:「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
那宗主攤開手,整個人往後靠在藤椅上,和藹笑道:「老夫可不是像老盧那般目光短淺。」
阿苒微微一笑,從行李中取出一枚水晶製成的木柄放大鏡,放在了桌上。
那宗主眉毛微挑,隨手拿起那放大鏡把玩片刻,又取了一本冊子用放大鏡對著看了半晌,那冊子上的蠅頭小字在放大鏡的顯示下立即大了許多。那宗主隨手將放大鏡一扔,轉身從身後的百寶架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匣,輕輕推在阿苒面前。
阿苒將匣子打開,裡面赫然是一枚用棗核大小的玉船,在放大鏡下一看,正是她所在這艘海船的微縮模型。事實上早在東漢時就已經有了水晶加工打磨出的凸透鏡,像巧匠宗就有專門的微雕大師,放大鏡於他們並不算稀奇。
阿苒微微一笑。將顯微鏡從行李中搬了出來。
那宗主捻著鬍鬚看了看,道:「這是?」
阿苒道:「此物叫顯微鏡,放大倍數較之前面的放大鏡要高出至少十倍以上。」
那宗主沉吟片刻,又取出一隻鴿蛋大小的木匣。裡面躺著一枚小如累黍
的璽印[1],微微笑道:「能看清這個么?」
阿苒搖了搖頭。
那宗主正要說:「那就沒什麼稀奇了。」卻聽阿苒繼續道,「這個太大了,恐怕視野里看不全,針尖大小的可能剛剛好。」
那宗主臉上微微一窒,眼底露出些許奇異的表情,道:「當真?」
阿苒將照明台上的煤油燈點燃,隨手扯下自己的一枚長發,用剪刀裁成針尖大小,將橫斷面放在了樣本架上固定。自己調試了一下焦距,讓開了位置道:「現在可以看了。」
那宗主走過來學著她的模樣,將一隻眼對準目鏡,頓時只覺得視野里一片模糊。他年紀已大,視力遠不如阿苒來的精準。阿苒調節好的焦距對他來說根本就不適應。阿苒本以為自己還要花費一番口舌才能教會他使用顯微鏡,沒想到那老頭看起來垂垂老矣,動手學習的能力卻極強。不消她指點,三下兩下便學會了調試焦距。
他看了半晌,又取出那枚黍璽,放在了樣本架上。看了好一會,才抬眼笑道:「果然是太大了。」
阿苒笑道:「可不是么。這顯微鏡能將1毫米長短的細線顯示為目鏡完整可視的最大長度。累黍長約一分,十分為一寸[2],一寸大小約24厘米,也就是說一分長約24毫米。你這黍璽目視雖小,對顯微鏡來說就超出太多了。」
那宗主立即問道:「你這厘米與毫米又如何定義?」
阿苒取出一把直尺,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一套度量體系。以針尖大為1毫米。10毫米為1厘米,10厘米為1分米,10分米為1米。介於此大小之內的所有事物皆可以由此定義其大小,其準確度能做到毫釐不差。」
那宗主微微皺眉道:「那重量呢?」
阿苒道:「這個不難,取冰與水的混合物。保證水溫在4度左右,濾出冰,只餘下水。同時再製備一個內徑為1分米的正方形木桶。倒滿整個木桶的水,定義為1升,其重量為1千克。若內徑為1厘米的正方形木杯,倒入其中的水為1毫升,其重量為1克。同理,內徑為1毫米的正方形木杯,只可承受大小不足一滴的水,其重量為1毫克。三者倍比均以千計,世間萬物大小基本上都可以由此精確度量。」
那宗主喃喃道:「連溫度都能測出么?」
阿苒微微一笑道:「原本是不能,但現在有了這個,就簡單了許多。」她的指尖落在了顯微鏡的鏡片上,「再給我些許時間,我就能做出溫度計來。以沸水溫度為100度,以水完全凝結成冰的溫度定義為0度,就可以測量一定範圍內任何可以測量得出的溫度,包括我們人體的體溫。」
那宗主背著手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左思右想之下,還是略帶遺憾的轉過身,看著阿苒嘆道:「你這套體系果然很有趣,但我不得不說,光是這些還不足以讓敝宗出面說服那些青苗。」對方所提供的這一切顯然更適合他們這些匠師,但顯微鏡再好,也不比那些名家打造的暗器機關對世人胃口。畢竟純度高透光好的水晶還是有些成本的,就算能拿到圖紙,能應用的方面也是在太過局限。精確度量他巧匠宗也不是沒有,但對方所提出的這些符號數字,顯然更為清晰簡便。
他有些戀戀不捨的撫摸著那台顯微鏡,每一處細節構造,甚至光源的選擇都顯得無比精巧絕倫。能夠將肉眼看不清的東西放大到極致,這要是讓那群微雕瘋子知道了,一定會千方百計慫恿他將這顯微鏡弄到手。可惜巧匠宗並不僅僅只有微雕,他必須為大局考慮。想了想,又道:「你的這套體系和顯微鏡……若有圖紙當然更好,如果你肯將這些賣給敝宗,老夫承諾必然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價錢。」他自以為自己這個說法已經十分體諒她了,除了這裡,天底下還有誰肯花錢買這些度量方法?
阿苒搖了搖頭道:「我不缺錢。」
宗主頓了頓,又道:「可就算我們替你出面,青衣苗人谷肯放人,何意能活著回來的希望也微乎其微。再說,此事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過高昂,僅僅是一套度量體系與顯微鏡,根本沒辦法說服長老會。」
阿苒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又取出一枚放大鏡與之前那枚並排而列。兩枚放大鏡所用木柄皆同,看起來幾乎毫無差別。
那宗主搖頭道:「這些放大鏡老夫手裡有的是。」
阿苒笑道:「也是水晶打造的?」
那宗主聲音裡帶著些許傲氣:「這個自然。論打磨工藝,我巧匠宗認第二,天下誰敢稱第一?若是顯微鏡或許還有一爭之地,可要說放大鏡,」他輕輕嘆道,目光惋惜的看著阿苒,「你還是拿回去吧。」
阿苒卻沒有動,只從容不迫的看著他笑道:「如果我說這兩枚放大鏡成本相差百倍,你能看出差異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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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戰國時代就有了大小如累黍的璽印。
注[2]:根據唐時記載: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廣為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十尺為丈。量,以秬黍中者容一千二百為龠,二龠為合,十合為升,十升為斗;三升為大升,三斗為大斗,十大斗為斛。權衡:以秬黍中者百黍之重為銖,二十四銖為兩,三兩為大兩,十六兩為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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